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病索(1 / 1)
卧房的宫灯静静地点着,灯罩早已换成了蜜合色,烨烨烛火照在雕镂着鱼莲花纹的黄铜底座上,滟滟地反射着刺目的光芒。邵宸穿着素纱里衣,屈着身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床塌上,她的面容,嘴唇尽是鲜红一片,却冰冷得没有任何表情。
文稷陪姜太医走了进来,略有些歉意地说:“这样的天气,劳烦您接连跑来几趟,孤心下实在歉疚得很。”姜太医忙屈身说:“为世子效劳,应该的,应该的。”房中,早有仆妇们在床塌前备好了看诊的案几坐杌,那姜太医略看视了几下邵宸的面色,又细细切了会子脉,便躬身退到前厅,文稷也跟了出来,正瞧见文犀焦急地在前厅来回踱步。文稷问姜太医:“究竟怎么样呢?”姜太医说:“启禀殿下,娘娘的脉象,右寸细而无力,右关需而无神,此乃肺经气分太虚,脾土被肝木克制。据这个脉息看,娘娘必是长日思虑太过,故气血亏柔;且娘娘心境悲喜无定,故心肺折损。恰这些天时气又不好,一并引发了出来。况眼下又受了风寒,狠着了些怒恼急痛,所以……”文犀素来略通些医理,听了这话,急打断道:“照这么说,竟……是凶险了?”姜太医一时无语,文稷亦瞪着眼问:“你倒说,可要不要紧?”姜太医想了想,欠身道:“恕下官直言,这症候原是可轻可重的,但需娘娘自个儿放宽心怀,挨到立春就不怕了,只别在这中间诱发别的病症,可就……可就无力回天了。”文犀听到此处再也掌不住了,直是无力地跌坐在塌上,文稷绷着脸沉吟半日,才低声说:“太医下方子罢!”旁边有人送上笔墨,那姜太医斟酌了一会子便密密写了张药方,双手奉给文稷。文稷接过来看了看,便吩咐人按药方立刻抓药去,回身径向姜太医施礼道:“若吃好了,孤定亲到府上拜谢!”姜太医忙作揖回礼,连称“不敢”,文稷又吩咐人备了赏钱,送姜太医回府。
文犀愣愣地坐在塌上,一言不发,文稷走到他边上坐下,也半日没吱声,直听到外头梆子响,才叹口气说:“三弟,现下急也无用,你先回去罢。况今日你也受了些风寒,回去叫人熬些姜茶喝,别连你也倒下了。”文犀愣愣地摇头:“不,我不回去,不回去。我就在这儿,我……要等她好起来。”文稷听罢突然就冲文犀发了脾气,一把拽起他吼道:“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理,你着急,我难道不急么?我现下也是心乱如麻,你还在这里给我添堵!你也听太医说了,她这症候竟不是三,五日能好的,你,你就一直坐在这儿么?你,回去,回去,回去!”吼到最后,眼角竟也沁出了泪花,文犀从未见大哥这样过,怔忡了一会子,终于低声说:“那,我明儿再过来。”走到门口,突然屈膝跪下:“大哥,好好照顾她,弟弟……求您了。”文稷走过来轻轻拉起文犀,拍着他的肩说:“三弟,你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你走罢,快回去罢!”说着转身直进了卧房。
邵宸这时候微微有些舒醒,身子本能地在床塌上轻轻翻动。她觉得脑仁像被压上千钧巨石般的疼痛,却又像在舟中一般被反复颠簸;她觉得鼻子仿佛被堵住一样,胸中气息难透,只能张着口粗重地呼吸;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四肢如同正架在熊熊炭火上炙烤,躁热而灼痛;她想抬起手臂,却虚软无力,如抽搐一般丝毫动弹不得。真难受啊,从来没有这样难受过。
恍惚间,似乎有一丝冰凉抚过她的额头,就像文犀那日没有一丝温度的手。“文犀,文犀,是你么?”邵宸感到有几滴温热的液体滑落在她的脸颊上,激起一层层酥麻。“文犀,文犀,是你为我流泪么?”邵宸感到额头上软软的覆上一张温润的唇,还流连着熟悉的气息。“文犀,文犀,你从来没有吻过我,真的是你在吻我么?”说完这句话,邵宸又陷入到无意识的昏睡中。
再次清醒的时候,邵宸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经酸疼得病骨支离了,勉强撑开干涩的眼眸,连挪动一下四肢都觉得生硬而艰难。她的浑身依旧像火一般滚烫,脸色倒惨淡起来,像蒙了灰尘的青玉,似乎所有的血气都在高热中被燃尽了。邵宸枕在干枯纷乱的鬓发上,拼着残余的力气,想坐起来,却是怎样也起不来,倒白白惊动了斜倚在塌边的人——正是文稷。邵宸已然没有力气惊疑了,只喑哑着嗓子唤了声“殿下”算是请安。文稷没有答话,只把邵宸抱坐起来,又从旁边取了风毛软枕帮她垫上,转脸向帘幔边的内侍吩咐:“取药过来。”邵宸疲惫地靠着软枕,思绪模糊了好半日,才渐渐清明起来,才渐渐想起之前的种种事端,忙竭声断续地问道:“文……三殿下,他,还,好么?”文稷望了她一眼没有答话,邵宸虚浮地笑了笑:“他,把,袍子,给了妾妃,外头,那么冷,那么大的,风雪,我担心,我担心,”文稷喉头蠕动了几下,粗嘎地接过话:“你无须担心,他很好。”邵宸点点头:“这就好,不然,又是妾妃的,妾妃的,罪孽了!”文稷紧紧抿着唇,忽就用力把邵宸揽到怀中,压抑地说:“省些力气,别说了,别说话了。”邵宸就这样靠在文稷的胸前,她看不清他讲这句话的表情,她也无力挣脱他的怀抱。事实上,邵宸现在已无心多想什么,多做什么,只觉得病得难受,难受极了。药,端了过来,又黑又苦的液体透过小小的羊脂白玉碗,泛着幽暗的棕色。文稷接过药,取了银匙才欲舀了喂她,邵宸已轻轻偏过脸去,只颤着瘦弱的手接过药碗,拼足力气一口尽喝了下去,才又把碗交到文稷手中。见文稷拧着眉看她,邵宸偎着靠枕,喘着气说:“并非要,要拗了殿下的好意,只是这样,一口一口,慢慢受苦,还不如,一气苦够了,就罢了。”说完,已是耗尽心力,闭着眼伏在被子上。文稷轻叹了口气,抱她躺下,又拧了块冷帕子覆在她头上,默默瞧了她好一会子,才说:“你,先歇着罢,我……孤晚间再过来瞧你。”邵宸强睁开眼,无神地说:“多谢殿下费心。晚间,殿下,就不必再赶过来,妾妃,不要紧的,不要紧。”文稷听了并没有答话,只吩咐一干仆妇:“好生伺候,若有事,即刻着人报孤。”说完没再迟疑,大步离开了。
才出湘妃阁门首,文犀正搓着双手在门前徘徊,一身青缎绸披风被寒风拂得潇潇作响,他耳鼻都已冻得通红,看样子已候在外边多时了。文稷皱眉问:“怎么不让人通报进来,大雪地里站出病来怎么样呢?”文犀也不答话,只忙着问:“宸儿,宸儿她可好些了么?”文稷寒洌的眸子深深打量了文犀良久,才淡淡地说:“三弟,先到你的畅心阁去,孤正有话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