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晨光(1 / 1)
早上醒来,风已住了。
时辰还早,但红通通的霞色晨光,已从小轩窗中斜透进来,落在平滑如镜的地砖上,溢出织金般的光芒。文稷在细青簟上半支起身子,尚带着困意说:“这个天不铺地毯又不放帘子的,窗纱须换个深色的,不然一大早就晃得人睡不安生。”邵宸生生做了一夜的梦魇,及近四更时候,方才睡安稳了。此刻,听得文稷说话,便强睁开眼,一缕光线恰直射进眸子里,邵宸翻过身偎着文稷,半寐半醒地嘟哝着:“唔,今儿便让人支个湘妃帘子去。”说罢,又要睡去。
外头却传报世子妃求见,邵宸惺忪了一刻,才反应过来,赶忙着披衣下塌,文稷却仍斜依在塌上说:“让她进来回话。”一时,世子妃慢慢走进来,容色疲惫,连眼圈都泛着青光。邵宸屈了屈身,立到一边。
文稷乜了世子妃一眼,淡淡地问:“一夜都没睡成么?”世子妃轻轻点头。文稷道:“坐下回话吧!”又转脸对邵宸说:“吩咐下去,送碗雪糖燕窝粥进来。”邵宸应声去了。世子妃无力地坐在塌前,足有两盏茶的工夫,竟一句话也不说。文稷不耐地捻着被上的一根丝线问:“怎么?白忙了一夜,没查检出东西来?”世子妃轻轻摇头,沉痛地说:“妾妃真巴不得如此。”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盒放在案几上,才轻轻启了盒盖,狰狞的纸人和五鬼顿就现出来了。这时间,邵宸已亲端了粥奉到世子妃面前,又将一把纯银的调羹轻轻搁在旁边的三彩莲纹盘上。
才要退到一边,邵宸猛看到盒子里的东西,再细一瞧纸人上的字迹,双腿一软便跌坐在塌上。文稷见了便趿了鞋子过来瞧,瞧着亦变色道:“这不正是宸儿的年庚生辰么?”世子妃点头:“正是。”文稷眸色阴郁地问:“从何处翻找到的?”世子妃犹疑了一刻才回道:“淇水阁。”文稷拧眉:“岚儿?”世子妃低声道:“正是岚妹妹。”文稷凝神想了想,摇头:“不能够。”世子妃愕然:“殿下为何这样断言?”文稷道:“东院里头属岚儿跟着孤的时候最长了,她虽是口角上霸道要强些,倒不会这些下作手段。”世子妃驳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上次若儿腹中的孩儿……保不定亦是岚妹妹下的蛊。”文稷淡淡说道:“孤虽最恨符咒巫蛊的,但也晓得凭一个符咒巫蛊还要不了胎儿的性命去。况上回的事,那婢女无故殁了,疑点重重,已是无头公案,不须再说了。何况……那胎儿也是个祸根孽胎。”世子妃一惊:“殿下都知道了?”文稷点头:“太医与孤讲了。”世子妃有些慌乱道:“太医……还……讲什么了?”文稷寒芒一闪:“就讲这个。”说着忽又接先前的话说:“且岚儿亦不会这样清楚宸儿的年庚八字。”世子妃缓了缓心神,从盒子中又掣出那个掐丝珐琅瓶说:“殿下,您再瞧瞧这个!”文稷接过一看,神色陡添了几分凌厉:“这也是从淇水阁翻找到的?”世子妃点头:“昨儿一干仆佣都亲见证的,她自己也满口认了。”停了停,又看着文稷的脸说:“这样的物件,连殿下都未必能轻易得到,非是军旅中有人恐怕……”文稷打断道:“够了,你也累了一夜,回去好好将歇吧,这事端孤亲自处理。”世子妃迟疑地应了一声,又说:“只是妾妃昨夜已着军士禁了岚妹妹在院阁中,她的一干仆佣,妾妃亦命人先拘起来了。”文稷听了,瞧不出表情地说:“难得你想得周全,就先这么着罢。只是事故尚未查清,不许让人委屈了岚儿。”世子妃“恩”了一声便缓缓告退了。
