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父子(1 / 1)
斜晖脉脉,绿窗悠悠,文犀捻着萎绝的蕙兰,烦乱地立在畅心阁的厅房中。他不晓得她的情形,他打从内廷回来这么些日子就一直拘束在这里,他一点外头的音信都不晓得,因为谁都不曾来瞧过他,谁都不能够进来。
文犀惘然地盯着墙壁,逆光下,那十八支剑鞘上的宝石、猫眼、珠翠被反绽得碎金夺目,灿烂到了极处。
门忽被兴奋地撞开,扇出一片明晃晃的影,涂金的亮光漾过文犀的面容,玉白的肌肤上顿激起一阵纤细的战栗。
文犀扭过头,门前赫然立着猗兰,几分欣喜,几分惊怯。文犀又将头转了回去。
猗兰小声说:“夫君,这些日子……你受屈了。不过,已经没事了!”“内廷判定了你无罪,你依旧还是翰林承旨,不过就罚俸一年罢了。”“哦,还有,门口的军丁都撤去了,你……”
猝不及防间,文犀从墙壁上拽下一支剑,剑锋出鞘,寒芒直逼猗兰颈下:“你说,那晚的事件可是你策谋的?酒菜中你可有做甚手脚?可是你教人放下了欢药?说!”猗兰先是一吓,只一瞬又挺起身板,含泪道:“你居然说是我在酒菜中下欢药?我纵是要在酒菜中作手脚,亦只会放迷药,不会放欢药的。夫君,我们成亲已是一年有余,可……可,至今你我尚未,尚未……有敦伦之礼,难道我反会让你先去与别的女子秽乱么?”
文犀手中的剑略颤了颤:“这些天我细细回想那晚的事故,并非只是酒后狂乱,分明像用了欢药的症状。”猗兰点头:“夫君,你说得极是!夫君一向是知法守礼之人,若非有欢药的缘故,怎会……行此猥琐之举。皇上亦深知你的,才嘱咐了内廷仔细盘问……”文犀手一松,剑无声地落在地毯上,剑身呜咽,微微鸣响。
文犀截断猗兰:“你是说,果真有人下药?何人?他又为何这么做?”猗兰半垂臻首:“给夫君伴读的庾达已招认了。”文犀拧着眉心:“他?是他?他,为何要对我这样做?”
猗兰冷笑一声:“自然是咱们庶嫂的指使。夫君不晓得,他们俩可是早就相识,几近都要谈婚论嫁的……”文犀厉声打断:“绝不能够!”猗兰叹口气:“哎,连我都不信。我瞧大哥一向那样宠爱她,可她居然这般耐不得寂寥,不过才几个月的光景,就又跑来招惹你了。或是她想着大哥受伤垂危……”话犹未了,猗兰已重重挨了文犀一指掌,半边脸顿就紫涨起来。猗兰疼得捂着面,泣哭着说:“这原也不是我信口雌黄,肯编派她,原是她自己在内廷招认画押,说那晚她让人在你酒菜中下了欢药。现内廷已定了她死罪,这两日就该赐金屑酒了。”
文犀身子踉跄了一下,拿起脚,就往门外去。猗兰忙捉住文犀的臂:“夫君,你要作什么去?夫君……”文犀用力抽手,生生将猗兰掼在地上,心急火燎地往东院跑去。
文稷打从前头在御前为文翥狠狠分辩了曹氏一门及藿兰的事故,皇上因念着王府与他的颜面,又瞧着这回他伤重,且有大的功绩,勉强肯抵免了文翥的死罪。但那日皇上却说:“只此一番,下不为例。”
从皇宫回返,文稷已是心力交瘁。幸好皇上许了他半年的将息,他便见天只在房中静养。闲来无事,他让青莲往湘妃阁取了邵宸临写的字片随手翻看,无意间亦瞧见冬日里头邵宸抄录的诗词,亦有后来抄录的经文,想必是因着他受伤的缘故罢。
文稷每看见这些,胸中便既是畅快亦是感谓,他思忖着:“等过几日身子好些,就立即把东院的事着手处置起来;目下恰那皇后被废,正是契机。纨儿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又那般牙齿伶俐,正可暗暗从她查问起来。”“是了,还须寻个机会借口,问芩儿把那半幅铜镜要回来。”
