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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 葛生(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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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残,春早。

天堪堪亮,泛着青光,铅云低垂,寒风呼啸,这下了一夜的大雪仍搓绵扯絮一般,四下是一色的空蒙、惨淡。

这会子还在正月里,又是这般时辰,这般天气,家家都在窝冬,街面上空荡荡不见一人,偶尔从城东那头传来几声鸡犬炮竹之声,顿就卷落在这漫天匝地的无边风雪中,空寂而寥落。

南城门口,正门照例锁着,两旁的四扇边门刚解了锁钥,因嫌窜风,只微微牙着缝,门旮旯里两排兵士缩手跺脚地挤在一处。

不远的城墙角檐子下,遥遥立着文犀与文稷。文犀穿了一身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子,罩一件海龙皮鹰膀褂;文稷却严严实实地裹着厚厚的翻毛斗篷,越发显得形销骨立。

文稷问:“宸儿的家信,你都可收拾妥当了?她家下的地址,有那宏儿,却是不怕的。”

文犀搓了搓手道:“大哥,放心吧,我定将妹妹好好地送到江南地面,安顿妥当。”

文稷呵着气,艰难地开口:“好,好,那…大哥谢谢你!”

文犀低下头,嗫喏着声:“大哥,做什么说谢呢?这,这原是应当的。…纵是,纵是,纵是前番我每每顶撞大哥,可兄友弟恭的理儿我却是一直晓得的。‘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这是从前大哥教我念的,我也一直记得。”说着,又抬起了头。

文稷身子一震,幽暗的眸子深深地望着文犀,明灭不定。他从斗篷中,慢慢伸出手,继而紧紧扶住文犀的肩:“好兄弟!”

文犀亦深深望着文稷,眸光微微泛红,温润而潮湿。寒冷的空气拂在他略有些苍白的面颊上,透出青瓷一般光洁清亮的色泽,鼻子却早已被冻得通红。

文犀替文稷掖了掖斗篷,略一转眼,却看见那一头邵宸腆着腰腹正半坐半立在一辆青幔温车前同青莲与邵宏絮絮说话。他迟疑了下,终是开口:“只是…只是,我不明白,大哥为何一直坚持要将妹妹送走?还送到这样远的地界?…果然大哥怕有不讳,妹妹是郡主,且又有父王支应,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倒是,倒是庶嫂...只有大哥可以依傍,倘若…”

文稷轻轻一喟,打断文犀:“这里头的筋节缘故,路上青莲会与你细讲的,你会明白的。至于…宸儿,她…她腹中有这个孩子,便是最大的依傍,日后…王,父王他亦不能为难她…她是孤的庶妃,孤自会安置好她的。”

彼时,邵宸亦拽着青莲的手说:“郡主莫要担忧,我家下虽简陋些,可我爹娘却是最好的,郡主去了,即是临时住着,也是同家里一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平常要些什么东西,也只管说。我信中亦已告知爹娘尽快陪着三弟就近寻买一处宅地安置郡主,往后爹娘也好一直照拂。…殿下给郡主带去的几名侍卫和仆妇定是可靠的,郡主若再要买人,须慢慢打听,郡主身上的财物多,切要小心才是。”

青莲垂着泪:“我都省得…”说着,又遽然扶住邵宸:“庶嫂,我,我还能再回得来京里,还能再见得着大哥么?”

邵宸挣扎着一笑:“定是…能够的…”

青莲点点头,迷蒙着双眼:“恩!庶嫂,青莲也请你无论如何照拂好大哥…庶嫂,你信我,我知道大哥心下,一直是肯待你好的。”

邵宸双目微微瞑了瞑:“放心…我都明白,都明白。”

说着,又拉了邵宏的手。邵宏轻唤一声:“二姊!”

邵宸怅然地望着前方风雪迷茫,雪片打着旋落在她因身孕而显得丰润而饱满的额上、颈上、身上。邵宸喃喃开口:“宏儿,还记得么?那年春夏,我们就是从这个门进来的…我们第一回来到京城。…那会子,姊姊陪你来,原是为了你赶考,结果,竟因着姊姊的缘故,白耽误了这几年,又教你一无所成地回家,将来的前程竟不晓得该怎样了…”

邵宏揉揉额角的碎发,叹了口气:“哎,是啊,白来一趟。…不过,不过也不打紧,‘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左不过我还小。…倒是把二姊一人留在京城了。”

邵宸摇摇头,自顾自地又说:“早晓得这样,当年就不该来了,不来,也不会这样,不会发生这许多事故。”

邵宏托着腮,老成地说:“那样,庾达哥大约不会出事;那样,我们哥哥大约也不会…不过,倘若当年不来,我们也不会认得哥哥啊!”

“是啊,哥哥!”

