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夜诘(1 / 1)
秋风撩人,京城的夜晚淹没在一片此起彼落的砧杵声中,络纬轻啼,月色荒寒,挑拨着数不清的愁绪。
邵宸裹着湖水色暗花的斗篷立在后院,斗篷下长长的裙裾如水一般淌在地上。微微的霜影,映着落了一地的梧桐叶,白茫茫,晶莹灿亮。
起雾了,雾气氤氲,洇出冰凉的水,清碎地滴在邵宸脖项之中。
“只不晓得仙姝苑又是个怎样的情形。”
记得一早回返的路上,文稷对邵宸与青莲说:“倘真是王妃指使,怕也不会透露给这些庄家人。胡苜连我都不认得,何况他们?好歹这菜蔬容易长,又极蓬盛,上头既拨了种子过来,他们按规矩种下就是。”青莲皱眉:“这样说来王妃定是不肯认的。”文稷淡淡地说:“谁不知道当年西平侯府专是管待各处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他们安排养活,粤,闽,滇,浙,西域,所有的洋货物件他们都有。”邵宸低声说:“捉贼拿赃,纵是这样,没有实在的把柄亦是无用。”青莲问:“那大哥究竟是怎样打算呢?”文稷沉吟了半晌才道:“青莲啊,王妃怎么说……究竟也是我们嫡亲的姨母。她这样做,怕也只是私心,指着三弟能承袭爵位……此事暂莫要张扬,我亲去问了她,好教她日后也不敢这般行事了。”顿了顿又说:“父王年岁大了,又是行善念佛的人,若被他知晓了这事端,岂不伤心?何况喧嚷出去,外头多少等着看咱们南安王府笑话的人,可就趁愿了。”邵宸皱眉:“殿下,《说难》云,事以密成,语以泄败。你这么做……打草惊蛇,王妃会不会……?”文稷闷声说:“什么蛇不蛇的,何至于呢?血融于水,好歹我的母妃是她唯一的亲姊姊……都是一家人。”
想到此处,邵宸叹了口气,回到卧房。
仙姝苑,任何时节都是一派缱绻富贵的暖暖气息,若海棠春睡,无限柔软旖旎的风情。
王妃笑晏晏地问:“世子殿下这早晚怎么竟跑到我这来了?”文稷冷恻恻地盯着王妃瞧了会子,并不答话,只从袍袖中摸出一只木匣,重重放到案几上:“孤亲从西山田庄采来的菜蔬,送与王妃瞧瞧。”王妃脸色略闪了闪,把木匣推到一旁,仍笑道:“什么稀罕菜蔬,竟劳动世子殿下特地送来。”文稷凉凉地说:“王妃瞧瞧就知道了。”王妃笑笑,点着丹蔻的指尖轻盈一挑,便瞧见一棵半萎的绿蓬头菜躺在匣子里头。王妃看了几看,又是莞尔一笑:“世子可真是大惊小怪呢,不过一棵胡苜罢了。若是……放到二十几年前,可也称得稀罕,如今稀松平常了。”文稷冷哼一声:“给鸡吃的菜蔬,自不是稀罕的。”王妃听了,眼眸间蓦然恨意一晃,唇角仍强抿着笑说:“胡人的东西,本就粗贱,纵是二十几年前,再稀罕,咱们也是只给鸡吃的。”文稷不耐烦地锁紧双眉,没有接话。好半日工夫,他才板着脸说:“孤也不同王妃藏头掖尾,直说罢。王府田庄向来是王妃亲自教人打理分派的,这种胡人的菜蔬日后各处田庄再不许种了。人不许吃,牲畜也不许吃。”说罢,大步转身,走到门首又停下说:“这回孤不与你声张计较,若再有下次,王妃休怪孤无情。”说着又对两旁仆佣吩咐:“今晚这儿的事故,谁敢泄露半个字,孤要他的性命。”
文稷正要掀帘离开,门帘已被轻轻拂起,兜头灌进一阵冷森森的风。文犀面色雪白,一手抠着帘栊,怔忡无语地独立在帘外。
王妃见了一愣又一惊,起身问:“犀儿,你……你,怎么来了,来了多久了?”文犀恍惚一笑,反诘:“我怎么来了?我来了多久?”王妃越发张皇,疾步走过来,拉着文犀:“外头凉气重,有什么话进来说罢!”文犀无声拨开王妃的手,直着身子进屋,又直着身子坐到一旁:“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文稷眉头一耸,挥退两旁仆佣,才要开口,却又听得文犀喑哑着声音:“我没想到,我一直敬重的母妃竟能想得到这样下作阴损的法子,拿胡苜来绝人子嗣,伤天害理。”