文稷心头虽是思忖,然处置东院这事却很急不得的,终究还须等一阵。只因南安王爷讲,一般的伤筋动骨,也须调理百日;况这箭疮又有剧毒,更不能够马虎,于是下令外头凡一般急难事故都不许过来烦扰文稷,这几个月亦不许文稷多操劳过问里外的事。文稷晓得,那是父王担心他,他便也不好多违了父王的意思
养伤的工夫,文稷一干姬妾通不多见的,不过准世子妃朔望之日请安探望一遍,平日只教青莲天天来陪他说些话。
青莲倒是常会告诉他些消息,并不多,亦有些滞后迟慢。他陆续知道,五月末内廷分别领走了文犀与邵宸。文稷想,既是朝堂上有言官上折子,内廷问话原也是规矩。后来,他又晓得文犀已回来了,但仍被内廷派的人看管着,说是在内廷犯了心疾。文稷有些疑惑,三弟何时罹患了心疾的?后来的许多天,他隔一日就问青莲,宸儿可有回来?却总是没有音信。文稷心下是有些焦虑的,但又听得青莲讲,王妃常常往内廷打点去;连一向不问世事的南安王爷亦去过内廷一趟。他方想起,那内廷廷尉与父王是世交。思及至此,心头稍安。
此刻文稷正与青莲解九连环解闷,文犀直是气喘吁吁闯将进来。青莲忙站起身:“三哥?!你怎么能够走动了?”文犀未开口,已是满面泪痕。文稷心下一跳,支起眼角:“可有什么事故?”文犀举袖拭着泪:“才……才听猗兰讲,宸……庶嫂她竟在内廷揽了一切罪责,意思是,是……她诱引的我,故我现下才可无恙;可,可内廷已按律法定了罪,她,她……她怕是活不成了。大哥,大哥,那日的事故原是我对不起你,与她无关,与她无关,全是我的罪责。大哥,你只怨怼我就是,求你须去救救她,去求皇上,皇上肯听你几句言语的;我,我……现下就往内廷去,我去把实情讲出来……”
青莲听得这般情形,早哭得泪人一般。文稷的脸亦是青了又黑,黑了又青,他竭声唤道:“孥儿,孥儿,吩咐立即备下车马进宫。”唤了三两遍,全无应答。文稷正待发作,不妨南安王爷走了进来。
南安王爷怒气冲冲地对文犀道:“糊涂东西,你大哥身子不好,谁让你随便过来对他说这些事故的?”文稷上前一步:“无妨,多亏三弟告知,这时还可赶着往宫中求解去。”文犀亦插口:“我亦是要同去的,往内廷和皇上那里说了实情去。”南安王爷一改往日慈和,逼视着文犀:“混帐行子!什么实情?她认供的便是实情……你母妃不晓得费了多少工夫周折,才救你逃脱了这番险阻,你竟自己还要往火坑里跳。你当真为一个女子,功业前程尽都不顾不要了么?”文犀气急道:“是,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她能活着,别说功业前程,哪怕用我的性命去换!”王爷反手一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不要自己的功业前程,本王与你母妃可是要的。文犀,这里也无外人,本王便实与你讲,你纵是闹去内廷也无济于事。梁廷尉已受本王嘱托,别说那女子识趣伏罪供认不讳,便是她一味刁蛮,亦是由不得她去,且还有证人在那里。何况,贤妃娘娘早就请了旨意要定她死罪,你便是闹到皇上那去,将自个儿的性命功业全搭进去亦无济于事了。”
文犀浑身颤抖:“父王,你,你……你们竟会做出这般卑劣的行径。”王爷轻嘘口气,又缓缓转了转手中的佛珠,才平下声道:“这样作孽的行止,本王岂又愿意去做?可,谁教你是本王……本王的儿子!罢了,来人呐,赶紧将三殿下送回畅心阁!记着,从今没我的命令,绝不许他跨出王府一步!”
外头进来几个雄壮的仆佣,带走了挣扎的文犀。王爷亦随身跟去,走到门首又回头望了望文稷:“你三弟与一个妾侍,孰轻孰重?你细想去!”“好好养着罢!”
说罢,直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