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 17 章 异乡人(1 / 1)
雨后的清晨格外明朗,潮湿的青草泛起朦胧水雾,地上、台阶上迷蒙一片,不知名的小花迎风摇曳着,阳光下的露珠儿影射出晶莹的光辉。
沿着大路走,棕黄色的小羊皮鞋子踩下去,沁湿了边,我提起裙摆,踮着脚,但还是湿了。
Aaron沉默地跟在我身后,早上出来的时候,看见他眼圈下面淡淡的青色,不用问,肯定也是没有睡好。
安德鲁见我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朱丽叶亲爱的,你小心也没有用,这里的天气总是让人烦恼。”
我明知故问道,“哦,总是下雨吗?”又整了整手中的白色雏菊。
“是的,一年四季。”他用无奈,却也骄傲的语气回答。
“前面就要到了吗?”话还没落音,便看见一个典雅的方形石碑,上面用漂亮的花体刻了伊斯特伍德家族墓园的字样。
“到了。”
顺着一条小径慢慢往里,一路上,安德鲁指给我看不同的伊斯特伍德先生,分别是从12世纪开始的各届农场主。据说,最初起源于一场赌局,只是详细的情形已经没有人知道了。那个时候的庄园制,听起来很是不可思议。庄园主拥有所有的土地,还有土地上的耕农,竟然还有制裁农奴的权利。今时不同往日,庄园制已经废除很久了,而苏格兰也不再是独立的苏格兰。
老伊斯特伍德先生的墓,坐落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旁。另一边是生邦妮难产去世的伊斯特伍德夫人。
“谨献给我们的父亲,约翰•伊斯特伍德(1711-1761)”碑文再简单不过,还以为他们会附庸风雅一番。
放下手中的花,起身矗立着,微微有些恍惚。
直到旁边的人推了我一把,“朱丽叶?”
“嗯?”我抬头,轻声说道,“才五十岁而已?”
“是啊,才五十岁。”他叹道,“去年冬天。”
冬天啊……脑中突然就出现妈妈眼角的皱纹,那些细小的纹路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还有爸爸有点倾斜的肩膀,那个背影,是上初中的时候,他给我送落在家的作业本时的那个背影。对他们的记忆一直没有更新过,可见,我曾经忽略太多……竟是再也见不到了吗?心中有种揪心的哀痛,变成呜咽从喉管里涌出来。
“怎么哭了?” Aaron轻柔的声音传来。
我抬眼望着他,一个冷言相讥会惹人暴怒的男人,一个温柔起来能将人溺毙的男人。
“想起我的父母,再也见不到他们……”话没有说完,已是语不成声。
安德鲁说了一句他去守墓人布雷特那里看看。我知道他是借机走开,让我安静片刻。
低了头,不说话,又想起昨天听到的那些只言片语,不知道该不该跟陈瑾瑜说,脑子里转了一千个弯,还是决定先不要说。那两人对于他的到来恼火,让我不明所以,不知道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如果,他的到来保全了我的利益,却使他自己陷入一种危险的境地,那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也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突然觉得一股温暖的气息出现在我的上方,随即被一双有力的臂膀圈住。
头顶上,是他的下巴;毛料的西装,有点扎我的脸,而这种细微的刺痛感让我觉得真实。
没有挣,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任由他用力圈着我。他心中也是柔肠百转吧?
“我们两个都是异乡人。”他微叹道。
听这话,更加开始忧愁起来,于是在心里默念,如果我将要做出什么伤害你的事情,那也是为了保护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么一个没有逻辑的谬论,总之,一种不安的情绪在吞噬着我,只有他身上淡淡的清香,使我安神。但这种感觉会使我沉沦,继而失去正确判断的能力。
轻轻嗯了一声,便不留痕迹地从他怀里逃脱。
“我们走吧,安德鲁可能会在入口处等着我们。”
他点头,拉了我的手,却还是被我轻轻拨开了。
安德鲁果然在刚才那块墓园石碑旁,优雅地站着,眼睛看向大路的方向。
“安德鲁,我们回去吧。”
此时,我隐约听见有马车隆隆的声音。果然,从路的拐角处,冒出来一辆黑色的马车,以极快的速度从我们满前驶过。溅起来的泥点,撒了我们一身。
安德鲁骂了一句粗口,又转头对我道歉,“史密斯家的野人,舞会的时候,你还会见到的。”
我淡笑着,“既然是野人,那就不要请了嘛!”
“我也不想邀请,但是丽兹一定要。我有什么办法?”他摇头道。
丽兹,那个极自信而有主见的姐姐,想起她昨晚摇着中式蒲扇,演老太太的样子,很可爱的女子。
一路上,总有不知名的小鸟儿从头顶飞过。
慢慢地走这条路,回到那栋房子里,又该挂上面具卖力演出了。心中猛然一惊,怎么会有这种念头?这种可怕的念头?!
