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浣月(1 / 1)
8月一过,又下了几场秋雨,便是一场秋雨一场寒了。雨后黄昏,暮色深锁,只有梧桐叶下水珠滴沥,院中满地黄叶堆积。
刚刚邵宏送来了爹写的家书和些须散碎银钱。一别数月,邵宸才真正意识到什么是“家书抵万金”。爹还是那一手遒美的瘦金体,就像爹一贯的秉性,放旷中带着拘谨,柔韧中又裹挟着不羁,就如同爹当年敢独自带着襁褓中的哥哥迢迢千里访亲问友,却又在失了哥哥之后再也不出江南一步,但事隔多年依然敢放着两个小儿女独闯京畿,是啊,爹就是这样。可娘也常说自己的性情最是同爹如出一辙的,很多时候自己似乎可以静静地包容一切委屈甚至是屈辱,可这些委屈和屈辱偏偏又都是自己莽撞和不平所酿成的后果。就如同今日的一切,就如同今日自己的所有处境。往常在家,人人都说自己是聪明的女子,可聪明的女子怎么会总是把自己一次次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呢?才刚刚嫁给这世子数日,她已经是焦头烂额了,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她的生活了。她终究是太焦躁,她浅薄的城府也许根本应付不了这么多突如其来的波诡云谲,或许她年轻的心性本就像江南4月的柳絮一样恣意,太过恣意了。
邵宸轻轻抖开小包裹,银钱顿时散了一床。当初,只要有这么些银钱,也许她就不会陷入这样的生活;可如今,纵是有这么些银钱,也再拯救不了什么了。她该怎么活下去呢?这一个多月来,她的生活一直浸泡在泪水中和恍惚中,她从来没有流过这样多的泪水,难道真的要这样过一生么?“不,不能,绝对不能!”邵宸大声地对自己说,震得空寂的卧房抖落下一阵回音。邵宸想起小时候在《晏子春秋》中读过“桔子种在淮水以南称为桔子,甜美无比,而将其移至淮水以北,则变成了枳树,枳树之果,小而酸涩,苦不可食”,连小小的橘子都懂得随遇而安,自己又为何不能“既来之,则安之”地生活下去呢?邵宸的内心开始有了一瞬的松动,“是的,是该好好想想了!”
或许正是有了几分算计,邵宸心下便也松泛了好些,随手从床头检了本《阴骘文》轻轻走到了前厅。前厅静悄悄的,只有薄薄的苏合香缭绕着,极淡极淡。这两日,柘荷的言语越发不乖顺起来,她才见到邵宸坐到前厅来,便立在旁边,口中抱怨道:“娘娘啊,自打吉礼之后,世子殿下可是一日都没上咱们这湘妃阁来过;哎!原还指望着跟您能沾些恩典的,没曾想,你自个儿没本事,倒白拖累了我们。你瞧瞧人家云采女那,这满府的人谁不赶着奉承去?眼见明儿就中秋了,人家那儿主仆的节礼份例七、八日前就送过去了,咱们这到今儿还没影儿呢,最后准是拿着别人挑剩的。”邵宸靠着案几静静地翻着书看,并不理睬。那柘荷见状偏是不依不饶地呱噪个不停。邵宸翻着书页淡淡地说:“既是瞧着人家风光眼热了,不妨问问管事嬷嬷,那云采女那可还添不添人。”柘荷一时没悟过来,好半日才悻悻地说:“这会子巴着去伺候的人多着呢,可哪轮得着我?”邵宸笑笑说:“可是了,既是还没找着落脚,那柘荷姑娘先在我这勉强委屈几日罢。”说罢,放下书卷,对一旁的菡萏说:“菡萏,下了好几日雨,都闷在屋里,这会子天才好些,咱们门首站站去罢。”说着直与菡萏出门去了。
才出得门首,可也算“不是冤家不聚头”,偏那曹美人从后头湘妃林逛过来,一眼见着邵宸,满面讥诮地说:“哟,邵妃妹妹啊,几日不见又清减了许多,怕是这半个月空闺寂寥了吧?”邵宸抿了抿嘴,全不想同她搭讪,抽身要走,却听得旁边有个矜淡的声音说:“邵妃空闺寂寥,淇水阁却也不曾得了什么好处。这会子热闹的怕只有那紫若轩罢,曹姐姐何苦反纠缠着这邵妃不放过呢?”曹美人恨恨地说:“世子殿下不过图个新鲜,凭云若,一个小小的采女能张狂多久?迟早……哼!”说着转身去了。邵宸见这出口相助的女子正是那日昭阳苑前同自己答话之人,因听菡萏说过,已晓得她便是虞美人了,忙微微笑着招呼:“多谢虞美人!”那虞美人仍是矜淡地说:“邵妃这会子可有空闲到浣月楼坐坐?”邵宸原想拒绝,却又觉得不妥,只好点头说:“也好,本来也就是想出来走走的。”
