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单于心中的脆弱(1 / 1)
“大单于,前方军士来报!”守卫报告。
“叫他进来。”伊稚斜放开手中的羊旃地图。
“拜见大单于。”一个满身是血的士兵走了进来。
“怎么样?”伊稚斜问。
“由于单王子带领的小股部队从侧面攻城,但中途遭到汉军偷袭。敌多我少,王子被击伤。”士兵还在大口喘着气。
“王子怎么样了?”伊稚斜大声问道。
“汉军围住王子看了一阵,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就七手八脚地把王子抬走了!”士兵说完后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伊稚斜命人抬走救治。
“大单于。”左大都尉道,“这件事情,要不要报告阏氏?”
“不。先不要告诉她。”
先让她静一静再说吧。
几日后,汉方传来消息,王子于单已到达长安,封为陟安侯。
伊稚斜走近帐篷。
隆成站在乳白色的旃帘前。
“阏氏呢?她在干什么?”伊稚斜停住了,问道。
“回大单于,阏氏说想自己呆一会儿。”隆成的脸上也罩着一层悲伤的颜色。
伊稚斜心头一紧,掀开帘子冲了进去。
红色的轻纱安静地垂着,偶尔微微摇晃。
帐中岑寂无声。
“阏氏!”伊稚斜迅速扯开红沙。
细软的帷幕依旧无声地掉落。
一缕淡淡的香味飘来。
南宫半浸在水中。
听到声音,她抬起头,看着伊稚斜。
伊稚斜亦愕然看着她。
洁白的身体因水而光滑莹亮,半湿半干的长发顺势垂在胸前。
“他在长安,是么。”她看他的眼中一片迷茫。仿佛是因为这一片氤氲的水气。
伊稚斜的嘴动了动,没说出话。
“我的孩子,他回到长安了是么?”南宫又问了一遍。
泪水渐渐顺着双颊滑落,顺着她的身体滑入水中。
南宫的双眼清晰起来,痛苦的看着他。
“是。”伊稚斜只得这样回答。他心痛地看着她。
南宫摇摇晃晃的从水中站起。
“阏氏,你要干什么!”伊稚斜抓住她的手。
南宫被伊稚斜一拉,便软软地顺势倒在他怀中。
“我要回去,让我回去……于儿也在那里了,我要回去……”她轻声喃喃。
“阏氏,不行!”伊稚斜的另一只手握紧了她的腰。
南宫无力的挣扎起来,道:“你放开我,放开我呀!”
“阏氏!!”伊稚斜一把将南宫从水中抱出。
她停止了挣扎,把头埋在他怀里,小孩子一般地嘤嘤而泣。
“阏氏,你冷静一点。”伊稚斜将南宫放在榻上。
“大单于,阏氏求你,让阏氏回去吧!回汉朝去,回到于儿身边去……”南宫开始哀求。
“阏氏,冷静下来!你不属于汉朝了,于单也不属于你!”伊稚斜又将南宫紧紧抱在怀中,仿佛想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
南宫依旧流泪,不说话。
良久,伊稚斜才又低声道:“你怎么不想想我?你是属于我的,是属于这里的。”
“不!”南宫拼命摇头,“于单是属于我的,你不是。”
“阏氏,我的心一直是你的。”伊稚斜将头靠在南宫肩上。
“这样还不够么?”
你为什么……不想想我呢?
难道单于就是镔铁之躯吗?
我若放你走,剩下的生命,还有谁可以给我温暖?
做单于,要放弃很多东西。
那些影响权利的东西,都要放弃,毫不留情的放弃。
但是阏氏,我最不会放弃的,就是你。
——是你啊!
“但你不属于我,你是匈奴的单于,是这片土地的王。”南宫闭上眼。
你把你的权力与王位看得重似一切,你的心不会只在这个矮小的地方,你的心会飞得很高,很高。
在那片无人能及的天空上。
“单于需要他的阏氏,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也需要他们的母后。”伊稚斜看着她犹带泪痕的脸,“你和于单分开,这是最好的。不被允许存在的爱会毁了他,也会伤害你!”
阏氏,知道么?
你就像风。
时而和缓,时而激烈,时而温暖,时而寒冽的风。
是的,我是要飞。我要飞得很高,无人能及。
但是阏氏,你是风啊!
无论我飞得多高,终是在你的心中。
只有你一直在包容我抚慰我。
你心中,有最蓝最远的天空。
南宫不语,止住了哭泣的欲望。
“阏氏。”伊稚斜叹了口气,深沉的口气让南宫看向他。
“我现在,就在那个权力斗争的中央。那是深渊,踏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权力与欲望,金权与荣誉,身份与地位,众多利益交错相织。
他一直在这张利益的大网中间。
“是的,我喜欢在这漩涡的中心。——可是阏氏,我也需要你的爱。在这样繁复的境地,我更需要你!”伊稚斜低下头。
为什么你,看不到我的脆弱?
为什么你,不给我温暖?
为什么你,要我独自在这黑暗的地方踽踽?