“安德鲁,律师什么时候会来跟我们见面?”我顾不得他会误解为我十分迫切想将遗产弄到手。我必须问清楚,还得等多久,因为我需要一个承受的时限。
“亨利伯伯去了爱丁堡,应该快回来了。上周他来信说,那边的事情处理完就会回来。怎么?你很着急吗?”
亨利?
亨利老头?
恐怕有人会想办法不让他顺利回来吧。
安德鲁将这话问了出来,我倒没有那么不舒服,总比他闷起来乱猜的好,“没有,我只是担心
Aaron,你知道的,他闲不下来的,总要有点什么事情做做才好。”我确实担心他。
“朱丽叶亲爱的,你们刚到,应该多花点时间熟悉这里,然后再决定干点什么。”
虽然这话不无道理,但我就是没有身在安澜园的那份闲心。现在让我坐下来写大字,弄木刻花草,恐怕只能用“如坐针毡”来形容。原来环境对人的影响是这样的强烈,也许是我不够成熟所至。
又想起旁边这个貌视成熟的人,“喂,你得开口说话才行,不然怎么练口语?”
“OK!”他字正腔圆地说道。
作为一个学生来讲,他无可挑剔。
我不知道庄园里竟有这样的一个超大会客室,大到容了大约差不多150人,男男女女,衣装亮丽,轻言细语,几乎人手一杯威士忌。耳边是欢快的乐曲,杯子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响声,杯中淡色的液体摇晃着,带动人的思绪。我几乎没有觉察到尤兰达是什么时候筹备的这场舞会,看来我对她的观感需要重新调整,也许她的确有过人之处。此刻,她正在跟斯特灵最大的银行家福特先生聊天,老头子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仿佛想以此证明尤兰达魅力不可挡。
“朱丽叶,下一支曲子,请你跟我跳,好吗?”一位个子极高的年轻男士站在我面前,微微鞠躬。他的西装裤有点短了,还是这个人在长个子?应该给他穿格子裙,便不会这么窘迫了。
“好的。”我脸上甜美的笑着,这是今晚第三个。我不能拒绝任何一个人,甚至还要找机会去找长舌妇们聊天。因为我必须搞清楚什么人在谋动什么事情。
Aaron在跟着丽兹学习舞蹈,这几天他的语言能力进步不少,也渐渐习惯了女人们□□的胸脯。于是,我鼓励他去学跳舞。
起初还僵持着不去,看现在,步子轻盈,面带微笑,极有杀伤力,还时不时跟丽兹说着什么,丽兹就笑面如花起来。好在,这里流行的是集体舞,男人站一排,女人站一排,然后交叉走步、牵手、绕圈、回来、踮脚……再换人,就这么简单而已。要是一对一、面贴面,我想肯定会有姑娘拿号排队。还说是异乡人,根本不需要我好言相劝,挺如鱼得水的。
当我进入舞场,感觉有道目光一直在追着我,很不舒服,如芒在背,扭头四下里寻找,却没有任何发现。
“朱丽叶,你在找什么?你似乎不太认真?”年轻人趁拉我手的时候,开口说话,语速很慢。适合我。
“哦,没有什么,很抱歉。”我歉意地对他笑笑,接着转圈,踮脚。在心里叹,幸好我戴了长手套。
“你在看你的未婚夫吗?”
“不是。”突然心里就对这个人很不耐烦起来,但还是斜了他一眼,“怎么称呼?”
“亚当•史密斯。”
啊?我多看了一眼他的半吊脚西装裤,是史密斯家的野人??还是有好多个史密斯?再看他一眼,还是觉得不太有野人的气质,应该不是一家人。
我不再说话,耐着性子将曲子跳完,对他微微低了低头,便转身去拿果汁。
琳琅满目的餐桌上,放了各式果汁、冷盘、水果沙拉、各式烤饼……我喜欢梨汁。旁边有两个女人在唧唧咕咕的聊天,语速极快,我假意倒水,实则偷听。一晚上了,我还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因为据我目前掌握的材料,说自己家里有母老虎的男人超过60%,剩下的,是没有结婚的。
胖女人幸灾乐祸地说,“你听说了吗?皮特的老婆又跟人跑了。”
“这是第几回了?四?还是三?”瘦点的那个一脸不在意,好像是在说今天买了一根大萝卜这种小事。
“你真是刻薄,才第二次而已。”
“哈哈,那他真是走运了。”
“怎么没有见到小艾佛雷特,他大放厥词说,要娶到伊斯特伍德家的新女儿,却不见了踪影,真是一个胆小鬼!”
