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月落(下)(1 / 1)
夏日里,天色总是亮得匆忙而急促。日头虽还不曾出来,却已是闷热,没有一丝儿的风。只有那凌波池畔的蛙鸣,近一阵远一阵地在澳热的空气里氤氲、逶迤。
昭阳苑的抱厦内,只有文稷与世子妃对坐在梅花几前。
世子妃穿着一袭家常玫瑰红短襦,束一条洁白的雪绡长裙,鬓发上依旧戴着累丝金凤。她无论什么时候,总记得戴着这象征着世子嫡妻身份、世子妃名位的累丝金凤。
此刻,她的左手,拢着小小的绣绷,右手捻着银针,迟疑着往一条石青锻带上戳着纹样,手势煞是生疏。不一刻,额上便沁出薄薄的汗湿。
抱厦内稀薄的光线,在世子妃微微前曲的颈项间,抖落下一片模糊黯淡的阴影。
文稷有些不耐地开口:“孤将仆佣都遣出去了,尽给你留了颜面,到这会子,你还不说么?你...为什么这么做?”
银针在世子妃的指尖不经意地微微一颤,世子妃却望着文稷轻轻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婉:“妾妃不晓得该说些什么,这原是“墙倒众人推”。...不知是谁口里胡吣的混话,殿下怎能当真?...平常,妾妃署理着这东院,上上下下、大大小小,难免有不周全或是招人怨怼的;如今皇后娘娘一被废黜,他们自然要到殿下面前,对妾妃落井下石了。”想了想,又说:“殿下,您与妾妃是结发的夫妻,俗语道,‘疏不间亲’,您不该信了那些混话,反来冤屈妾妃的。”
文稷不动声色地一凛,寒眸中棱角分明:“结发夫妻?!是,结发夫妻!孤的结发妻子却撺掇着孤的妾侍杀了孤唯一的孩子...”说话间,语调陡然凌厉,站起身迫近世子妃:“孤冤屈你了么?”
银针狠狠地扎上世子妃的指头,一滴血绽在绣绷上,转眼被石青锻面洇出暗红的圈痕。
世子妃的眼圈渐渐红了,虚弱而恐惧地从坐椅上滑下来,双膝蓦然一屈,跪在地上。
文稷烦躁地来回踱着步,声音里淬着毫不掩饰的愤怒和悲凉:“你害死了孤的孩子,害死了岚儿...还有...!...这些都是孤在冤屈你么?”
世子妃缄默半晌,终是流下眼泪,断断续续地说:“皇后娘娘被废黜了,也该是殿下和妾妃清算的时候了...妾妃再无心力辩驳...”
文稷的脸颊上有一闪而逝的悲悯,只是一闪而逝。他猛回身紧紧抓住世子妃的手臂问道:“告诉孤,为什么这么做?你身为王府储妃,执掌东院,还有哪些儿不足,要教你这么着?”
世子妃仰起脸,眉心交错着羞惭、隐恨和委屈:“是,身份、名位、权柄妾妃都有,可妾妃单单没有殿下的宠爱...而妾妃偏偏又如此爱慕殿下,盼望和殿下举案齐眉,盼望与殿下子嗣绵密...”
文稷的眼神有些恍惚,慢慢坐到椅子上,沉默地望着世子妃。
世子妃跪走几步到文稷面前:“妾妃不堪忍受殿下夜夜在淇水阁厮欢,原为殿下选了邵妃她们来分宠,却不想‘狼烟未散,牧笛又来’...云氏居然有了身孕,妾妃更不堪忍受,殿下的第一个孩子怎么能够不是妾妃所出...”
喉头弥漫着飘渺又真实的哽噎,世子妃接着说:“妾妃原想一箭双雕,终究没能奈何了曹氏;第一回没有,第二回纨儿误打误撞毒死了湘妃阁的小婢女,原是个好机会,终究还是没能奈何了曹氏;不过...第三回曹氏终究是死了。妾妃原以为殿下便可回心转意,偏偏殿下又贪恋上邵妃,宠爱几乎与曹氏并肩...妾妃甚至听说,殿下要为她整肃东院,妾妃害怕,真的害怕...”
文稷气息有些湍急,足有半盏茶的功夫,神色怅惘而哀痛:“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若没有娶她进来,或许一切...”终是长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孤...也不为难你,回娘家陪你姊姊去罢!”说罢,起身要走。
世子妃惊惶地抱住文稷,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落下来:“不,殿下...”
文稷的身子一僵:“你还有什么话说?”
世子妃郑重地将头上的累丝金凤摘了,青丝散乱。她重重叩了头:“殿下可以废了妾妃的名位,但请莫要将妾妃驱逐回娘家!妾妃既嫁给殿下,便生生死死都是南安王府的人。”
文稷皱眉:“既废了你名位,东院里便再无你的住处!不送你回娘家,又待怎的?”
