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惊梦（1 / 1）

邵宸拥着文稷沉沉入梦，睡梦中，似乎是个冰雪初融的春日，却又仿佛已是春深，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她依稀立在落枫亭畔，四下里却空无一人。仿佛有阳光，又仿佛是灰蒙蒙的天色，倒是亭前一株枫树，极是茂盛，叶稠荫密。树下有一只五彩锦鸡，昂首啼鸣，啼声先是清冽，宛若丝弦琴歌，渐渐的，那声韵又凄婉起来，销魂醉魄。忽而平地一阵风起，锦鸡抖身而颤，毛羽尽落，铺了一地，锦鸡便秃着身忽喇喇直往南边飞去，再不见踪影。邵宸正在惊疑，又见枝头比翼飞来一对鸳鸯，邵宸暗暗纳罕：鸳鸯原是生在水中，却如何跑到枝头上去了？正思忖间，远处跑近一红衣小儿，眉眼却有些像自己，小儿凌空一箭，那雄鸳鸯应箭落地，雌鸳鸯惶惶扑棱了几下翅膀，也一头栽倒在地，小儿却也转眼不见了踪影。又是一阵风过，滴翠的枫叶顿时片片零落，只一些工夫连树亦倾倒了。邵宸心头很是害怕，转身欲往亭中去，却见亭上的牌匾已换作“落凤亭”。邵宸一凛：三国时候，那庞统命丧落凤坡，这里却怎么是落凤亭呢？亭子里头，端然坐着一人，觑眼看去，却是文稷。邵宸欢喜，唤了几声，文稷只不搭理，自己急要跑进去，却失足落在一个陷坑中，任怎样费力也爬不上来。文稷这时间倒面色昏惨地走过来：“宸儿，劫数如斯，不须挣扎。”说罢，荡悠悠地离开了。邵宸拼力哭叫：“殿下，殿下，殿下你回来，不要走，快回来！”

连着哭喊数声，邵宸猛然惊醒，才察觉是南柯一梦，浑身早是汗涔涔的湿透了。旁边文稷也略被惊醒，遂更紧地抱住邵宸的身子，温热的手掌一边抚拍着她，一边睡意迷惑地安慰：“是被梦魇着了么？别怕，别怕，孤在这儿呢。”话犹未尽，又酣然睡去。

外头的风雪仍未消停，卧房间却极是闷热，邵宸寸缕未着的肌肤密密贴在文稷臂怀间，胸背上尽是汗湿，不知是晚间未褪的激情？还是方才可怖的梦魇？灯烛快燃尽了，火苗簇簇，渐次暗淡下来。

邵宸回想着方才极是诡异逼真的梦境，身子仍瑟瑟发颤，静夜里，只听得心扑通扑通乱跳，辗转半日，才抵在文稷胸前朦胧睡去。

再转醒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霏霏风雪居然住了，还有红澄澄的日头，从小轩窗上透进来，暖暖地绽在身上。

亮堂堂的光线中，一场惊梦，似已遥然远去。可心头总踌躇着隐隐的不安。

文稷约莫早就起身离去了，自己则被严严实实地拢在被子里，枕畔淡淡的类甘草气息，星星点点，游离在鼻翼。

邵宸探身往枕下摸了摸，铜镜不见了，却拽出一只藏青织金妆花缎香囊，香囊中放着一串鹡鸰香珠与一张芙蓉色的薛涛笺，笺上字迹初干，墨痕未浓，却是两则小诗：“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游目四野外，逍遥独延伫。兰蕙缘清渠，繁华荫绿渚。佳人不在兹，取此欲谁与？巢居知风寒，穴处识阴雨。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纸笺末尾郑重写着：“铜镜已取，回遗香珠一串，珍重。”

邵宸暂且按下纷乱的思绪，只欢喜地将鹡鸰香珠串在腕上，又拿起薛涛笺念了几遍，一时心头柔若春水，直要化去，忍不住将脸伏在枕上，渐渐蔓延出咯咯的笑意。

碧菱听见响动，进来通传说：“郡主早就来了，在前厅候着呢。”邵宸忙坐起来，一行穿上绵帛寝衣，一行吩咐：“快请郡主进来说话。”

因这半年多的工夫，青莲几乎每日都要来湘妃阁走动，与邵宸已是熟稔到极致，况文稷又不在，听到回话便就掀帘进来，坐在塌沿，悄悄笑着：“怪道戏文里讲‘每日家情思睡昏昏’，都这时候了，你还睡着呢。亏得这几日雪大，不用去昭阳苑请早安的。”邵宸听了这言辞不免面燥耳热，扭捏道：“郡主小小年纪，说什么情思不情思的，也不怕人听见笑话。我却是不懂的。”青莲亦面色绯然，打趣道：“庶嫂若是当真不懂，那我大哥素日的心可就用错了呢。”邵宸叹口气：“只因昨夜着实做了个很不祥的梦，慌乱了半宿才睡安生的。”青莲瞧了邵宸几眼，方低语：“难怪你面色这样不好，眼睛都肿了；你……梦着什么来了？”邵宸勉强笑笑：“不提这个了，但愿一切……只是梦魇罢。”青莲便也差开话头说：“大哥今儿临出门时候还特来嘱咐我，教我这些日子要与庶嫂更多走动呢。我瞧大哥……待庶嫂真是极好的，有几回在我面前还很是赞你呢。”邵宸抿嘴一笑：“我何时说你大哥待我不好了？”想了想又烦躁说：“郡主，你知道你大哥一心想添个子嗣，只是……我不晓得为何这样久……腹中总没有动静。”青莲假装蹙眉：“是啊，且人人都晓得大哥日日在庶嫂这儿呢。”邵宸听了，不觉脸红：“人家拿郡主当个知心人，才把心里的烦难告诉你，你反没个正经拿我取笑。”青莲也怯怯笑道：“虽是取笑儿，却也是真话啊！庶嫂你放心，这胡苜啊，你究竟也用了近一年工夫了，这东西容易积在身子里，故而也须半年的时间才能褪尽。算算你是6月末才停用的，到了明年开春自是再无虞了，那时节我大哥也已回来，你定能帮我添个小侄儿的。”邵宸扬起眉：“郡主别再讲下去了，我听着都怪臊的。”青莲佯嗔：“是你问起，人家才讲的，现下倒又怪起我来。是了，我大哥还说，若你有了身孕，就将你爹娘接到府中来团聚一回。”邵宸惊喜：“可是真话？”青莲轻轻颔首。邵宸想了想，又黯然：“罢，罢，罢，竟还是不用了。这王府啊，远看着是好，真真住起来，连我都怪怕的，何苦又拉我爹娘过来。且我爹因我哥的缘故又很不肯出远门呢。”青莲也敛容：“也是，若非大哥和你在这里，连我都不耐烦住下呢。”停了停又问：“正月里头，太学放学，你弟弟可怎样安置呢？”邵宸思量道：“我也正烦难着呢。去岁他是住在三弟那里的，今年么定是不能够了，三弟已娶亲，不比从前。我这里，照规矩是不准外头男子住宿的，可怎么办呢？不能大正月的，放我弟弟一人独自蹲在太学里头啊。”青莲咬着唇，踌躇片刻，便说：“反正大哥不在家，不如我搬来与庶嫂一起住，让你弟弟……住，住虚空庐罢！”邵宸迟疑道：“我弟弟虽还小，终究也不大好住在郡主闺房中的。”想了半晌，又说：“况你大哥出门前再三关照我，他不在的时候，我凡事更该当心些，别教人捏了把柄去。”青莲点点头：“那这事咱们再思量罢。”

两人又胡乱说了阵闲话，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