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四章(1 / 1)
四、
他们定在春节前一天订婚,而那时我将在北欧的某处游游荡荡。
我对这样的安排异常满意。
又窝在家里蘼顿了几天。对面的方信野先生住了一天院就回来了,而后便不见人影。
有时候下班回来,忍不住往隔壁阳台探望,然而总是看到一片漆黑,没人在,灯不开。
他真是个奇怪的人,我有时候想。
还以为去挪威之前主编会给我放个假,谁知一声令下,还要跑重庆一趟,采访目前Rustic Luxury旅游方式的某个流行领头人。
所谓Rustic Luxury,野奢,即前往最荒凉的地方享受最奢侈的体验,是目前国际上最为流行的旅游方式。父亲都有好几次跟我提起这个,颇有跃跃欲试的姿态。
说得很好听,其实不过是从拿钱砸旅馆变成拿钱砸戈壁滩而已。
我总是对这样一些旅游方式嗤之以鼻,调调每每无限怀疑我是靠什么信念能坚持在旅游杂志混下去的,我每次都认真回答她,我是在不断否定中寻找肯定。
我期待在一趟又一趟旅行的疲惫中更加确定安定相守的幸福,然后把这样的幸福写出来,与众人分享。
俗气,是的,我一直是个俗气的女人,我渴望一切俗世的幸福安稳。回来,就是我出发旅行的意义。
重庆的冬天,没有A城那样寒冷,街上人们总是悠闲的,女人男人许多都有着漂亮的脸蛋。这是个赏心悦目的城市。
我要采访的那位潮人未如我想象中般张扬轻狂,相反的,倒是个淡定温文的中年男人。
他跟我讲了两个小时他与他的车队在罗布泊的旅行经历,一路的餐风露宿,有时为了找到合适的宿营地往往不得不在荒原上驱车追逐着落日一路狂奔直到夜里十一二点,第二天清晨便得打点行装清理好宿营地的环境后继续西行。
他的车队中有一辆车专门用来装食物,米面、调味料、红酒香槟……还有一路上从牧民那里高价买来的现宰的新鲜牛羊肉和高价蔬菜。他曾花了3000元一个人在罗布泊里一间里面有床、类似窑洞的土屋里住了一晚,还花了300元买了土屋主人家的一只鸡。
他抽着雪茄跟我讲述这些故事,眼神中偶然闪现兴奋的火花,然而大多时候,都有些淡淡的落寞。
旅人,总是寂寞的。
采访进行得非常顺利,结束后,我向他询问,可有好的酒店介绍。他弹落雪茄上长长的烟灰,淡笑着,向我介绍索道码头上的9号客栈。
也就是我面前这栋灰白色大楼了。
极符合它这个颇为淳朴又江湖气的名字,酒店的装修并没有一般大酒店那种金壁辉煌。我要了一个江景房,推开窗,便是逶迤而下的嘉陵江,头伸出窗外往右,便可以见到嘉陵江与长江的交汇。绿的嘉陵江一下子被黄的长江吞没,那渡江的点点舟影都似满怀心事。
我让服务员将晚餐送进房间,这样我便可以一边看夜景一边用餐。而侍应生敲我门的时候,我正在大朵暗花玻璃隔断后的浴室中泡澡。
空调温度舒适,我穿着浴袍便出来了。侍应生背对着我正在摆放餐具,我走过去道谢,他一转身,我们都愣住。
方信野!
我睁大眼睛望着他,虽然一身侍应生的制服穿得格外熨帖,但散发出来的气势,怎么看怎么不像个服务人员。
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高兴见到他,心里有些喜悦如同小小的爆竹一个一个炸开,我努力抑制住这情绪,但我怀疑我的眼睛发出的亮光已经泄露了这个秘密。
也许只是因为在异乡突然遇到了一个熟人,我才会这么开心。
“嘿,先生,你是这儿的服务生?”我歪着头问他。
他的眼睛里少了我惯常见到的戏谑,定定看着我,嘴角挂着笑,连眼神都是满满的笑意。
这能解读为他也很高兴见到我吗?一个念头闪电般窜过脑海,我又开始控制不住的脸红。
他拉拉自己的制服帽子,咧嘴道:“兼职。你呢?”
“我是旅游杂志记者,来做个采访。”我望了望饭桌上看起来美味无比的菜肴,喜孜孜地问,“要不要一起晚餐?”
他又笑了,摇摇头说:“虽然是兼职,我也必须表现得专业一点。也许明天中午我有荣幸请你一起午餐?赵晴臣小姐?”
我怔了怔,不记得什么时候告诉了他我的名字,没有多想,我考虑了一下行程安排,便点点头。他勾起唇,推着餐车离开,到门口时转过身来。我抬头看他,他将我湿漉漉的头发拨了拨,邪邪一笑:“34C?很养眼。”转身离开。
我惊呼,低头一看,浴袍的领子已经有点敞得过分,连□□都半露了出来。
这登徒子!
