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震电(1 / 1)
床塌两头的镜子里,映着黑幽幽的房室,尽是狰狞的影。外头隐隐滚着春雷,沉闷喑哑。
邵宸思忖着文犀方才的言语:“不由自主?不由自主?”思忖着便对文犀说:“这事端特是蹊跷。往常你亦是常与人行酒作乐的,怎会被一壶酒就放倒了呢?偏偏……那样巧合,我又浑身虚软,莫非这酒菜里头……?”文犀微微扬起头,神色仍是怔愣。
邵宸停了停又摇头:“不能够,绝不能够的。酒菜该是猗兰郡君吩咐庾达拿来的,她纵是有些怨怼我,亦绝不会用这样的手段待你,毕竟……你是她的夫君。是了,我在餐饭前已是这样浑身无力了。”
文犀没有答言,低头又坐了半日,才没有头绪地说:“我大哥该是昨晚回府的。”邵宸一惊,撂在锦被上的双手,瑟瑟战抖起来:“殿下他昨晚回来?不能够……我之前……可怎么一点消息都不曾听见?不能够的。”文犀伤感地盯着邵宸的手,忽就用尽全力拽住:“宸儿,你……莫要惊怕。此事因我而起,我自会担起一切的……”邵宸愣愣地定会子神,才绝望地摇头:“现下不是讲究这个的工夫。如此看来,我怕是被暗算了……这样的事,若让你大哥瞧见,分明,分明就是想要我的性命啊!”说着,一边撑着力气要下塌,一边颤声说:“文犀,不管如何,你赶紧,赶紧地想法子送我回去,越快越好,越快越好。”回身瞧了瞧窗子,又焦躁地叹气:“哎,你瞧这会子天都亮利索了,怕……怕是来不及……”
话犹未终,门外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门应声而启。帘幔重重,被一层一层揭了起来。
晨曦清寒惆怅的凉意,和着苔土濡湿的气息,扑进房中,扑进檀香氤氲的空气里。
世子妃来了,虞美人来了,苏采女来了,猗兰郡君来了,还有,文稷——亦来了。
文稷,四个月不见了。他苍郁消瘦了许多。颧骨嶙峋,双目龇龇,面颊青黄。嘴角,正轻轻抽搐着。
世子妃见了这样的情形,显然震动到了极处,连身子都在微微发抖,一回身便扇了苏采女一巴掌:“殿下伤势还未痊愈,又刚刚回来;这样的丑事,你只消悄悄告诉了我就是,却如何惊动殿下?”
文稷的瞳仁中糅合交叠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失望与阴寒,他一步一步缓缓踱到床塌边,猛然伸手将邵宸摔在地上:“不曾想……你竟是个淫奔无耻的贱妇。”
邵宸四肢无力地跪跌在床塌前的美女耸肩瓶上。瓶,无声地碎裂,瓷片尖利地刺在邵宸的腿膝间。温热的血,汩汩地淌着,一地萎败的蔷薇瓣,瞬间又殷红起来。
文犀红着眼跑下地:“大哥,并不关她的事,是我……酒后狂乱……”邵宸截断话仰头说:“不,殿下,我们是被陷害的,这一切……分明是个陷阱。”
苏采女插口:“陷害?谁陷害的?可有证据么?哼,可笑但凡做了这样丑事的人,都爱拿起陷害做幌子…..”邵宸垂下头,陷害是显而易见的,然她没有证据,一切便终究是一筹莫展,此时此刻更是无从分辩,无力辩解。
世子妃摆摆手制止:“纨妹妹,我亦正想问你。方才你从昭阳苑直将殿下与我不由分说地急拽过来,这里头究竟是怎样的原委?”
苏采女战战兢兢跪到世子妃跟前:“昨儿晚间,因殿下回来的缘故,娘娘您吩咐东院门户留得迟,我就请了虞美人与猗兰郡君往我那里抢红赌酒顽乐。不想一时喝的多,都醉倒下去,一起在我那里睡到天快亮才醒。因猗兰郡君说她彻夜未归,怕三殿下担心,非着急要回去,我只得央告了看门子的,他们因见是猗兰郡君才肯早下了锁钥。不曾想,不曾想,到了瑶光堂门首,门是锁着的,仆佣们还全站在外头,我等原就惊奇了,他们竟大着胆子拦着不让进来,说是三殿下与邵妃在里头……娘娘知道,我是一向与猗兰郡君交好,乍乍遇见这事故,一怒之下便留请了虞美人这里陪着猗兰郡君,自作主张就告禀殿下与娘娘了。”
猗兰一向笔直的身板,居然佝偻下来,哀哀地对邵宸泣哭:“我本是听见夫君一向肯听庶嫂的劝,昨儿下晌才巴巴儿地请了庶嫂过来,一股脑将心头烦难尽告诉了你;原指着你肯劝他几句,却不想……你知道了缘故,竟不顾体统,见我不在面前,便趁我夫君酒后……神思不清……诱引了他。”
虞美人冷笑:“俗语说‘一只盆儿敲不响’,猗兰郡君也莫要把事故尽推托在邵妃身上。方才三殿下也说了,是他酒后狂乱;依我说竟是他向来有这个念想,借着酒劲罢了。神思不清?难道三殿下夜夜都深思不清么?猗兰郡君,且不说三殿下连大婚之夜都唤着邵妃的名姓,纵是平日里,三殿下可不也是睡梦中常常叫起邵妃么?”