文稷捏着那只掐丝珐琅瓶子,沉吟了一会子,才把瓶撂进盒中,轻轻掩上盒盖,转身见邵宸仍直愣愣地坐在塌上,便走到她身旁坐下道:“宸儿,莫要害怕!”邵宸勉强笑了笑:“怕亦无用,这人对妾妃的喜好了若指掌,是算准了妾妃定不会吃那块枣泥山药糕,可见这人一时……还不想要妾妃的性命。”文稷握起邵宸颤抖的手,轻轻抚着。邵宸蓦地发觉,文稷的手竟也是一片冰凉。文稷思忖着又说:“从今后,你这里所有饮食都用银器盛过来罢。”邵宸略点了点头。文稷又凝睇着邵宸低低地说:“昨儿,孤……也是害怕,就差一点儿,就差那么一点儿……宸儿。”邵宸心头一阵绵绸,面上亦淡淡浮起一层欢喜与震动。纵是日子这样波诡云谲,此时此刻竟是说不出的静好宁和。
日头又升起一点来,一块光斑正覆在邵宸本有些寒凉的脊背上,温温热热的,教人沉溺。邵宸亦静静地回睇着文稷,这样近的对着他的眸光,依旧如初见时一样,是深不见底的阴郁,但瞧久了,却又觉得似有几分温暖,黑琉璃般的光泽中正赫赫映着自己的面容。邵宸突然从文稷的掌心抽出手来,第一次主动地柔柔勾住文稷的颈项,柔柔地呢喃着:“殿下。”
文稷摩挲着邵宸的背说:“这事件孤会彻查的,只愿……真不是岚儿所为。”邵宸的双手从文稷身上滑下来,不自主地脱口:“殿下每回都是很庇护曹美人呢。”文稷说:“她跟着孤也有4年了,对孤是一心一意,尽心尽力,便是连世子妃也不及她。她的品格孤了解,明面儿上利害要强,会作弄点小聪明,骨子里却从没个忌刻阴毒的害人心思。”邵宸无声地笑笑,口齿间却有些莫名的酸涩:“殿下还真是念旧之人。”文稷听了,面色微愠:“宸儿,好好的女子,别学会了妒忌的坏毛病,孤很不喜欢。”邵宸脸色一白,即扭身站起来,缓步走到窗前,静静地瞧着窗纱外头的院落。经了一天一夜的大风,梧桐稀疏了,几处半折的枝桠,颤颤地抖着,该是极钝痛的罢。邵宸垂下眼睑,默默嘲讽起自己,方才心头竟然冒出如许多怪诞的表情:动心!嫉妒!实在可笑,现下想来都觉得恼羞成怒。邵宸突然朗声说:“殿下多虑了,有爱慕,才有嫉妒。妾妃既不配爱慕殿下,又何来嫉妒?”说话间,已走到文稷跟前,屈身道:“殿下,这时候该梳洗起来,准备上朝了。”说罢,便吩咐人捧盥洗的汤水进来伺候。文稷待要发作,终究还是忍住了,只寒着眉眼直盯着邵宸帮自己打点穿戴,竟是如此——从容。但她的脸却是沉沉的,也不曾再说一言半字。
等送文稷上朝去后,邵宸便懒懒地坐在前厅,胸口松一阵紧一阵地闷着,精神极是萎靡。邵宸不耐烦地暗忖:“我今儿还真是古怪反常,怕是昨儿吓得失魂了罢!”
怔怔坐了一会子,外头照例送来人参鸡汤。但凡前晚被临幸,一大早的就须喝这油腻腻的东西,也不晓得这规矩谁定下的。这样热的天气里,隔三两日就吃一趟这热烘烘的东西,也难怪脾性古怪反常了。
邵宸嫌恶地端起小银碗,才要入唇,青莲也不待传报,一阵风似的闯进来,却也古怪反常。邵宸笑笑,心想:“今儿都是怎么了?”青莲进来瞧见邵宸手头的鸡汤,顿时容色如纸。邵宸问:“郡主可有急事?”青莲抿着嘴摇摇头,又向两边瞧瞧。邵宸会意,便挥退一干仆佣。待仆佣走了,邵宸才说:“我这里篱笆不牢靠,他们都下去,也未见得保险。”青莲怔了怔,挨着邵宸耳边极轻声地说:“庶嫂,以后这汤,你再别喝了。”邵宸愕然,低低地问:“汤水……有毒?”青莲咬着唇,又附过身,红着脸说:“喝了这汤,你就不能为我大哥生孩子了。”邵宸大惊:“你是说……?”青莲点头。邵宸问:“你如何知道的?”青莲摇头并不说话。邵宸又问:“这事端你如何不直接对你大哥说?”青莲轻声道:“有些原委我还未弄清楚,所以就先来告诉庶嫂了。”邵宸低头:“谢谢你,只是耳目之下,我怕也……赖不掉的。”青莲往卧房方向指指,邵宸想了想,便恍然道:“郡主聪慧,果然是弈棋之人,我……就试试看罢。”
青莲羞怯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