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黄雀(1 / 1)
今春的雨水极多,绵绵密密。柳絮积粘在荚子里,黯然腐去;细瘦的花苞,迟迟绽放不出,已被摧得四下零落。
人间四月在一片濡湿阴郁的空气里,在断断续续的雨声中,支离破碎。
如同王府中怀着悠悠心思的每一个人。
文翥怔怔地立在桑树下,一丝不苟的面容,忧惧而凝重。偶尔风过,桑条摇曳,几滴冰凉剔透的水珠溅在他的额头鼻尖,顺着他纤柔的五官慢慢滚落。
“想什么呢?”虞美人笑着扯了扯他的铠甲。“你来了。”文翥仍怔忡着。虞美人正色:“莫非有什么变故?方才独孤大人与你说什么了?”文翥失神地说:“那五子身上剩下的几支箭与刺杀世子的箭都被封交到兵部鉴验去了,这回连皇上也过去亲自盘问了。”虞美人不以为意地说:“兵部鉴验,不过是例行公事。”文翥眉心纠结:“可独孤大人说,那都是几支普通毒箭,并非……五毒脂……我也说,那五子一向细致,怎会贪图便宜,这样明目张胆地授人以柄呢?”顿了顿,他又接着说:“独孤大人还告诉我,只有刺杀世子的箭上有五毒脂,但并未淬炼过,可见是临时抹上去的;且,独孤大人怀疑,那毒……似乎是箭拔出后才新弄到箭头上的,他说那五毒脂下头隐隐还沾着些血迹。”虞美人咬着唇:“莫非……世子是将计就计,并未中了五毒脂?”文翥摇头:“不,回来的太医说,世子伤口处是查验不出五毒脂来,但身子里却有几近致命五毒脂呢。”虞美人沉吟着:“你晓得,我父亲先前就是专为军中炼淬毒器的;我曾听他说,若是箭头上的五毒脂没有淬炼过,也不过同一般的毒箭一样,不至于要人性命。”停了停又冷笑:“如此看来,怕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人趁乱打起太平拳了。这五毒脂用得好啊,那是个肯发散的物件,三五个时辰过后,伤口处就验看不出了,都存进了身子里去,是服食中毒,还是外伤中毒,就并无差别了。可真真是高明哪。”
文翥倒吸了口气:“正是呢。独孤大人又告诉我,那五子身上竟还翻看到一封字笺,上头用钟王蝇头小楷写着:韩州凤凰山左路五凤口。当日因这事机密,我特知会了五子,不许让一个人晓得,五子必是不能够泄露的。可这钟王蝇头小楷分明不是五子写得出的。”虞美人掩口大惊:“是了,一过凤凰山就算出了韩州地界了。然凤凰山往京城方向走却有两条路,左路还有三个出口呢。前头这么些时候,我们竟是太大意忽略了,都不曾细想过那时的情形,原来竟是有人给五子通了消息的,怪道他能摸到世子的路程,提前伏在土窠子里头……”文翥点头:“可见我们的行踪举动竟已是一直被人监看着了。”虞美人亦慌乱起来,好一会子,才慢慢说:“我瞧着这人的意思倒是只在要世子的性命,不过想借由我们的手罢了。他必是已在世子身边放着贴身的人了,才能将世子的路程行动知道得这样确切……现下我可真真儿想不出会是什么人,论理世子在外头整肃勤谨,并不能够得罪了谁。也罢,这事天长地久总是会有线索的。至于朝廷那里,只要这人不出头,终究也查不到咱们身上。是了,你听太医说,世子可怎样了?”文翥皱眉:“算他命大,已坐了温车,动身回返了。”虞美人笑笑:“好,趁他还有几天性命,咱们先打叠起精神把眼前局面应付了要紧,一切……我已安置妥了。只等到事发时候,若能两败俱伤便是最好。不论如何,我必先将那藿兰王的信件搜刮出来,等见了信的□□,咱们再商议决断后头的事。”文翥叹口气:“哎,也只能先这么着了。只愿不要再节外生枝,一切顺遂罢。”
