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镜圆(上)(1 / 1)
烛,快要烧尽了,火焰陡然曳得很长,是行将寂灭不真实的挣扎。蜡泪汩汩地流淌下来,顺着素银烛台滴落在珊瑚色烛盘上,一片血肉模糊,惨淡已极。
挣扎着,挣扎着,烛火忽然熄灭了。仿佛耗尽的虚荣和野心。
黑暗刺破繁芜,惟有寂静在时光的每一瞬开花。
两个心怀忧伤的人,再看不见彼此,看不见彼此的眼泪与哀伤。
文翥摸索着握住虞美人的手:“你不必这样,不必这样!”
虞美人的手泛着濡湿的冰凉:“你为你妹妹心甘情愿,我为你亦是心甘情愿,世上的事,总敌不过心甘情愿。你不必劝我,也劝不住我。”
文翥无声地摇头:“芩儿,我只是还有身后之事托你...”
虞美人打断道:“你究竟打算怎么救她?计将安出?”
文翥倏忽一笑:“芩儿,你说我像她?果真极像么?”
虞美人怔忡地点头:“是!”
文翥笑意渐次浓郁,浓郁得化不开,笑纹里抿着细致的苍凉:“帮我好好照应着她...记得每年和她一起往我坟上酹一壶清酒...”
一切皆已明了,心却伤痛到了极处,虞美人喉头发出哀绝的嘶吼:“告诉我,你究竟要把她怎么办?”
文翥悄言:“芩儿,你已经知道了...“偷梁换柱”!”
虞美人猛地拥紧了文翥,愈来愈紧。
冷冽的唇,带着悲伤的欲望,硬生生地覆在文翥五官纤柔的面庞,从光洁的额逶迤到微微生涩的下颌。欲望成了灰烬,悲伤却欲盖弥彰。
文翥的双臂亦拥紧了虞美人,战栗着身体阖上眼睛,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
再挣开双眼的时候,窗上似乎已隐隐泛出青光,天就快亮了,就要——来不及了。
“芩儿,还有许多事情要打点,咱们不能在这当口重蹈三弟他们的覆辙,节外生枝。”文翥重重喘了口气:“此事务必机密,你附耳过来,我的计划是...”
东院的门,仿佛解锁了,文翥和虞美人相继从浣月楼里出来,相继出了东院。
初夏日,微凉的清晨,一缕霞曦,映在他们的眉间心上。
走到落枫亭前,猗兰郡君竟然在亭中坐着,端端正正地坐着,眼神却悲喜不定,直愣愣地盯着地上。
文翥一闪身进了西院。
虞美人则换了淡淡笑意走了过去:“猗兰郡君怎么起得这样早?”
猗兰郡君回过神:“原来是虞美人,怎么这会子跑到这里来?”
虞美人点头:“正是要找猗兰郡君呢。天可怜见儿,不用跑到瑶光堂去了。”
猗兰郡君一怔:“找我?何事?”
虞美人亦在猗兰郡君旁边坐下:“想请猗兰郡君往贤妃娘娘那里求个恩典,我与二公子想进宫中的地牢瞧邵妃一眼...”
猗兰郡君听了,顿冷下脸:“既下了地牢的,便不可去探视,何况明儿个就要典刑,这时节最不能节外生枝。”停了停又问:“你们去探她,又是何意?”
虞美人清冷一笑:“自然是有些未了的事...”
猗兰郡君神色有些迷惑:“还有什么未了的事?案卷确凿,典刑的旨意也下了...?”
虞美人又冷笑一声:“可是邵妃心里还糊涂着呢!临死之前,我们要给她个明白,难道猗兰郡君想让她做个糊涂鬼儿,将来到阎君面前告错了状么?”
猗兰郡君瞧了虞美人半晌,亦冷冷反问:“我若是不应你们呢?”
虞美人仍笑着:“那也好!如果猗兰郡君不肯应我们,我们只能求三殿下去,好歹三殿下现在还任着承旨,左右能见着皇上。不过这件事情的始末,三殿下可一点儿不知道,我们还得费事细细同他讲清明了。”
猗兰郡君怒不可遏道:“你...?!”
虞美人站起身,一边往亭外走一边说:“皇后被废,世子妃正想着由头寻猗兰郡君的不是,这时候咱们应该联手而不是相互掣肘...”
猗兰郡君迟疑了会子,终于说:“好,我答应你们。”
虞美人点头:“那猗兰郡君赶紧打点打点准备进宫,时候也好早晚的了,早去早回,我去吩咐外头备车。”
辰时,两辆车马辚辚出府而去。
路经杏花集,文翥忽然叫停了马车,对虞美人说:“我往江南阁买点江南的小食带进去吧!”
站在宫中等猗兰郡君回音的时候,文翥是慌乱的,头一次感觉到站在宫里,竟可以这样乱。
猗兰郡君终于送来了贤妃的令牌,并传来了贤妃的口谕:“你们进去说两句话就快些出来,别惹出事故。”虞美人抱着包袱,奄然一笑:“放心,那是什么地方,我们也待不住啊!”顿了顿:“猗兰郡君先回府去罢,万一有什么事故,也少受些牵连。”猗兰郡君有些犹疑,虞美人又说:“还有,倘若三殿下回头问起什么...” 猗兰郡君这才下定决心:“那我先回去了,你们赶紧出来,厄,小心!”
临进地牢,文翥仰起头深深望着蓝澄澄的天空,连绵着远处金碧辉煌的楼阁殿宇,似乎要将这一切永远忆在心头。
地牢的门开了,又关了。虞美人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一捧金瓜子塞给守卫,守卫便悄然退下了。
四下顿时酝酿出死一般的寂静,又在闷热霉湿的气息里释放出来。
文翥和虞美人忍不住呛咳起来,咳得久了,连眼泪都渗了出来。
光线是极暗的,一灯如豆,蛛网、草屑、灰尘弥散得烟雾蒙蒙。
草窠里,是一团肮脏破败的身躯,一动也不动,半点声息也没有。
文翥有些惊恐站住脚,看了看虞美人,又慢慢地向那团身躯挪过去。蹲下身,探着僵冷的手指,颤巍巍地伸过去。
忽然那团身躯发出一阵嘶哑的咳嗽,嘶哑而孱弱。
软软的泪线,顺着文翥细致的面庞上淌落,文翥重重跪了下来。慢慢地将那团身躯扶抱起来。
邵宸的形容,憔悴支离。地牢中的折磨,就像毒液,渗透进她行将陨落的身体,剥离着她日渐脆弱不堪的生命。
邵宸强挣着张开眼,眼神昏黑:“你...?”
文翥再也忍不住,紧紧抱住邵宸:“妹妹你受苦了,是我对不住你...”
皲裂青白的唇尖,漾出一抹干枯的笑意,如黄叶,静静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