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 11 章 往事(1 / 1)
这个年过得是前所未有的郁闷,我已经无聊到跟着莲心学琴了,但实在没有音乐细胞,挣扎了一番之后,再也不碰它一碰了。
过了正月,老三的婚礼如期举行,比起上回宁娅出嫁的排场更大。我略施粉黛,淡扫娥眉,梳了简单的马尾,别了开得最盛的那朵山茶,去参加他的婚礼。没有香奈尔,真山茶也可以充门面。那些男人的目光围着我转,便足以说明问题。但,我宁可没有这些目光。
颜夕柳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她面容姣好,有着所有江南女子均有的柔顺特质,身段绝佳、举止得体、敏锐异常,跟老三倒是天生一对。
她八成是因为听了什么话,见了我总共没有几回,头先还是礼貌性的招呼,但后来突然转了态度,每每见了我,就一副要来与我和平共处、姐姐妹妹的样子。她要是真拿了机关枪对着我,倒是好说。但她活生生一副唐僧的口吻,碎碎念,我实在头疼得紧。我真的很怀疑,老天派了个说客来帮着陈问宜讨小老婆。
这日,在院子里弄着新种的凤仙花苗,奢望的春暖花开没有来,却把颜夕柳给盼来了。
她一身白色缎子衣裳,绣了大朵的淡青色绣球花,头上的发饰也是简单别致,一根白玉兰花的玉簪,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多余的东西。我得承认,她的品位很对我的路数。
放下手里的铲子,咧着嘴,我灿烂地笑着,“三嫂今儿个怎么有空过来?”
她温柔一笑,“朱尔,我是来跟你说,问宜过些日子带我回娘家,听说你想去扬州玩儿的,问你愿不愿同去?”
我一怔,想去,但不是跟你们小两口。脑子里翻江倒海,但脸上还是笑着,“这种事差丫头来就行了,何必亲自跑一趟?不过,多谢三嫂惦记了,我最近身子不大好,懒得出远门。还是你们去吧,代我问候颜老爷和颜夫人,往后有机会一定到府上打扰。”
她尴尬地笑笑,“你是不愿意同我们一道?”
有些话是不能明说的。不禁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什么样的教育才能让一个女子,专心为自己的丈夫去找别的女人?简直太伟大了。
“夕柳,介意我这么叫你么?”她的年纪并不比我大。
她摇摇头。
“你的好,三哥会明了。我想,不需要再加上一条宽容大度的美德。喜欢一个人,就是会小心眼,就是会吃醋。你这样儿,我会以为你不喜欢他,想把他往别的女人身边推。”
她听我这么说,急急道,“谁说我想把他往别的女人身边推了?谁说我不喜欢他了?”
我突然看见院子门口站着的人,他脸上的表情有丝动容,定定地站着也不说话。
“所以,你只管全心全意地去喜欢他,不要把我扯进去好么?”
“朱尔。”
夕柳听见熟悉的声音,转头一看,自己的夫君就站在身后,也不知道他听了些什么去,脸一红,“我还有事儿,先走了。”说完,便急忙跨出了院门。
我重新拿起铲子,蹲下摆弄花草,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儿吧?若是去扬州的事情,我已经回了三嫂,你就不必再说一遍了。”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几乎听不到。
但我还是听见了,又笑笑地说,“敢情是专门上我这儿叹气来了?”
“成亲这件事,我没有跟你解释,你一直在恼我?”
我扬起声音,夸张道,“没有,我哪里有资格?”你这温吞水的性子,我又不是今天才知道。
“这门亲事很早就定了的,你一直是知道的,直到失忆。以前,你总说,这样很好,夕柳会是个好妻子。”他顿了顿,“可是……”
门口突然冒出来一个声音,“奴婢竹心,给小姐传个话,大夫人请小姐过去一趟。”
我噌地站起来,来得还真是时候。不过,大夫人叫我做什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知道了,你且回了大夫人,说我一会儿便过去。”
“是!竹心告退。”
我看着陈问宜,“行了,有些话不用说出口。我无理在先,你没有任何对不起我。不要对不起夕柳就行了,她真的不错。”
他的目光依旧温润如水,淡淡道,“兴许,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我望了望他,释然地笑笑,“借你吉言!”
