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饮鸩(1 / 1)
酒卮,从文翥手中滑落在地上,直落到墙角,撞在砖壁上,溅起一阵脆弱的哀鸣。
虞美人一愣,旋即推开邵宸,邵宸颓然倒在地上,地上的茅草顿扬起一阵尘灰。
虞美人猛扑到文翥面前:“你...你刚才喝下什么了?”
文翥的唇角犹残着淡淡的酒迹,透着寒气逼人的杀气。
他的眉心没来由地轻轻一抽,柔柔地伸出手来,无限缱绻地抚了抚虞美人的脸颊:“芩儿,时辰不多了,赶紧的...依计行事罢!”
虞美人泪眼阑干,慌乱虚幻的笑影里却又浮起一层泪意,渐而浓郁。她的鬓发上,飞星逐月花样的鋻银玉钗,映着一点烛火,潋滟起冰艳的光泽,锋利如刀刃、如剑芒。
虞美人终于还是快步走到木栅门前:“守卫,守卫。”
守卫又过来了,仍是低眉下眼地笑:“谨听吩咐!”
虞美人道:“只是烦请二位将门栅略锁一锁...我等要将火烛熄一会子...”看见俩守卫探究的眼神,虞美人嘶嘶地笑着:“这里头的人,明天内侍府可是要典刑了不是?哎,左不过想给她梳梳头,换几件衣裳,明儿个好干干净净上路不是?”
俩守卫释然地点头:“理当这样的!”
虞美人接着说:“回头换好了,我再烦请二位来开个门,点个灯火就是。”说话间,随手将腕子上一只通体碧绿的翠玉镯子拨下来,递在守卫手上。
守卫一边接一边辞:“您刚才已经赏赐许多了,我等怎敢一而再地...”
虞美人冷冽地说:“这原不值什么。何况我赏赐的物什,从没有收回的理,你们不敢接,扔了便是...”
俩守卫躬身叩谢,锁了门仍退走了。
牢室中,那一点火,也被虞美人吹灭了。
顿时,黑暗而寂静,寂静而黑暗。
唯有三人,起伏不定的气息,还有邵宸惊疑的咳喘声。
渐渐的,三人适应了这样的黑暗。黑暗中,浮动着三人各怀心思的面庞,却是一样的迷蒙与凄凉。
文翥低头,缓缓脱去了深琥珀色银丝绣的外袍,脱去了皂色的软稠靴,一一递给虞美人。
虞美人从包袱里拽出一件藕荷色簟纹丝罗长衣,一条暗纹底子绣并蒂莲的长裙,一双浅色薄绸团花鞋。
一件复一件,虞美人摸索着为文翥穿着。
“芩儿,快一些,时辰不够了,快要,快要...”
虞美人的手重重一颤:“就要好了,再梳个头就好了...”
玉梳轻缓地梳理着文翥的头发,发丝软软滑过梳齿,在虞美人苍白生硬的指间交织缠绵。
发被绾成松松的髻,似有些凌乱,斜挽了支梅英钗,正是猩红的颜色。纵是在黑暗中,亦透着血一样的凄厉。
文翥背对着木栅门,点亮了火折子,走到水盆前照了照:“很好...”想了想,又从地上摸起一点子茅草,朝自个儿兜头兜脸撒了下去,又点了火折子,再往水盆里照看了一遍:“极好!”顿了顿,又道:“芩儿,快些帮妹妹置办吧!”
虞美人默默走到邵宸身旁,扶她起身,脱去她烂污肮脏的外衫、里衣,脱去她那条早辨不出颜色的海天霞色的裙子。
邵宸已有些半昏睡过去,忽被惊醒,神色是疲倦至极的萎顿和迷惑,瞪着眼,在黑暗里寻着文翥的方向:“哥哥?”
文翥忙应声:“妹妹,我在这儿呢。”火折子又亮了一下,两双眸子轻轻一碰,是一瞬而真实的温暖、明亮。
虞美人将深琥珀色银丝绣的外袍给邵宸套上,还有皂色的软稠靴。靴子有些大,空荡荡地松在脚上。虞美人望了望文翥:“也只能这样了!”