王妃掩饰着:“犀儿,你说什么,什么绝人子嗣的,我竟一个字也听不懂呢。”文犀猛然挺身起来,一步步逼近王妃:“母妃,你直将我当傻子,什么都不懂么?胡苜是西域寡妇舞娘们吃了避孕的东西,若长年不断,吃上7,8年的,积在身子里,一辈子都不能生育的。”王妃讷讷地说:“你成日家结交些不正经的人,杂学旁收的多。母妃只晓得这东西好生长,这里人又不大肯吃的,就拿来喂鸡了,却哪里知道这许多缘故。”文犀冷笑着继续说道:“怪道打猗兰嫁过来后,每回我西院里要吃点子鸡,厨房都说母妃吩咐了要提前告诉外头去采买。”王妃垂下头去,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才低声泣道:“犀儿……母妃这……这样做原也都是为你的。”文犀凉凉一笑:“为我?为我能够承袭王爵么?为我,就能够这样去害大哥么?大哥他虽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可你瞧在姨母的面上亦不能这样做的。”
王妃听罢,骤然容色如纸,古怪地笑着:“呵呵,姨母,姨母,休要再提你的什么姨母,她……直是个卑贱的女人。”话犹未了,文稷已扭住她的臂,青黑着脸道:“你做得这样不成体统的事端,孤不曾抱怨你,你倒反侮辱起孤的母妃了?”王妃转脸看了看一旁文犀冷漠嫌恶的眼神,一咬牙,用力甩开文稷。她面容扭曲,眼中浮起逼人的恨意,含泪嘶声道:“好,好,好。我的好姊姊,今儿我就亲口告诉你儿子,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犀儿,你说我下作阴损,伤天害理?呵呵,5年,几近5年,你的好姨母一直用着这下作阴损,伤天害理的主意对付我,对付着你父王所有的姬妾,差一些,差一些我就再不能生育了,再不能有你了。如今,我教她的亲生儿子也尝尝她亲手调制的胡苜鸡汤,那是她自作自受。”
文稷抖着声悲怒地说:“你……一派胡言,孤的母妃绝不是这样的人,绝不是。”王妃瑟瑟一笑:“你不信?哼,哪天找你父王问问明白去罢。”说完,亦是抖衣而颤。文犀轻轻过去扶住王妃,叹了口气:“母妃,既是过去的事了,又何必耿耿于怀?毕竟……大哥……是无辜的。”王妃冷笑:“你倒是手足情深得紧。”文犀默然不语。王妃盯着文犀看了会子,失望而颓然地倒坐在塌上:“晚了,你们都去罢,我累了,要静一静,要歇一歇了。”
文犀施了一礼,拉着仍悲怒怔忡不已的文稷,沉重地从仙姝苑出来,一路走到凌波池,两人都未曾讲话。
夜色袅袅,池水寂寞,寥花苇叶疏离,只偶尔有几个上夜的兵士仆佣匆匆走过。再看那远远近近的亭台楼阁,在昏黄的灯影与无尽的黑暗中摇摇落落,若魑魅般荒凉凄惨。
文稷终究艰难地先开了口,却言不及义:“多谢三弟了。”文犀亦怅然:“我……并不只为了……大哥。”声音渐次低落下去,已听不清晰。听文稷未曾答话,停了停又说:“大哥,关于姨母的事……你无须放在心上……哪日问了父王再做计较。”文稷悲凄一笑:“都过去了,无可计较,计较什么?又何苦再追问父王,徒惹他伤心……而况,孤,也并不想知道。”文犀听了也不再支声。四下里,唯有风寡薄地吹着,袍袖翻飞。
好半日工夫,文犀忽然又说:“大哥,你该知道我的心性,我……并无心承袭王爵的,我……”文稷打断道:“你便有心,也无可厚非,孤更……不介意。孤记得以前就同你讲过,他日孤若真有不测,凭你的身份才干,承袭王府原是理所当然。”文犀声音有些惊惶破碎:“大哥……你……”文稷压抑地说:“好了,夜深了,回去罢,回去歇着罢,明儿可还要起早上朝呢。”
脚步声向两个方向橐橐远去。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神情,谁也看不清谁的背影。
凌波池,依然——一派静谧,同每一个秋夜一样,石凉,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