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啼血(下)(1 / 1)
突兀的静谧,这一刻,仿佛水一样铺展一室。
惟有雪声,透过镂金刻花的门格子和密实的红绫子绵帘,杂乱淅沥。
文稷从坐塌上缓缓佝偻下身,欲要捡起那凤凰金丝云纹簪,弓着的背影冰冷而孱弱。
这一刻,过往的一切忽就漫天匝地地扑来,文稷只觉得一切——渐渐了然:
为何王府暗夜总有母妃永不知倦怠的《长相思》;
为何母妃独自一人的时候总有莫名的欢喜与哀愁;
为何自己在宫中的时候,夜半,总听见先皇弹那哀到绝处的《华山畿》;
为何自己少年时候,无人处,先皇总一遍遍抚着自己的面庞,泪水涟涟;
文稷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纵是打小被宫廷宦场磨砺成的处变不惊的心,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撞击得支离破碎。
邵宸忙挪身够着捡起那簪递给文稷,又伸手搀扶文稷,文稷却已自己撑着劲起来了,轻轻坐回塌上。
南安王爷厌恶地望了那簪一眼,撇过头去。
文稷又开口:“父王…那晚孤都瞧见了,也都听见了,母妃求你见…最后一面,可是你没有答应…”
南安王爷一哂,那声音浸人也扎人:“不要叫父王,本王从来没有你这个孽种,本王忍受了你这么多年,…每一回见到你,每一回听你叫父王,就像一把刀子扎在本王的心窝子上…是的,是本王亲手杀了你那个下作的母妃,因为她已再不配活在这南安王府了。她苟活了这么些年,在南安王府作了这许多孽,生下你和青莲两个孽种,若在民间早被千刀万剐了,本王只不过赐了她一瓶五毒脂罢了。”
文稷顿是面白如骨:“也是...五毒脂?!”
南安王爷不容置疑地笑开来,笑得失态而扭曲,那是许多年深藏在人前谦恭又淡漠的神情背后屈辱而愠怒的情绪大白于世后酣畅淋漓的快意。他支着藜杖一步步逼到邵宸面前,竟伸出一指抚过邵宸的颊,那指柔若无骨,仿佛冰冷滑腻的蛇,邵宸惊得一退,踉跄地坐倒在塌上。
文稷猛地立起身,眼神已回复了一如既往的幽寒:“你...要做什么?”
南安王爷终是止住了笑:“文稷哪,等见着你母妃...哦,还有你父皇,告诉他们,因果业数,竟全报应在他们嫡亲的儿子身上。他们的儿子,最喜爱的曹美人被赐死了,那份伤心定也是不输本王当年的;他们的儿子,最宠爱的庶妃本早也要被毒死的,不然也该上次地牢里头就被赐死的,却阴差阳错活了下来,本王正愁烦着呐,不想天意佑吾,她竟也和叔伯有私情,还有了身孕,这境况怕和本王当年可是一样的...”
邵宸脸色青白,捂着耳尖利又痛苦地叫着:“不,不,不是这样的...”
文稷坐下身,有一瞬的难堪与失神,终还是出手坚定地揽住邵宸的肩头:“孤的庶妃没有与任何人有甚不堪,她腹中...自然,自然,自然是孤的骨肉。”
南安王爷一愣,一轮精光四射的老眼与文稷的眸对视着,文稷的眼越发幽寒,似雪色,若剑光,迸出逼人的料峭。南安王爷不由一颤,终是恍然一笑,转身一行往门口走去,一行说:“文稷,你是太伤心了,伤心糊涂了...罢了,本王不扰你静养了...孥儿,孥儿,你进来,听着,你可要替本王好生看顾着世子,也要好生照看着本王的孙子!去罢!...哈哈,那文翥白在南安王府许多年,终是死了;文稷呐,等你一死,本王的府邸从此就清净自在了,再无有孽种和祸害了。”
门扇开阖间,碎如月光的雪色,挟着浓密的寒气,抖落进来。黄铜盆子里头的火不知何时已熄灭了,只余了一盆底薄透的灰烬。文稷的手亦不知何时从邵宸肩头滑落下来。
邵宸不禁哆嗦了一下,她蓦地想起那年黄昏,自己和宏儿一道在御街上远远看那恢宏庄严、金碧辉煌的宫墙皇城。可谁竟晓得,在这华丽耀眼的九重宫阙之间,在这高门深院的南安王府之中,世事人心竟这般深不可测,不可限量。
邵宸忽听见耳边有压抑的□□声,转脸瞧见文稷一手正吃痛地捂着肩头。邵宸忙握住文稷的另一只手:“殿下...可怎么了?”
文稷一凛,欲抽出手来,迟疑间却停住了;邵宸一怔,低着头讪讪缩回了手。
文稷自嘲一哂,脸色越发焦枯:“伤口不晓得怎么又疼得紧...你替孤瞧瞧...”
邵宸咬了咬唇,扶塌立起身,凑到文稷面前,轻轻解开文稷的衣衫:“啊...殿下,伤口裂开了!”