第二天一顿愉快的午餐后,我急着赶飞机,他开车送我到机场后便也就匆匆离开。
我坐在机场大厅等着飞机,无聊地翻着杂志,脑子里却回想着我与他的每次相遇,想着想着忍不住笑起来。
这人,除了嘴巴坏点,脸臭点,其实还是不错的呢……
只是后来,又再没见过他了。
真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怪人。当我这样跟调调形容时,她总是一脸诡异,说什么天降奇缘。
是么?可我并没有多大兴趣来探究这个,我只是觉得他会是个不错的朋友。
而且,我发现自己已经慢慢地不会再总是挂念赵简,不会再想胡乱发脾气了。
调调说得对,时间,真是一切的秘诀。
然后便到了一月中。
这期间一直在搜集旅行的资料。我的北欧之旅大概要花上半个月时间,在春节前将稿子赶给总编后,我便可以在那儿自由支配几天的公费假期,也许还会留在那边过旧历新年。
因为快到春节期间,人事紧张,总编连个同行摄影师都不给我安排,扔给我一个数码相机便打发走我。
虽然小时候就跟着父母习惯了飞来飞去,然而这样远程的单人旅行还是第一次。我拖着行李到机场,只有调调在我威逼利诱之下跑来送我。我抱着她又流了几滴眼泪,她不耐烦地擦干我的脸,送我无数卫生眼作为临别礼物。
“喂,爱哭鬼,你会绕到阿姆斯特丹一趟吧?”她神秘兮兮地问我,我红着眼不明所以,只点点头,因为爷爷奶奶住在阿姆斯特丹,去了北欧一定会去看望他们。
“卑尔根是一定要去的喽?”她又满眼期待地问我。我狐疑地点点头,不知她又要我给她带什么奇怪的手信了,她却只开始桀桀怪笑,我打个冷颤,浑身发毛,拖着行李速速离开,抖下一地鸡皮疙瘩。
挪威之旅我选择了一条经典观光路线。
从零海拔的奥斯陆坐火车到米达尔站,而后换乘世界上最陡峭的列车“速降”弗洛姆。
弗洛姆高山铁路上的速降旅程让我毕生难忘。长度仅有20公里的铁路,竟有80%路段的坡度超过55‰,最小转弯半径只有130米。一个小时的火车旅程,列车沿着陡峭的山体一路下滑,穿隧道、过桥梁、经过瀑布和峡谷,窗外的风景不断变化又转瞬即逝。我坐在车厢中比坐任何过山车还刺激,双手紧抓着两侧的扶栏像个不倒翁似的左摇右摆,跟着其他乘客一起尖声惊叫,待下火车,我的喉咙早已叫得沙哑。
然后便从弗洛姆换乘邮轮游览松恩峡湾,从居德旺恩下船,休息一晚后乘大巴到沃斯,经沃斯到达了卑尔根。
卑尔根是个拥有九百多年历史的古老山城,拥有它最以为荣得文化遗产——汉莎商会木屋区。抵达的第二天天气晴朗,虽然气温很低,然而呼吸着冷空气,只觉得头脑清爽。我穿着厚厚的大衣在山坡上那遍布的星星点点的迷你小木屋群中漫步,风景迷人。陡坡街道狭窄,脚下古老的鹅卵石已经被磨砺得泛出了淡淡的幽光。登上一座小山,放眼望去,我真切体会到了坐拥大海、背靠蓝天的惬意。
下山便到了卑尔根码头上历史悠久的“鱼市场”,这里游客众多,更是热闹非凡。我在街道上左顾右盼,样样新奇,手中的相机快门按个不停,一路走一路拍,直到市场中心街区的一个“活人雕塑”挡住我的去路。
我常在法国街头看到这样的“活人雕塑”。那都是一些表演艺术家。他们或是戴上埃及法老的面具,全身一袭金光闪闪的大袍,站在一个同样被涂成金色的“雕塑底座”上,纹丝不动,做“埃及雕塑”状;或是把全身没头没脑的刷成银色,头戴银色矿工帽,手举银色的矿灯,站在银色底座上,做“矿工雕塑”状。他们的前面都放了一个收钱的小罐。只要罐子被行人扔下的硬币击响,“雕像”就会僵硬地缓缓移动,或是变换“雕塑造型”,或是慢慢地一鞠躬。
我没想到卑尔根也有这样的“雕像”,他一身洁白的站在狭小的街道中间,似乎恨不得能展开双臂挡住去路,让大家留下“买路钱”。
我瞧着他有趣,便扔了一枚硬币进他的小罐子,叮当一声,他开始漂亮的慢慢转换了“造型”,当新的姿势固定的时候,他却不象通常那样完全“僵住”,而是有一个食指向上,轻轻地对着我勾动。
我心中大奇,歪了歪脑袋,指了指自己,张大眼睛望着他,他面无表情就如雕塑,向上的食指却又勾了勾。我笑了,走上前去,“雕像”友好地渐渐展开手掌,似乎在邀请一个握手,我更觉有趣,便轻轻将手放入他的手中。
手掌缓慢合拢,他握住我的手送到自己的唇边,轻吻了一下。然后,渐渐送回原来的位置。我笑了,刚想抽出自己的手掌,却发现不对劲了。
我的手被他牢牢握住,使劲抽都抽不出来,我哭笑不得,瞪着他,他却只是雕像了,雪白的面部毫无表情,一脸无辜,连眼珠子都一动不动。
我无奈了,正僵住不知如何是好,一个观众突然上前来,往那关键的罐子里“当当”扔了两个硬币。雕像便突然松手,开始缓缓鞠躬。大家都“哄”的笑开,我也跟着大笑,转头欲向那位扔硬币的路人表示感谢,方信野的脸却进入了我的视线。
“啊!”我一声痛呼,偏头偏得太厉害竟扭到了脖子。而他噗哧一声笑出来,上前帮我按摩扭到的地方。
好久没见到他,现在乍然相遇,我只觉得心情微妙。
我看着他的脸,扬起嘴角:“你在卑尔根都有兼职?”
他笑开来,眉目舒缓,说道:“我只是来这里为我家新开的餐厅找一个主厨。”
我惊讶的反问:“原来你是做餐饮业的?那么上次在重庆你那份兼职是在做什么?商业间谍?”
他笑得眼睛都弯了,扯扯我的长发,看上去用了很大的力气忍住笑,然后告诉我:“那家饭店是我家开的。”
我的眼睛瞪得更圆:“嘿!那你竟然不给我打折!”
他只好摇头叹息抚额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