“伊稚斜……”南宫轻轻拉过他,抱在怀里。
“温暖么?……我能给你温暖么?”
在你感觉孤独的时候,在你感觉疲惫的时候,在你感觉伤心的时候,在你感觉难过的时候,
这里,便是最温暖的地方。
“中行说,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做?”玛沁斜眼看了看一旁的汉人,用漫不经心的语调道。
“大单于既已同您骑马出游,就应不再拒绝您了……”中行说知她心中着急,便故意慢声,拉长了字。
“你有什么办法么?”玛沁只得笑了笑,遣退了身边的侍女,“我可是在向你讨教呢!”
“奴才不敢啊。”中行说又走进了些,“大妃只需择好时机,接近大单于便可……”
帐中传来一阵玛沁的娇笑。
笑声在王廷的风中细细传着。
“阏氏,你现在还想回到汉朝去么,还想么?”伊稚斜担忧地看着南宫消瘦许多的脸庞。
她缓缓摇了摇头,道:“是阏氏太荒唐……说出那种话。”
“你能明白就好。”伊稚斜伸手抚着她的脸颊。
南宫却毫无反应,道:“现在想清楚了,也明白了。是于儿错了,阏氏错了。”说罢,眼泪自苍白的脸颊滑落。
她轻轻闭上眼,靠在一旁。
伊稚斜叹了口气,起身出了帷帐。
“阏氏一直没吃东西么?”伊稚斜看了看一旁放置的食物。
“是,大单于。已经很多天了。”隆成答道。
伊稚斜挥了挥手,侍女把这些东西撤了下去,他道:“这些东西,凉了就要换新的。明白吗?”
“是,大单于。”隆成应道。
伊稚斜出去后,南宫在帷帐里哭出了声。
“阏氏?”隆成掀开帷帐。
南宫拥衾缩成了一团。
“不知道阏氏肯不肯听奴婢的一句劝?”隆成坐在床边。
南宫点了点头。
“阏氏,可别整日都是这个样子啊。自己弄坏了身子,大单于看了也不好受。”隆成温和的说道,“于单王子不是在汉朝吗?您还可以写信给他啊!”
“不,隆成,你不明白。”南宫抬起眼来看着她,摇了摇头。
“怎么了,阏氏?”隆成问。
“我不可以再见他了,不能了呀!”南宫的眼泪又掉落下来。
“阏氏,说得好好的,怎么又哭了呢?”隆成替南宫拭着眼泪。
“我的于儿,从小到大都未离开过我的于儿,到汉朝去了。而我却连给他写信都不能。”南宫握住隆成的手。
“是大单于不许?”隆成缓和的抚着她的后背。
“不是。”南宫缓缓摇着头,“是我不能再害他了。”
隆成在心里明白了外间宫女中流传的谣言。
苦命的公主。
隆成强忍了眼中的泪水,道:“阏氏,那您就打起精神来。王子……王子想必也不希望您这样活着呀!”
是王子于单自己要离开的。
隆成捂住嘴,强忍住泪水。
他爱母亲,胜过自己。所以在感情无法遏制的时候毅然离开。
那王子该有多痛苦?
她眼前又浮现出王子小时的模样,他胖胖的小手指着天空,叫着:“隆成,隆成,看!鹰呀,是鹰呀!”
是年少王子知晓隐情后,眼中那抹隐忍的痛楚。
那个笑容如阳光般明烈灿烂的少年,自己怎能承受这样的痛苦?
“他在汉朝过得好不好?……我什么都不知道……”南宫泣不成声,“我……我只盼他能好好的活着……好好活下去……”
于单,我的孩子,从小便给我温暖笑容的孩子,你现在好不好?
为什么母亲伤心的时候,却见不到你的熟悉笑颜?
为什么在你痛苦的时候,母亲却不能伴你身边?
伊稚斜看到南宫伤心的样子,只得回了王帐。
本能使他刚跨进帐篷,便警觉了起来。伊稚斜无声地握住腰间的刀。
有人进来了。
本能这样告诉他。
桌上凌乱的羊皮地图,自己放在一旁的大氅皮鞭,这一切看似毫无变化,但已有人动过了。
伊稚斜的目光立刻盯住了被帷帐遮掩的狼裘软塌。
帷帐自然的轻轻摆动着。
伊稚斜却立刻向帷帐走了过去。
王帐虽大,却没有什么地方能藏下人,也只有这洁白的幔内可躲了。
“是谁!?”伊稚斜抽刀挑开了帷幔。
“大单于——”玛沁笑着回眸。
寒冽的刀光惊煞了她的眼。
玛沁的眼中立刻褪去了笑意,险些没叫出声。
“大单于要杀我么?”玛沁颤抖着问。
伊稚斜收了刀,转过身背对她道:“这次饶过你,下次如果再不通报便私自进来,杀不杀你可就不一定了。”
玛沁小声道:“只是觉得好玩嘛!哪知道大单于这样吓人。”
心里却在暗骂中行说的主意,差点让她性命不保。
“而且大单于整日也不理会我,好没意思。”玛沁又笑了起来。
“就这么想靠近我?”伊稚斜回头看了一眼,淡淡问。
“是呀!”玛沁忽地从被衾中站起,从侧面报住了伊稚斜,“不靠近大单于,玛沁不开心啊。”
她将头靠在伊稚斜的臂上,轻声娇笑着。毫无遮掩的身体也随之微微颤抖起来。
空气里是她诱人的味道,浓浓的将伊稚斜包围。
“阏氏,您就吃一点东西吧!”隆成端过新鲜的食物。
南宫摇了摇头。
“阏氏,那您想做什么?”隆成问道。
“你下去吧。”南宫吐出几个字,看着她。
“阏氏……”隆成不敢。
“你放心。”南宫笑了笑,“不管怎样,也不能轻易放弃生命啊!”