文稷虚弱地说:“难怪这样疼...”
“那...可要传太医进来...”
未及答话,忽然文稷“哇”地一口鲜血扑出来,溅在邵宸素锦攒珠烟纹短襦的前襟上,如雪地里绽放的新梅——殷红。
文稷拼着力气对邵宸道:“告诉,告诉...青莲...要紧,要紧!”说罢,便昏死过去。
文稷再转醒的时候,外头的雪仿佛已经停了,四下是一片彻底的安静。
屋里的火又点起来了,温暖的气息中仍浮着稀释过的血腥之气,淡淡的,淡淡的。
青莲裹着薄薄的浣花纹锦披风,低着眉眼跪坐在塌前。邵宏亦过来了,远远地在门口的椅子上坐着,支着头想心思。
文稷艰难地开口:“妹妹...”
“大哥...你醒了。我,我真怕...”
文稷疼惜地摩挲着青莲的发顶:“不怕,大哥自己个儿的身子自己知道,这府邸的事情还没安置好,你的事情亦不曾安置好,大哥不会...”
泪,一滴滴,一声声,从青莲的眼角滑落下来,跌在文稷的脸颊上。邵宸强忍着难过,走来劝道:“郡主这样哭,殿下越发伤心了...”一抬眼,邵宸发觉,文稷的脸颊竟有些浮肿了,邵宸一惊,这可是...大不好了。下意间,不由紧紧拽住青莲的手。
青莲终是慢慢止了泪意:“大哥,庶嫂都告诉我了。...王爷他恨母妃,恨你,恨我,所以他...才告诉你这些,原就是要你急怒攻心,引得伤口发作,大哥,你切不可中了他的计才是。...往后,往后万事都不可动气了。”
文稷点首,想了想才说:“...妹妹你扶我起来...是了,许多人事已不容延宕,该——当机立断处置了。...厄,这会子,先这么子,宸儿,你,你先去将那孥儿唤过来,还有,再唤两名孤平常贴身的侍卫进来!”
一时,孥儿进来,毕恭毕敬地一一请安。
一时,侍卫亦请安进来,如狼似虎地立在两旁。
文稷不动声色地朝门外吩咐:“锁住门,没孤的话,谁也不准进来!”说着,转脸对孥儿道:“孤问你,你是孤的奴才,什么时候攀上王爷的?”
孥儿一激灵:“殿下说什么,小奴,小奴听不懂!”
“不懂?那孤便再问你,年初孤在韩州,出凤凰山返京有两条道,左路还有三个岔口,那五凤口原是少有人行的荒僻之路,怎么刺客偏偏这样晓得...?孤记得,孤走五凤口原也只有你晓得的。”
孥儿听到此间,不由手足无措,慌乱叩头:“殿下,殿下是在怀疑小奴么?小奴一向忠心,这么些年,殿下该是知道的...”
文稷冷笑一声:“忠心?好个忠心的奴才!”说着半仰起身,肩头隐隐又有些疼起来,他吃力而不耐地摆摆手,将随身一条腰带掷到地上:“孥儿,孤既这么问你,自然是确凿过的,你若不肯说也便罢了...孤问你不过是念及这么多年的情分,府邸中的规矩你该晓得,孤赐死你原也不必讲究什么缘故的。...侍卫,将孥儿就地赐死,孤要亲自看着。”
一侍卫应声立时缚住孥儿,另一侍卫捡起文稷扔下的腰带朝孥儿脖项间勒去。
孥儿大惊失色,疾声痛呼:“殿下,不,不要...请饶恕了小奴,小奴肯招的,殿下想知道什么,小奴统统都招...”说着,将南安王爷吩咐借五子之手,先行刺杀文稷之举,及后再趁乱亲下药石之事一并絮絮交代。
青莲抬起头,瞪眼望着孥儿:“如此说,大哥原先中箭并不至如此,其实是你们后喂的毒,而箭簇上的毒不过是你们移花接木而已。”
孥儿,唯唯点头。
文稷又问:“孥儿,你既有五毒脂,想必那年这湘妃阁糕点里的药也是你下的了?你想毒死邵妃,结果却毒死了这里一个小侍女...孤再问你一句,这些年东院中的事,你究竟参与了几多?”
孥儿抖衣而颤,一叠声地摇头:“不,不,不,小奴只亲手做了这一件,只这一件。那回给邵妃下毒的事,原是苏采女做的;还有...之前曹美人的事,小奴恍惚听见苏采女也有做...先前东院中许多事听说都是苏采女参与的...殿下,小奴知道的,就,就这些了。”
邵宸端着腰腹摇晃着站起来,带着哭腔,一字一顿问道:“苏采女为什么要害我?”
孥儿低头回道:“因为,她是王爷的人...”
话犹未终,文稷眸光一暗,已轻轻将塌边的杯盏推落在地,两名侍卫顿就领悟,齐举了腰带上前一起用力狠狠勒死了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