这浣月楼该是这东院中最高的楼阁了,巍巍三层,玲珑尖顶,有插云之势。若月上中天之时,四下全无遮挡,月华如水,直泻进楼阁之中。邵宸低低叹道:“昔日杜工部住在那浣花溪畔,如今虞美人却住在这浣月楼中。”虞美人略带些不屑地说:“花不过是红尘俗物,月才是绝世仙品。花岂可和月相提并论?可笑世人总是作诗写那‘月明花暗’之句,真真好笑。”邵宸听了这话,心下想:“看来这虞美人倒是个孤僻傲物的性情,竟是与这王府的习气大不一样呢。”想着心头顿时对这虞美人有了几分好感,便笑着说:“那想必这阁楼牌匾竟是虞美人自题的了?”虞美人轻轻在邵宸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淡淡地说:“这楼原就是有的,只一直空着。我不过在宴席上跳了支折袖舞,世子殿下说直逼月窟仙子,便收了我进来,赏了我这楼阁居住。”邵宸颔首:“竟是这样。”说着四面打量了一遍,又说:“虞美人这屋子布置得清淡雅致,便是没有月光,也似进了梨花园一般。哪象我那里整日红艳艳的。”虞美人微微笑了笑:“住在哪里还不是一样,左不过圈在这小小的屋子里罢了。”邵宸一愣,直觉得这话像说在心坎上一般,她不曾想到,原来传说中最受宠幸的虞美人也有如她的这般——无奈。一时,仆妇端上茶点,虞美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一丸什么和着茶水吞了下去。邵宸见了忙问:“虞美人可是身子不大爽快么?”虞美人挥手让左右退下,淡淡摇了摇头。邵宸便也不再多问,默默喝起茶来,半晌忽听那虞美人问:“邵妃可知道吸肌丸?”邵宸望着虞美人轻轻点头道:“我恍惚记得汉成帝时候,那飞燕合德都常吃这个保持身材呢。”说着愣了愣问:“虞美人吃的莫非也是……?”那虞美人点头道:“正是。”邵宸忙说:“那你可知这吸肌丸中含有麝香……”虞美人接过话:“那麝香是致女子不孕的。”邵宸忙点头:“正是呢!”说着想了想忽有些犹疑地问:“莫非,莫非……”虞美人轻轻拂了拂发鬓,喃喃地说:“我只想替我喜欢的男人生儿育女,我不想做一个绵延子嗣的工具。”邵宸心头有些慌乱,她心下是不想知道这些隐秘的,知道太多的隐秘很多时候就是祸患,尤其是在这王府。邵宸站了起来,讷讷地说:“厄,天也晚了,虞美人早些用了晚膳歇着罢。我就先走了,改日再来坐。”说着抬脚要走,那虞美人竟是过来一把拉住了她。邵宸挣着袖子说:“虞美人可还有事么?”虞美人顿了顿,依然用那副一贯的矜淡嗓音说:“邵妃,你知道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个秘密么?”邵宸抬眼望着虞美人,虞美人接着说:“从吉礼那日,我就知道邵妃……不愿意嫁给世子,而且我也看得出来邵妃您绝不是个甘愿受人摆布玩弄的性子。”邵宸咬了咬唇问道:“你,你什么意思?”虞美人说:“吸肌丸是个稀罕的东西,原是宫中配给梨苑那些上等歌舞姬的,凭你自是得不着的。但邵妃却可向东院的药斋配些外敷的麝香药膏啊……”邵宸心头微微颤了颤,极力挣开虞美人的手,退到门首低低地说:“虞美人放心,这吸肌丸的事我……从未听说过也从未看到过。告辞了!”
说罢,疾步出得门来,掐着手掌,心下乱乱纷纷地扶着菡萏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