女人天生就听不得好话。他这话说得明明就毫无根据,纯粹是美好的愿望,但我还是爱听得很。
“你既然不想去,可有什么想要的么?带给你。”
我摇摇头,“算了,陈家什么也不缺。心领了。”
“大伯母让你去,你当小心应对,不可失了分寸。”
“知道。去忙吧,看看你老婆去。”见他一怔,改口道,“看看夕柳去。”
待他转身离开,这才冲进屋子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让许夫人见了我这一身泥的样子,不知道会不会将我发配务农。
我窝了一肚子火从许夫人那里出来,快步走着,嘴里骂骂咧咧。老娘很久没有骂人了!我这才领教,如果黄老编的刻薄、何贤俊的睁眼装瞎能让人心智成熟,那这些夫人小姐眼角眉梢的讥讽就更能锻炼出强悍如钢铁般的意志。老娘生来就是媚眼媚态!你们就是嫉妒!妈的!要不是想起老三的话,差点就要跟许夫人正面冲突起来。
近日陆续有不少临近的公子哥打听那个头上戴山茶的女子,找了媒婆上陈家提亲。许夫人自是烦躁得很。这帮苍蝇想必是来自老三的婚礼。这也是我的错儿?真他娘的!我就奇怪,她干什么不随便把我嫁了算了?还怕我求死不成?他们几时这么在乎我的存在了?
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可不能随便糟蹋了这大半年修身养性的成果。
春暖乍寒,空气中潮湿的味道渐浓了起来。杨柳抽出嫩嫩的芽儿,迎春恣意伸展着腰肢,如同一个醉酒初醒的媚态女子,蜿蜒起伏,黄色的小花星星点点,展露笑颜。
现在看见什么都觉得是对我的嘲笑,连迎春花也能娇媚,我为什么不可以?二八年华,正是不知愁滋味的时候,偏偏这个时代的人早熟,这个年纪生孩子的女子大把大把。
这些人简直就是时间和青春的抢劫犯!
深呼吸!
再次深呼吸!
渐渐放慢步子,脑子却里还是刚才那些面孔在打转。陈宁潇没有用以往那种不满的眼神看我,而是有点幸灾乐祸。我猜不透查敬远有没有转变也不知道他究竟意欲何为。这两个人,大概是前世结了怨。
忽地想起一个佛前许愿的故事。说是一女子看上了一个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自此便认定他是自己的真命天子,但寻遍皆不得。于是在佛前许愿,求佛祖让其再见他一面,哪怕是修炼五百年。佛祖将她化作一块石头,日日风吹雨淋,随后被筑成石桥。在五百年期满的最后一天,男子从桥上过,了却了她的心愿。但女子仍有不满,对佛祖道,再修五百年,哪怕让他摸摸这块石头也好。佛祖叹息一声将她化作一棵树,立在庙前。又五百年,男子路过寺庙,因夏日酷暑,在树下乘凉,靠在树上,轻抚树干离去。佛祖又问,这下可满意了?哪知女子答曰,满意了。佛祖一惊,问为什么?女子答,想必还有别的女子亦为了他而修炼。佛祖松了口气道,如此甚好,另有一男子便可少修炼一千年。女子一怔,旋即笑开。
世间尽是孽缘、尽是痴人,而我又在为了谁修炼?暗自冷笑,佛祖大概将我忘了。
正神游,突然听得“哎哟”一声。
抬眼一看,一个青衣小婢女摔倒在路上,打翻了手中的食盒,里面的清粥小菜都撒了出来。我急忙上前,扶起她,一看,是那个神秘小院里的婢女,“伤着了么?”
“谢谢小姐。奴婢无妨。”她弯腰捡起东西,转身走向厨房的方向,但一瘸一拐。
“喂!你等等。”
她回头,脸上讶异地看着我,也不说话。
“你这样子,怎么去得了厨房?我替你去,回头给你主子送来。你先回去吧。”
“啊?万万不可!”她惊慌地道。
我沉下脸,“你想成残废?”说罢,走过去撩了她的裙摆,退下半截白色的布袜,只见洁白的足踝已经红肿一片。我起身,语气强硬,不容她多说,“行了,不要再撑了,我先掺你回去。”
再废话,打晕了扛回去!这些女孩子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爱惜自己?
重新拿了粥菜回来,才跨进院子,便听见里屋有个极为冷淡的声音,“算了,下不为例。”
“悯心?”
“来者何人?”
我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气势非同一般。
“我给夫人送粥菜过来。”
“进来。”
还真是惜字如金!
眼前站着的这位素衣老妇人,可能是许久不见阳光,面色苍白;她的头发有些花白,但一丝不乱;眉眼间处处透着大气;岁月待她不薄,六十上下的年纪,依然风姿绰越,眼中尽是洞察万物万事的犀利之态。
“瞧够了?”她斜着眼。
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在愣神,“夫人,对不住了。”我走过去将食盒放下,“需要我去找个跌打大夫来么?”