无论有多痛苦,也要活下去。这是早已明了的事情啊。
“是。”隆成退了下去。
南宫掀开锦衾,慢慢走到铜镜前面。
一张好苍白的脸,就算是微笑也遮掩不住。
于单已经走了几天了?自己就已变成这个样子。
若是他看到,必会不认识他的母亲了吧?
南宫拿过玉篦,慢慢梳着。
将头发轻巧的梳起,穿戴上最华美的豪服。
南宫走出了帐篷。
陌生的阳光照在脸上,热得温暖。
“阏氏,您怎么出来了?”隆成惊讶地问道。
“我想出去走走。”南宫牵过马。
“奴婢陪您吧!”隆成也牵了一匹马。
“不用了,我没事。”南宫阻止了她,“你去替我告诉大单于,说阏氏没关系,不用他担心。”
“是。”隆成应着,放开了马。
南宫上马便走了。
“左大都尉。”隆成看清帐外的人,急忙行礼。
“你要进去见大单于?”左大都尉问。
“是,奴婢来为阏氏传话。”隆成答道,“左大都尉也要见大单于吗?”
“是啊。”他转头看了看王帐,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恐怕现在进不去。”
隆成刚待再问,便听到帐内似乎有女人娇笑的声音,便明白了过来,不再问了。
两人就这样站在王帐外等了许久。
夕阳几欲将王帐洁白的旃帘染成橘色时,伊稚斜掀帘而出。
“大单于!”两人同时叫道。
伊稚斜看了左大都尉一眼,命他去一旁等。
他这才问隆成道:“什么事?”
隆成将南宫的话如实转达。
“阏氏在干什么?为什么自己不来见我?”伊稚斜看了一眼夕阳。
“阏氏……阏氏说她出去走走。”隆成答道。
“什么时候?”伊稚斜问道。
“大约是太阳在中空的时候。”隆成颇有些无奈。
“你为什么不早些通报?”伊稚斜果然大声问。
“奴婢……”隆成不知该如何回答。
自己是阏氏的人,说出这种话恐怕会让他更为恼怒吧?
“阏氏去哪儿了?”伊稚斜又问。
“奴婢不知。”隆成低下了头。
伊稚斜转身进了帐篷。
“大单于,怎么了?”玛沁掀开帷幔道。
“你穿好衣服回去吧。”伊稚斜抽出马鞭,急急出去了。
玛沁又坐回塌上。
她整理好松开的头发,便又出账把隆成叫了进来。
“大妃叫奴婢有什么事吗?”隆成问。
“我只问你一句,阏氏真的是在伤心么?”玛沁问。
“大妃您……”隆成气极,但又只能回答:“是。”
她怎么可以问出这种话?
“好了,出去吧。”玛沁遣退了她。
看来似乎是自己想错了。
伊稚斜打马奔跑在草原上。
远处,一个人影坐在花海中。
夕阳将她的背影照成了暗黑色。
跌宕无边的花海,此时全变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阏氏。”他停在他身旁。
她没有说话,脸上尚有风干的泪痕。
她哭过。
“阏氏,已经没事了么?”他站在她身边,看着远方的夕阳。
“是。阏氏……已经没事了。”她努力笑了笑。
“那就回去吧。”他什么也不问,将她拉了起来。
两人默默地在这片红光中走着。
彼此都不开口,维护着这份默契。
好似是个有心事,在心中不停翻滚。
南宫突然吸了口气。
心中原先在翻滚不停的那些东西,似乎一下就被这口气吹散了。
她侧过脸,看着身旁男人成熟坚毅的脸,步子仍是不停。
伊稚斜亦看着她。
他们都走得很快。
南宫咬紧了嘴唇。
脚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再也撑不住,失了重心向前倒去。
“阏氏。”他伸出手将她抱在怀里。
她这时才释放般大哭起来。
“好了,阏氏,没事了。今后,我陪你活下去。”伊稚斜的手掌抚着她的背。
“伊稚斜……”
第一次,她如抱紧自己的生命一般抱住他。
残阳如血。
一切似乎都变得有些冰凉。
只有拥紧的两个人,在温暖着对方。并从对方的温暖中,找到自己的心休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