邵宸的发鬓,太过脏乱了,连简简单单的一个髻亦梳得不像,勉强插了支簪。虞美人从包袱里又拽出顶便帽帮邵宸顶上:“幸好带了这个...”说着,怔怔盯了邵宸好一会子,才凄凉地开口:“果真像得紧!”
接着,便又是离肠婉转的寂静,仿佛肃杀的沉默与砥砺。
忽然,一声沉闷而压抑的嘶吼,从文翥喉头抑开。文翥足蹦了有三四尺高,重重坠在地上。
邵宸惊得一激灵,哑哑呼出声来,虞美人忙握住她的口。
远远地听见外头守卫往这里走的声音:“有什么事故么?”
虞美人强抑着悲音:“没什么,不小心翻了水盆...换着衣裳呢,就要好了...”
守卫“哦”了声,脚步止住了。
虞美人与邵宸几乎是一同扑到文翥身边,她们探过手去,似有温热的液体滴沥在手心,一滴,两滴,渐次汹汹。
邵宸喑哑着问道:“哥哥,你方才喝下什么了?”
文翥勉强笑道:“一点子...五毒脂...”
邵宸跌坐在地上:“为什么?为什么?...现下,该怎么办?”
虞美人扭过头,黑暗中,她的眸子锋利冰凉,闪着摄人的寒芒:“为什么?自然是为了救你。这一番偷梁换柱的调包,全都是为了你。”顿了顿似又自言自语般地呢喃:“五毒脂,又是五毒脂!五毒脂极毒,酒又是发散的...没法子了,再没法子了,这不是因果业数么?”
文翥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芩儿,不要这样和妹妹说话,不要...”
虞美人亦咬着牙轻声地说:“你,你连怨怼都不许我有么?”
文翥的气息逐渐急迫式微:“不要这样,芩儿,是我们的错,是我们该补偿妹妹的。不要怨她,好好替我照拂她,答应我,芩儿,你答应我...”
虞美人用力点头:“好!”泪漫涌上来,脸颊上抽搐出一阵阵哀绝到极处不真实的酡红。她慢慢伏下头,紧紧挨在文翥的胸前,紧紧攀住他。
邵宸用力捉住文翥的手:“哥,哥哥,你不能够这样,不能够的...你这样,你用你的性命换我活着,我又怎么样好好地活下去呢?”
文翥亦用力握紧邵宸:“所以,妹妹更要好好活着,不仅自己个儿活着,也是替哥哥活着!妹妹切勿哀伤,有些事...以后,等你离开这里,芩儿会慢慢儿地告诉你...妹妹,现在...和我讲讲...讲讲咱们江南家里...讲讲你在家里的事...”
邵宸点首,亦伏下头,贴着文翥五官纤柔的面庞,贴近他渐渐冰凉的耳廓,她能听见他越发仓促哀弱的喘息。
邵宸努力定下心神,一边回想,一边轻轻地说:“春日,是江南最好的时节,芳风鲜云,渌水潋滟,美极了...咱们家近旁有个书院,我就在书院为小童们开蒙。书院里有爿天井,我最喜欢在小童下学的时候,立在天井里,看看澄澄的天空,听听小童们的嬉闹声,无忧无虑...哥,你在听么?”
文翥勉力倒抽着气,轻轻颔首:“是,我在听...你说!”
邵宸接着道:“傍晚回家,娘已经将晚饭做好了,然后点上灯烛,爹娘和我和宏儿一道...”话犹未尽,忽然邵宸觉得耳畔的逐渐微弱喘息声,骤然而止。邵宸惊坐起来,几乎在同一瞬,虞美人亦惊坐起来。两人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泪水纷飞。
邵宸捧住文翥的脸用力摇晃,压着声音说:“哥,哥哥,我还没说完呢,哥哥...” 文翥却再无一缕声息,惟有脸上温热的液体,在一点一点变凉,冰凉。
邵宸松开手,忽又攀爬着到地上铺陈的那一堆江南小食边,抓了一片水晶肴肉回到文翥身边:“哥,哥哥,你还没吃这些呢,你说你还从来没吃过这些江南的物什呢...”说着将水晶肴肉塞进文翥口中,然而文翥却永远也吃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