快两个月了,韶光难熬的两个月。青莲不在家,邵宸什么消息也不得知晓。心头挂念着远在韩州的文稷的情形,亦是一无所知;心绪纷乱的时候,连排遣的人亦寻不到。或许没有音讯,便也是好的。这样想着,又真怕有一日,忽然听见什么消息。
不觉间,又到仲春。往年这时候,已是风香蝶舞,莺语溪声。东院门首那株女儿棠亦早该是枝垂影动,花腻如脂了。只是今岁,惟有柔条萧萧,连梁上新燕都嘀呖得索然。
忽然听得红芰过来:“娘娘,虞美人刚刚打发人送来两瓶子茶叶来,说是暹罗进贡的。”邵宸点点头:“倒是稀罕的物件,可难为她常想着我。”说完看看天色:“正好这会子雨刚停,外头人少,咱们赶紧往浣月楼去,也算回谢了她。”
红芰应了声,便忙着拿素色丝绦帮邵宸细细缠了个芙蓉归云髻,因是国丧时候,宫廷妃嫔,官宦命妇都须减妆,并不许多装佩金玉饰物。邵宸面上亦只用螺子黛轻轻描了眉色,略敷了些脂粉。她又随手拣了件宝蓝簟纹莲袖短襦,匆匆套了条海天霞色绫裙。
临出门时,邵宸关照:“拿上件油衣罢,防着回来时候又要下雨呢。”
一时到了浣月楼,门首两个二等婢女正在嬉闹着给画眉洗澡,见邵宸来了忙通传进去。
虞美人亲自打了帘子,含笑迎出来:“这样的天气,你怎么肯跑来我这里了?”说着已引邵宸坐下,又吩咐:“还不倒两盅热茶来。”邵宸亦笑道:“你打发人送了东西过来,我自是要亲来答谢的。”虞美人微垂臻首:“不过是两瓶子茶,并不值什么。你瞧,每回我往你那里送了什么零星物件,你总爱亲跑过来答谢,教我反倒羞赧了。”邵宸微微有些凄然地说:“原该这样的。这些日子,也惟有你还能事事记挂着我。”
说话间,婢女已端上茶水来。虞美人说:“就是这茶,说是暹罗进贡的,只是我瞧着也平常,并无什么趣味。味倒轻,颜色却不大好。你来尝尝看。”邵宸先抿了一小口,又抿了一大口,颔首道:“倒比我每日吃的好些,我偏爱这淡淡的味道。”虞美人忙说:“既这么着,我这里还有两瓶子,我又不爱吃,索性明儿我打发人一起与你送去罢。”邵宸笑着戏谑道:“那就多谢了。瞧瞧,我说是跑来答谢的,竟又订下又一宗物事了。”虞美人听了亦是笑。
两人又一起喝了些茶水,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碧菱这时却跑来了。
邵宸问:“你巴巴儿地赶来做什么?”碧菱回话:“西院猗兰郡君亲下了帖子请娘娘过去瑶光堂一趟。”邵宸瞧了虞美人一眼,纳罕道:“猗兰郡君一向与我并无瓜葛,白眉赤眼的,叫我过去做甚?”碧菱一边从袖子中恭敬取出帖子,一边说:“猗兰郡君的婢女还在咱们屋子里头立等着呢,所以……婢子不敢耽搁就忙跑过来了。”邵宸皱眉不言语。虞美人过来说:“不然,邵妃还是趁天亮赶紧请示了世子妃往西院走一遭,未知猗兰郡君真有什么急事呢。”邵宸轻吁口气,对虞美人道:“真是急事,我也插不上手足的。你瞧瞧,平常整日我都闲来无事,偏今儿才往你这来,还未坐稳,倒又催着有事故了。”虞美人亦半真半假地说:“你我之间,原不必这般拘礼客套,一切自便就好。你倒是赶紧去罢,那两瓶子茶……我定会记着送去的。”
邵宸莞尔,便点头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