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沉疴(中)(1 / 1)
前厅喧嚣的人群已被文稷一气挥去了,房中顿时寂静起来,连从盍着的门格中透进的光线亦带着几分幽冥。
穿着一身赤霜袍的文稷面无表情地端然坐在塌上,此刻他的思绪若门外漫天抖擞的雪花般——混乱。只因为邵宸最后那句“了无牵挂”的言语,竟是如此惊人的熟识。文稷轻轻从腰间九环带的夹层中摸出一支凤凰金丝云纹簪,细如发丝的金丝以流云状垒在玳瑁簪股上,簪头盘着只昂首挺胸,振翅欲飞的纯金凤凰。这正是自己母妃的遗物。
十五年了,已经十五年过去了……文稷记得那一年早春的天气亦是如此冰寒萧索,亦是这样霏霏不绝的大雪。那晚在他母妃紧锁的莲花堂门外,他清晰地听见母妃亦是这样说:“求你,让我见他最后一面,从此便也了无牵挂了。”第二日,他知道自己的母妃已在深夜薨逝了,这个王府中唯一真正疼惜他,关爱他,亲近他的母妃薨逝了。他在母妃的褥子下无意间翻到了这支簪子,他藏了起来,没有人看见,没有一个人看见,他藏起的不只是一支簪子,他也藏起了幼年失亲的伤痛,还有对母妃全部的思念。
后来,他的父王对万事都不管不问;后来,他唯一嫡亲的妹妹被送进了家庙;后来,连他自己都被寄养在皇宫之中;后来,这座王府依然是王府,于他却也只是一座王府了。
等老太后殡天后,文稷终于又回来了,而且带着老太后的遗命——王府世袭世子的身份回来了。倏忽多年,世事纷乱,漫长的时间和皇宫艰险的历练已将他锻造得圆熟老练,幼时懵懂的欢喜他淡漠了,幼时丧母的痛楚他淡漠了,他心头只一味想着功业成就,想着对皇上尽忠,对父王尽孝,对两个异母弟弟做到兄友弟恭,就足够了。回来后他自己也有了无数房姬妾,他自己也娶了正室嫡妻,他对生活该满足了罢。
若不是那一夜的琴声,若不是那一夜的《长相思》……文稷没有想到那些遏云穿月的颤抖弦音,将自己所有淡漠的记忆都拼凑起来。何止是琴声,弹琴的主人竟也同自己的母妃惊人的相似:一样喜好读书,一样喜好琴歌,一样在似乎娴静的外表下潜藏着躁动的心。曾经人人都说父王与母妃鹣鲽情深,文稷知道不是这样,因为他不止一次见过自己独处的母妃静静握着什么的时候,面色羞红而欢愉,及见到他或父王又把手中的物什慌张地匿起来;那娇羞喜悦的神情就像自己有两回夜晚悄悄来到湘妃阁时候见到邵宸的神情一模一样。那两回文稷不明了自己为何都慌张地离开了,这样的慌张是莫名的,也让他有些恼怒;他更恼怒心头不该涌起的波澜,尽管这些波澜微不足道。但毕竟自己应该一向不屑于这些儿女情长,风花雪月的。
然而所有这些文稷都以为自己终究可以纵容下去,最多只是悄悄地给皇上递个举荐的折子就罢了。若不是那个大雪的黄昏,若不是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文犀一篇令他惊悚震慑的言语,若不是他从邵宸的卧房中翻出的三瓶麝香粉,若不是邵宸就这么突然地同他母妃一样一病不起,若不是一向文雅洒脱的弟弟为了邵宸一次又一次的失态,他也许依旧可以把一切漠视过去,依旧可以让他们叔嫂继续默默地倾心相恋,但是这一次他对自己失算了。他居然会这样因为一个女人的生死而在文犀面前,也在邵宸面前连连失常。这一切不知道是为了一个世子的体面,还是因为一个男人本能的征服欲和嫉妒心,抑或只为了内心那些关于母妃的芬芳记忆,又抑或在自己与生俱来的冷傲外表下依旧潜藏着从未觉察的脉脉之心……
文稷正在过去现在的沉湎中,姜太医已然候在门首了。文稷重凛了心神,命人请姜太医进屋。旁边有内侍接过药箱,姜太医便要施礼,文稷忙虚抬了抬手:“太医免礼,塌上坐罢!”姜太医自是不敢坐的,只说:“下官一路进来,见府上正给三殿下贺生辰。这样的日子,殿下宣见下官,可是娘娘的病情……?”文稷凝重地说:“不瞒太医,正是有些不好呢。这么多日子,药是服下去了,竟不见一点起色,反倒添了几样症候。”姜太医忙欠身道:“下官这就去给娘娘再诊看一遍。”文稷点头:“劳动了!”
姜太医进到卧房时,见邵宸早已被人扶坐起来,她寝衣外只披了件灰鼠褂子,抱着暖手,有气无力地靠在一只龙头髻枕上,8,9日不见越发显得形销骨立。那姜太医忙垂眼问好,邵宸含笑道:“眼见是大节下了,还总劳烦大人一趟趟跑来,真是……”一面说,一面慢慢伸手放在一只小枕头上,姜太医便屈一膝坐在塌前的小杌子上,歪着头诊了半日,又诊了另一只手,脸色渐渐沉重起来,沉吟了好半日,便欠身要退下。邵宸见了忙唤道:“太医且留步。”姜太医便站住了,邵宸有些凄然地笑道:“太医有话就在这儿说罢,让我心下也好有个谱。”姜太医侧脸瞧了文稷一眼,并不敢立刻接话。文稷说:“太医就在这说罢。”姜太医应了声,便低头说:“回禀殿下,娘娘,今儿这脉息比那日更是虚微浮缩了,现下已是伤寒的症候,非同小可了。”停了停又说:“娘娘,恕下官直言,起初您这症候就是思虑过多,伤了肝脾,本该静心调养的。可照今儿这脉息看,娘娘心头还是放不下的太多,若再这样劳心忧思,再添了病症怕是神仙也治不得了。便是如今这样,吃了药也要看医缘;便是好了,不修养个三,五月的,竟也复不了元气。”邵宸听着听着,眼圈一阵阵红起来,泪再也抑不住地滚滚而出,咳嗽了一阵才勉强出声说:“多谢太医。”姜太医打了个躬,又对文稷说:“因这伤寒症是个饮食传染的症候,故这些时日府邸其他的器皿饮食当同娘娘分开来才好。”文稷点点头,姜太医方欠身:“下官这就外头开方子去。”
文稷送走姜太医再回到卧房的时候,见邵宸已伏在被子上一边咳,一边喘,一边又哭得气噎喉堵。只因邵宸虽自觉着病症严重,但年纪轻轻总还有贪生之念,如今真真听得太医这般言语,也是说不出的心灰。文稷看着,既气恼她这样不珍重,心下也有些不忍再斥责什么,只说:“太医的话你也亲听见了,自己却还不知道保重。”邵宸听了也无暇理会,半日才止了哭声,却并不抬脸只木然地说:“请殿下圆了妾妃最后的心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