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月落(中)(1 / 1)
文稷坐在榻沿上,瞧着邵宸咳得蜷曲的身子,涨得血红的双颊,并无有去抚拍她,甚至都不曾捉住她的手,只这么瞧着她,深不见底的眸光中有极致的痛惜。
是何种田地的害怕惊痛哀绝过后,才教她有此时此刻的云淡风清;方踩着生死利刃劫后余生,却仿佛千帆历尽,她没有泣哭,只是“不想再记得什么”了。
文稷的心头亦是复杂的。
那年中秋夜,檀香淡薄的烟气里,一曲相思弦,摇漾如线,兀然孳生的爱慕,或许是爱慕罢,如檀香袅袅,渐而不绝于心,直炽烈到旧年残冬的鹡鸰香珠寄别离。他原想,这趟回来,他与她可以像三弟和猗兰郡君一般情好;只是,出了这样的事故,他们之间怕终究是“梦魂不到关山难”了。他这样切近地面对她,心头多少有了些生分与罅隙。
何况,他现在晓得,连三弟与猗兰郡君的佳话亦是一段笑话。
何况,他现在也晓得,自己个儿的身子,怕也是拖一日是一日了。
待邵宸咳喘初定,文稷艰难地说:“自己都病成这样了,还记挂孤做什么?”停了一停,又说:“...那日见着你和三弟...孤当时已打算先将你收进舂米巷,再想法子废了你的名位,等孤将一切事体打点明白...便将你赐与了三弟...日后,孤去了,他亦能照拂你!”
邵宸听得此处,一行惊惶地望着文稷,一行摇头:“不...不...不要,殿下...”
“然你进了宫里头的地牢,一切都打乱了,后来所有的事体孤都无法逆料...无法掌控!...而且,孤也后悔了... 一则,猗兰郡君未必肯容了你,二则么…”说话间,文稷伸出苍白而修长的手指,轻轻按揉住邵宸失色的唇瓣,带着郑重又玩味的意思:“孤听见青莲告诉了些话,亦瞧见你在孤不在家的时候抄录的那些纸笺...宸儿,你怕是有些爱慕上孤了?”
邵宸并没有答话,只渐渐沉默下心神,望着文稷。
文稷接着说:“既是这样,孤留下你!既是现在又回来了,孤无论如何想法子保全你,让你好好的活着...你只须安安分分,再不要做什么让孤不想看见的事,孤便成全你...”
听到此处,邵宸忍不住仰起头,虽执意不肯落泪,眸子中却流露出万分痛苦的光芒,嗓音如微弱的太息:“殿下,妾妃只说这么一回,妾妃没有,从没有不安分过...从前,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意外!”
文稷喉头一跳,仓促地别过脸:“孤...都知道!孤旧年冬日答应过你,要好好将东院整肃干净,以后...不会有这些意外了。”
门,忽被推开了,虞美人踏门而入,举着烛台灯火,带进一点黯淡的橘黄。
“殿下,话也絮够了,现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如今也是该做正经事的了...夜长梦多,许多事得紧着办,且不说别的,单瞧这邵妃病得这样厉害,事情一日不水落石出,也没法子延医用药。再多拖沓几日,只怕一脚才出鬼门关,一脚又进阎王殿了。”
文稷立起身:“你说得很是。”
虞美人微微拗了拗头:“妾婢现在手头还有贤妃娘娘的令牌,明儿宫里头典刑后,妾婢可凭这个求猗兰郡君禀了贤妃娘娘发回...二公子...后日殿下便可进宫上个折子,一面可将邵妃与三殿下事故的原委启奏明白,晓之以理;一面可将二公子替妹受戮之事禀告了,动之以情!情理交融,且二公子一殁,皇上也消了关于藿兰那事的怨愤,又替曹氏报了仇,况还有皇上与殿下这么些年的情分在里头,皇上庶可以有七八分会赦免邵妃了。”
“那还有两三分呢?”
虞美人一哂:“那便要请贤妃娘娘相助了!”
文稷眉心一紧,沉吟道:“有猗兰郡君的缘故...贤妃娘娘如何肯助?”
虞美人嗓音森冷:“倒也并无不能,只要殿下向贤妃娘娘奉上一件大礼...”
文稷眸光一跳:“大礼?”
虞美人没有接口,却突然道:“妾婢方才在门外听见,殿下打算清肃东院...东院的事,妾婢不敢说十分清楚,但也八九不离十了。第一件,先是那年云采女小产,说来也是云采女自己个做的孽,生生把自己个的骨肉给落了•”
文稷一凛:“什么?”
虞美人继续说:“她的心肠也够狠的,不过若不是世子妃教唆,她怕也不能够这么样。”
“教唆?”
“是,因为世子妃告诉她这腹中的孩子有残疾...”
榻上的邵宸听见了,半坐起身,白着脸问:“她就信了?就...”
虞美人叹了口气:“其实,云采女也外头找了大夫进来瞧过,可怜见儿的,这孩子还当真是残疾的,妾婢也是想不通透的。”
文稷又问:“世子妃为何要这般?”
虞美人答道:“嫉妒怕也是有的,不过更多的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日子原都是计算好了的,那日原是曹美人的小生辰,是要在淇水阁一起置午酒设宴庆生的...”
文稷右手紧紧捉住了袍袖。
“第二件,是邵妃屋里头的菡萏暴毙的缘故,菡萏是因五毒脂而毙命的,当初世子妃是拿了吸肌丸和妾婢换过五毒脂的”
邵宸惊得强坐起了身:“你...你是说,世子妃杀了...杀了菡萏?为什么?为什么?”
虞美人摇摇头:“这事故很蹊跷,中间细细的缘故妾婢并不很知道。”
文稷嗓音越发深沉:“还有呢?岚儿的事,是不是也是她的计谋?”
虞美人没有接口,只低头:“第三件,就是眼下,邵妃和三殿下的事...世子妃、苏采女,猗兰郡君...自然也有妾婢一起定的计谋...”
邵宸喑哑着声音低吼:“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并不曾做过对不住你们的事,不曾,从来不曾...”
虞美人凄然一笑:“如今,我亦是后悔的,白白搭进...搭进他的性命...”说着,心口骤然绞痛起来,慢慢扶了墙又说:“你...那样得世子的宠爱,就对不住了世子妃、对不住了苏采女;你...那样教三殿下牵念,就对不住了猗兰郡君...而妾婢,只是,只是想让他火中取栗而已...”
邵宸的眼睫,颤抖得像举翼的鸦翅一般:“那么...他也知道,他也做了,我的哥哥,他...也做了,是么?”
虞美人惶然望着邵宸,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明白了!”
虞美人蜷首不语,须臾,终是直起身,走到文稷面前,激灵灵地说:“那么...殿下要整肃东院,最要紧的就是首先废除了世子妃。而废除了世子妃,便是奉给贤妃娘娘最大的献礼,因为世子妃可是废后的妹子,先太后的侄女儿。废后家族,任凭一个名位显赫之人,都教贤妃娘娘惊心,都是贤妃娘娘他日登临后位最大的袢脚石…况贤妃娘娘亦是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说不准哪一日死灰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