“他知道人家带了未婚夫来的吧!也有可能胆让狼吃了。”
我想她们应该没有意识到我站在她们身后,本来还想听下去,但Aaron陈过来了。
“你不是很快活么?找我做什么?”我是怪他破坏了我的好事。
那两个女人显然已经看见我们两个了,立即住嘴,笑笑离开。
“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下一曲,跟我跳吧。”他脸上的笑容,融化了原先那些硬朗的线条,竟是如此好看,我从来没有发现。
“不行,我已经有预约了。”因为我要打听八卦。
“你好歹算是我的未婚妻,怎么竟一支舞也不跟我跳?”他挑起眉毛,兴师问罪。
“请你搞清楚,他们以为我们是!就这样而已。”我咬牙说。
“是么?你这么认为?”他说完竟然闷声走开。
我怎么觉得自己理亏?怎么会?!
一肚子的怨气,没有地方出。不留神踩了之后跟我跳舞的那个小胖子史蒂夫好几次。不过,他告诉了我小艾佛雷特是谁。
小艾佛雷特,还有老艾佛雷特。一家子的赌徒,兴许还有几个钱,估计所剩无几。这是史蒂夫的理解,但大家还都以为他们家财万贯。这个世界是很实际的,如果你濒临破产,那么会有人还邀请你来参加这种舞会吗?显然不会。
有时候,找男人聊八卦更有效。
我对着史蒂夫甜甜地笑,“真是抱歉,今天踩了你好几次。”
“没有关系,熟了就不会了。”他很绅士地表示不在意。
“对了,史蒂夫,你们家的庄园在什么地方?” 我得抓住这根稻草,说不定会有用。
“啊?我们家没有庄园。”
我一脸黑线,尴尬地说,“不好意思。”
“我父亲是法官。”他补充道。
原来如此。太好了!那我更要跟他搞好关系了!为了分财产免不了要打官司,得将他死死抓住!我开始跟他进行深入的聊天,发现他喜欢高个子女人,最好是黑色头发;还喜欢熏鸡肉、烤鲑鱼、奶酪;读《圣经》,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读;家里有两个姐姐,老姑娘了,还不出嫁;他自己也想成为父亲一样的法官……我笑着祝他早日实现自己的理想。唔!跟这个死胖子说话真累!
一个转身,差点撞倒飞奔过来的邦妮,我一把抓住了她,“邦妮亲爱的,当心!”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只白色的卷毛小狗,竟然在她身后追着闹着,小姑娘格格地笑。无忧无虑的日子啊……还能有多久?
在人堆里寻找Aaron陈的身影,不料对上一双绿色的眼睛,那么碧绿,玻璃珠子似的。我敢肯定,刚才让我一直不舒服的目光,就来自于它们。他大概足够六英尺了,我要是站在他的旁边,会足足矮去一大截。他用探究的目光看我,嘴角上翘,有点嘲讽和不屑。这又是唱哪出?抛开这些表情不看,他很帅,公平一点,比安德鲁还要漂亮。因为他的头发是我喜欢的黑色,带有些卷曲。他在乐队中站立着,拉着小提琴,不看谱子。他是什么人?一个想不出答案的问题。
不再看他,径直去找我的未婚夫。他竟然在同尤兰达说话?他俩有什么可说的?我的好奇心已经暂时罢工,再也没有兴趣去弄明白了,突然觉得好累,只想睡觉。今天晚上,我收集到的废旧信息够写十个剧本的了。开始在心里数着数期盼,快点结束吧,让这些精力旺盛的野人都滚回家去。这是我新添的一个毛病,一焦虑就开始数数,以前没有。
没有过去打扰尤兰达和Aaron的谈话,只是靠着墙壁,却听见薇薇安在跟一个军官调情。她只有14岁啊!
“芮米,你什么时候还会来斯特灵?要不,你带我走吧!”小姑娘的语调中充满期待与渴望。
这个男人是法国人?名字像法国人。难道薇薇安真的想跟他去法国?
“薇薇安,我不能带你走,但是我可以保证,下次我再来的时候一定会来看你的,亲爱的,我发誓!”柔软的嗓音,果然还夹杂着法语特有的韵味。
“真的?不骗我?”
“当然!”
……
男人的花言巧语!我在心里冷笑。
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转头看见一张笑脸,“丽兹,你不去跳舞?”此时舞场上的人,我竟然一个也不认识。
“累了,不想跳了。朱丽叶,你没有跟Aaron跳舞,他一直不开心。”
丽兹的声音那么好听,就希望她在我耳边说点什么,也许只是絮叨,或是念一首诗,或是唱一首歌……
“是吗?我觉得他跟你跳得很开心啊。”我虚弱地笑着。
“你们有什么问题?”