久远的痛楚,从邵宸的脚底一点一点地漫上来,一点一点地强烈起来,漫无边际…

不晓得什么时候,文犀走过来与她道珍重。

不晓得什么时候,文稷亦过来与青莲含泪惜别,依依难舍,仿佛死生诀别。

不晓得什么时候,青幔温车载了文犀、青莲、邵宏和一干侍卫、仆妇出了城门——辚辚远去了。

不晓得什么时候,文稷和她一道乘上回府的车舆。

不晓得什么时候,文稷似乎拥紧了她的身子。

邵宸只觉得痛,痛极了。那痛郁积在腹上,翻腾、撕扯、叫嚣,似要绽开来一般。

邵宸渐渐昏乱起来,混混然间,耳边似有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声响。

仿佛是,官道上往藿兰去的一队队运送粮秣的军队,听说带队的是南安王府的二公子——广陵将军。

邵宸强要睁开眼,却只觉得满目猩红,仿佛当午的日头,她正危坐在那棵桑树下,正是——广陵将军举着手上一条蛇板着脸说:“小兄弟太大意了,刚才若非我走马经过,此时只怕已性命难保。”

那蛇,猩红滑腻的舌滑落在她的脸上,身上,湿漉漉的黏潮。还有血的味道。

那猩红的舌果然变成了血,红黑色的血,对,是那一日地牢里头,文翥口角的血啊——她哥哥的血啊。

顿时,天崩地裂的剧痛,无以复加,邵宸用力尖叫起来——用力,用力,再用力,拼尽气力…邵宸终于昏厥过去,再无知觉。

转醒过来的时候,一睁眼,邵宸就觉得屋子里红彤彤、喜洋洋一片。

柘荷眼尖,先跑到卧塌前叩首:“婢子贺喜娘娘,诞育了一位白生生的小公子呢。”

邵宸一愣,有些不敢置信地瞧了瞧自己扁平松快下去的腰腹,怔忡了一刻,终是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柘荷又道:“还有好事儿呢,娘娘是这东院里头第一个为殿下诞育下公子的,殿下许是太欢喜了,听说今儿一大早已着人往宫中递了折子,过些时候怕是要将娘娘进世子妃的位份呢。”

邵宸低下头,颤颤一笑:“且不论这个…你早些儿将一应赏礼备好了,这几日来东院道贺的人怕是多,切不可怠慢了。”

柘荷应声下去了。

彼时红芰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燕窝进来,邵宸瞧了她一眼,迟疑着开口:“殿下他可来过…?”

红芰摇头:“要出了三日殿下才能来。”

邵宸接过燕窝喝了一口:“正是呢,我倒忘却了。”

红芰又说:“昨儿个半道上娘娘忽要生产,殿下着急得不得了,费了好大力气将娘娘送回来,又在湘妃阁听了一上午的消息,怕是劳动了。听人讲,昨儿下晚殿下直呕了两回血呢。”

碗,倾落在地上,应声而碎。燕窝,洒了一地。

文稷这时候却悄没声地掀了帘帷进来了,直走到塌边坐下,一行瞧着邵宸,一行喘着气:“醒了?外头雪好容易停了,孤来瞧瞧你。”

邵宸仰起脸,悲喜不定地打量着文稷,忍不住握紧文稷的手:“殿下,殿下,这还没出三日,可怎么来了?如今殿下身上不好,更该忌讳些。”忽然,又一惊:“殿下这手怎么冷得半点温度也没有?手心还有这许多汗湿?”说着顺势一抚文稷的额:“头也这样滚烫?殿下…”

文稷别开脸,不动声色地抽出手:“不碍的,不碍的。”

邵宸叹了口气,默默地咬着唇,垂下头,将身子慢慢蜷缩进绵被中。

文稷亦叹了口气:“你方生产过,孤…是怕冻着你…”

邵宸勉强朝文稷莞尔一笑,有些苦涩,有些凄凉:“殿下,妾妃都省得的…”

文稷喉头亦是一颤,眸中有一丝不忍与痛惜,幽幽流转:“宸儿,孤,并非想耿耿于胸,只是,只是…是了,孤这会子来,一是想瞧瞧你,二是给孩子起个名儿…就叫,就叫——辟。”

苍白与潮红在邵宸面上交替:“神如雾豹容窥管,气似灵犀可辟尘?辟,辟,是这个意思么?殿下要用这个名儿教妾妃毕生记得这孩子的身世与我这个母亲的不堪么?”滚热的泪,终于无可遏止地滚落下来,肝胆皆冰雪,悲凉如幻觉。

文稷怆然一笑,仓皇起身,脚步单薄:“孤,是要用这个名儿教王爷毕生记得这孩子的身世与他母亲的事…宸儿,你,…哎,孤是要用这个名儿教你好好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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