猗兰不曾想到虞美人竟会讲出这样一篇言语来,直愕然抬头:“你……胡说!”虞美人仍是冷笑:“猗兰郡君夜夜住瑶光堂,三殿下的梦呓自是听不见的。猗兰郡君不妨找那苌儿问两句就尽知了……”文稷不待虞美人讲完,怒喝:“住口,住口,都住口!”虞美人方噤了声。
文稷微微俯下身,冰冷地凝着文犀:“你说,孤素日待你如何?”文犀轻声道:“大哥待我……如兄如父。”文稷闷哼一声:“好,好个如兄如父。孤没想到,你竟肯为一个女人,对孤做出这般没了天理人伦的事来。你可是以为孤这回定就死在韩州回不来了,你已开始接手孤的遗孀了?啊?”文犀泪流满面:“大哥,大哥,并非这样的。是,是我酒后狂乱……”文稷厉声道:“休要再提什么酒后狂乱!你先前也是整日与人饮酒,也不曾见你狂乱过一次。偏偏与她一道,你就狂乱了?”说到后来,文稷的声音悲楚凄绝,再也站立不动,疲惫软弱地半瘫坐在床塌上。
狂风漫卷,雷电烨烨。
窗,被风用力撞开,撞碎了窗前一只雕画玲珑的彩瓷锦鸡。
门外,响起一阵咳嗽,南安王爷已扶了拐进来,王妃同庾管家也跟在身后进来了。世子妃等人忙过去行礼。世子妃说:“父王连日身上不好,该歇歇才是。这样清早,又是大风雷电的,跑过来做什么?”南安王爷用拐敲着地,指着文犀说:“我这老冤家是哪世里的孽障,竟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来。”
文犀揩揩涕泪,走过来扶持王爷,王爷已狠狠扇了文犀一巴掌:“混帐东西,先是在外整日游荡,荒疏功业,如今竟闹出这等淫辱兄妾的事来,你教本王一世的心血全白废了。”
庾管家目中精光一闪,阴阴幽幽地叹气:“这事故若传闻出去,只怕三殿下一生的功业名爵尽要付之东流了。”王妃听了,顿就恸哭起来,一行哭一行抚着文犀被打肿的面颊:“犀儿,你好生糊涂。凭你,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这个女人有什么好处,教你这样魔魇得念念不忘,不管不顾?可怜我为你操了一世的心,便这样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早知今日,当初你母妃就该帮你斩草除根的。如今……可怎么办呢?”文犀推开王妃,忽就暴怒道:“凭什么天下女子,我单就欢喜她,单就恋慕她,谁也不能够与她匹比。昨晚之事皆出在我一人身上,你们再莫要怪东怪西,是我情不自禁,是我不堪夜夜念想的苦楚,是我……强逼的她。功业名爵我统不在乎,统统不在乎。”
猗兰听到这些言辞,顿就双眸黯淡,神色间涌动着灰败与恨意。王妃更是气急败坏地骂着:“孽障,孽障!你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抬袖要打,终究还是不忍,慢慢垂下手,一瞬间几乎要晕厥过去。庾管家忙上前一步扶住:“娘娘,三殿下年纪尚小,日后找机会教训就是,您自个可千万保重。何况……这事端只要不传扬出去,亦是无碍的。”
虞美人抿口一笑,凉凉插言:“这样的事,府邸中怕早就沸沸扬扬了。纵是要灭口,亦迟慢了。”
南安王爷陡然转过头,晦暗难测地望着虞美人,好一盏茶的工夫,才边朝门外走去,边说:“好,好,好极了!”走到门口,南安王爷才唤道:“管家,叫人将三殿下带到莲花堂思过。”庾管家应声出去吩咐,一会子工夫,门外跑进来几个仆佣与军丁,文犀拧着身,回头对着犹跪坐在地的邵宸说:“你莫要怕,我说过,所有惩罚都只降临于我,哪怕拼上一切,哪怕拼上我的性命。”说话间,人已被拖拉到门外,隔着帷幔帘栊,犹听见他清冽的嗓音:“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声音渐去渐远,邵宸强忍半日的泪,盈出了眼眶,眼前湿漉漉的空茫,像极了门外哀婉的雨雾。
文稷一口鲜血猛扑出来,紧闭双目,手指微微用力地捂住肩头。虞美人一大步走上前去,背着身,掩去了后头所有目光。虞美人解开文稷的衣衫,一行帮着查看伤口,一行柔声道:“殿下身上刚好些,可别气坏了。”
苏采女不无酸涩地说:“芩姐姐果然会抓乖得很。”世子妃瞪她一眼:“这里就芩妹妹略通些医理。是了,纨妹妹,国丧时候,你竟夜半聚众赌酒,好大的胆子。若再有下回,我必不轻饶你。”苏采女方惶惶低下头。
文稷倚在虞美人身上,拼着余力挣扎着说:“孥儿,命人将贱妇锁了,带到舂米巷去……教人看守好她,莫让她寻了拙志。罢了,芩儿,叫了板舆来,扶孤回去,扶孤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