世子妃声音分外坚定:“妾妃愿长住舂米巷...”
文稷愕然望着世子妃。
世子妃温润圆融的脸颊上骤然跳脱出一丝少有的凄凉和悲苦:“打从妾妃嫁与殿下,妾妃便已爱慕殿下,可殿下不晓得,妾妃的身份也不容妾妃大着脸启齿...妾妃因为爱慕殿下,所以犯下了那许多罪衍,殿下贬责,妾妃不敢怨怼。可妾妃只求能留在这南安王府...纵是在不见天日的舂米巷,纵是今后再不能与殿下有一丝儿亲近,可能够与殿下身在这同一爿屋檐下,于妾妃也是幸福和安慰。”
文稷不禁有些动容:“舂米巷,并不是能够长住的地方...”
世子妃面容渐趋平静,直视着文稷苍瘦的容颜:“只要殿下许了就是!...大约...并不能够住多久了?!”
文稷闭上眼,点点头,走到门边:“来人!”
几个卫兵凛凛走过来,世子妃对着文稷磕了磕首:“殿下珍重...”停了停,一向平静稳妥的面容有一瞬的羞红,又说:“殿下,那石青腰带是妾妃替殿下亲手做的,妾妃手拙,从嫁进府的那日起就说要亲自为殿下做条腰带,总做得不好,做坏了许多。总是这条还瞧得过去,只是还没能够绣好,只差一点了,怕再也绣不好了,殿下瞧着妾妃的心意,能着使罢!”说着,扶着地面立起身,从桌肚里拽出一根赤金的发簪松松挽了个髻,深深瞧了文稷一眼,跟着卫兵一步三回头地往舂米巷去了。
文稷背转身,颓然倚靠在墙壁上。
虞美人却急急忙忙闯进来,气息不平:“殿下,妾婢已照您吩咐,着人锁了云采女去了舂米巷,她可是一路都在叫冤屈...”
文稷阴冷一哂:“到这会子,可都来叫冤屈了!”
虞美人仍在抚着胸口喘气:“然后,妾婢又要带苏采女去舂米巷,大约走漏了风声...”
文稷扬眉:“怎么?”
“王爷来了...”
“父王?父王这么早来东院做什么?”
说话间南安王爷已经无声无息跨进屋来:“本王来为你那苏采女求个恩典!”
虞美人敛衽,文稷亦躬身施了一礼,有些讷讷道:“父王为苏氏讲情,可有缘故?”
南安王爷踱到文稷面前:“本王与苏侍郎家下一向交好,现下他女儿也无甚大不是,本王替她讲句话,这就是缘故!”说着向外头唤道:“你也进来罢!”
苏采女怯怯地挪步进来:“殿下!”
文稷一时间有些无措,怔在当地,脸孔却可怖地扭曲着。
南安王爷一向温善和气的眸子却露出隐隐的凶光:“怎么?你现下还没袭了王位呢,本王这点子小事,你都不肯应允么?”
文稷一惊,寒潭似的眸光,幽幽转动,勉强笑道:“这有什么,便依了父王就是。”
苏采女已施施然跪倒:“妾婢谢过殿下!”
文稷鼻息沉重:“若不痛改前非,再有下次,定不轻饶!去罢!”
南安王爷似笑非笑地拱拱手:“那本王谢过了!你好生保养!”说罢,领着苏采女昂昂然走了。
虞美人走将过来怅然太息:“算了...其实这也没什么要紧。有了这回的教训,她多少会收敛些的,何况凭她一人之力,终究也翻不出多少风浪来。”
“殿下,猗兰郡君那里妾婢也都打点妥了,今日下晌...宫里就会送出人来!”
“那便好!极好!”
虞美人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递与文稷:“妾婢将自己个儿的一应罪责都写清明了,明日殿下可将这些一并禀明了皇上...”
文稷一行看信笺一行说:“你将这许多情状都写上去,明日必然龙颜震怒,重责与你...”
虞美人摇摇头:“不打紧了!”说着又冷然一笑:“妾婢能做的只有这么些了,剩下的须靠殿下一人仔细谋画了...”
电光火石间,虞美人不知哪里取出一股袖剑,往那项上一横:“文翥,我已尽依了你,该做的,都为她做了!现下,该我来寻你了,你须等我!”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文稷慌乱中,急救不迭,虞美人半偎在文稷臂间,哽着声,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妾婢只求殿下一事,二公子待妾婢有恩有情,妾婢其实本该是二公子的人,却...却到底服侍了殿下这许多年。...多谢殿下赐给妾婢的浣月楼,妾婢很喜欢。...妾婢做过对不住殿下的事...可如今,求殿下慈悲,好歹肯将妾婢与...与二公子葬在一处,也好...也好...”
顿是,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