“啊?没有。”心里却想,可不能叫你看出端倪来,我站直了,说了一句我这就去找他,便转身去找Aaron。
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因为尤兰达见我过去,就走开了。
我茫然地看着全场的人,还有年轻女人们眼睛里喷出的火苗。今晚我是主角,是宠儿,理所应当成为众矢之的。我开始讨厌这个舞会,讨厌尤兰达,讨厌这些人,讨厌这音乐、讨厌这幢房子……这里比起安澜园更加疏离,更加没有归属感。
最奇怪的是,马修一直没有出现,而海伦姑姑一家安静极了,安静得有些令人发慌。
心里的厌恶一直持续着,快要厌恶掉整整一个十月,一个美好的十月。因为我必须去回访一些人,礼貌的寒暄、由衷的赞美人家的花园洋房、四处宣扬中国文化……我快成了亲善大使。
重复了一圈下来,才记住了史密斯家的亚当,他真是的野人史密斯家的。还有他的姐姐凯瑟琳、妹妹艾玛,好在她们的裙子不短,人也没有那么高,但嗓门却出奇地大,难怪安德鲁说她们是野人。丽兹跟她们要好么?
法官大人约翰尼•霍华德是个秃头,他这个年纪秃头很正常。史蒂夫的姐姐露意莎和莎蔓莎,这两个老姑娘唯一的嗜好就是模仿别人,还模仿得惟妙惟肖,但老法官总是呵斥她们。
接下来是税务官一家、银行家福特老头……福特老头居然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他的钱怎么办?这是我唯一关心的问题。
还有那双碧绿的眼睛,偶尔会浮现在我脑海里……
还有……
还有……
安德鲁说,朱丽叶亲爱的,你要进入社交圈,这些人都用得着,以后还要去爱丁堡拜访费尔南德公爵和公爵夫人,也许什么时候King George III也会来苏格兰……我的天!放过我吧!我们又花了将近一周的时间,逛完了整个斯特灵的街道、华莱士纪念碑、大大小小的各式教堂和12世纪的古堡废墟。
这些竟然也没有使我高兴起来,我依旧厌恶着所有的东西和我自己。
Aaron的英文水平飞速增长,邦妮则成了他最好的老师,教的都是最简单也是最实用的词汇和句子。而我依旧操着一口乡巴佬美语。
万圣节就要来了,亨利伯伯仍然滞留在爱丁堡。他们的计划在顺利进行着,而我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傻傻的等……没有来英国,可能不知道他们有多么迷鬼这个东西。万圣节前夕,人们已经开始讨论各式鬼的活动,被点名最多的是吸血鬼,帅气的吸血鬼……玛丽开口闭口总是那些耸人听闻的话,小姑娘自己吓自己,我也懒得去纠正她,任由她瞎幻想。其实她比我还大,已经18岁了。
今天好不容易出了点太阳,打算去园子里坐坐,喝点咖啡。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情,就是这里有叫做咖啡的这种东西,我依赖它很多年了。
肚子怎么还是这么疼?用手捂着小腹,蹲在楼梯口,陡然连下楼的气力都没有了。
“叶儿,你怎么了?”
陈瑾瑜突然出现在我跟前,我只能看到他的脚尖,黑色的皮鞋,很柔和的光泽。他声音有些慌乱。
我抬起头,“你今天的任务完成了?”
“嗯,你的脸色苍白,怎么回事?生病了吗?”
“没有,只是……你可不可以抱我回房间?”我央他道。
他一愣,没有说话,伸手将我抱起,仿佛我就是一团棉花一般。他的怀抱很温暖,我蜷缩着,窝进去,脸也埋了进去,深深吸着他身上的干爽味道。直到被放在床上,我的鼻腔里依然盛满他的味道……
“我去找尤兰达,给你叫医生来。”他转身就要出门。
“不用了,你帮我弄点热水就好,然后叫玛丽弄一杯咖啡给我。”
“这怎么行?要看医生!”他坚持。
这个情形好熟悉,让我想起他强迫我针灸的那回,低了头,用极轻的声音,“好怀念蒋家的杏花啊……你会想念吗?”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曾在杏花雨中开口求婚。
他没有回答我。
我抬了头,笑笑地说,“别紧张,我只是女人的疼痛罢了。喝点热水就会好的,我想喝咖啡,你去弄,好不好?”
他脸上微微一怔,还是不说话,便迈步出门去了。
我猜,他记得。
闭上眼睛,开始幻想咖啡的香味,还有那满头满肩的粉色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