悯心在一旁急忙道,“不必了,一会儿奴婢自己热敷一下就会好的。”
我见那位夫人不开口,也就不再自作聪明,“那好,夫人,晚辈告辞了。”说完转身便要走。
“你是朱尔?”
我回头,惊诧道,“是。”我有种感觉,以前的朱尔也没有进过这个院子。但她怎么认识我?
“有何惊讶?你三岁刚进陈家的时候,我便见过你。你的容貌很打眼,记住不难。”
她似乎能懂心术?我微微扯了扯嘴角,“原来如此。”
她转头对悯心,“你去歇会儿,这会儿不用你伺候着。”
“是,夫人。”悯心低头一拐一拐出了门。
“坐。”她淡淡对我道,自己也坐进摇椅内。
是不是应该表现出受宠若惊?我记得老四说过不要理会这院子,仿佛有多大秘密似的。平日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夫人。就年纪来说,她倒是跟许夫人差不多。
“你在猜我有多老?”她说完居然笑了起来。
我吓一跳,收了一脸的白痴样儿,有礼道,“恕朱尔冒昧,还请夫人原谅。”
“哪儿来的那么多文诌诌的词?陈家还是把你教成这样儿了?”她一副不屑的口气弄得我不知道是继续装文静还是该露出我的本性。
她慢慢坐直,伸手端起一旁的茶杯,喝了一口,“好久也没有人来过了,还真是觉得有点冷清。想那会子在雍亲王府的时候,那个热闹啊。”
我一愣,雍亲王府?雍正?
她见我发愣,“小丫头,你又在神游什么?”
我猛地摇摇头,“啊,没有!”
她叹了口气,放下杯子,突然道,“你是不是该嫁人了?”
怎么人人都跟我说这事儿?就好像有一群饿狼等着吃我这只小白羊,人们不但不救我,反倒要看我到底会被哪只狼给吃了,并且要看究竟是清炖、红烧还是烤全羊!
“是!行情还不错。”我气哼哼地说。
她一愣,又笑了起来,“没有中意的人?”
“没有。”即使原来有,现在也没有了。
“也许有,你不知道罢了。不要等机会逝去,再来后悔。”
“夫人后悔吗?”我猜她有故事。
“我?”她那双眼睛炯炯有神,盯着我,好像我问了一个太深奥难懂的问题。
我连忙摆手,“我随便问问,夫人不想答便不答。”
她将目光转向院子里那颗抽芽的花椒树,“我没功夫后悔。” 说完,她慢慢闭了眼,脸上浮出淡淡的微笑,仿佛又回到她和他的那个世界里,他一个赞赏的眼神,替她捡起绣绢一个弯腰,轻抚她额前的碎发,一句划过心扉的暖语,揽她入怀的温柔双臂……
但她突然又睁眼道,“我后悔什么?钮祜禄氏是一个不错的女人,她将弘历教成一位皇帝。我还要怨么?即便人人都说四爷喜猜忌又冷情,但我知道他并非如此,因为要比狠,我比他更狠。试问有哪个母亲肯将自己的亲生骨肉交与他人?弘历若跟了我,便会一生被人看低。”
她慢慢地说着,如何从热河随四爷进了雍王府;又如何跟了四爷,还有那些短暂而如蜜的一样日子,终究她的倔强和不肯低头惹怒他;如何生了弘历之后却毅然决然地离开,并且决定永不回头。
她道,即便想回也回不了,他的恼是一回事,眼睁睁听儿子叫别人娘却是另一回事。他何尝没有央过她回去?但她坚持离开,因为裂痕已经存在,再修补也是伤心伤神,唯有离开……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她,没有料想她居然把这些话对我说了,难道我骨子里有某种特质,总勾人说真话?看来我是天生的狗仔,难怪老编一直不停地拿了小鞭子在后面追赶,想必他看出我绝对是个可造之材。
见我不说话,以为是小姑娘犯傻气,她似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你说这些,你听得懂也罢听不懂也罢,万万不可对旁人提起,明白么?陈家也只有陈邦直知道,性命攸关的事情,倘若……那就是我害了你。唉!”
那长长的一声叹息,犹如凿在我的心上。为了爱新觉罗家的两个男人就需要这个女人赔上她的一生?
“值吗?”我是个俗人,便不能免俗,非要拿了一杆秤来称重。
她幽幽地说,“值,当如何?不值,那又当如何?”顿了片刻,又道,“我累了,你且回吧。有空再来看看我。丫头,你虽投我的缘,但咱俩也聊不了几回了。你注定要离开陈家的,这里关不住你。我却只能在院子里终老,欠的人情,也只能来世再还了。”
我有些哽咽,“桂姨……”
她摆摆手,躺进摇椅中,闭了眼。
我顿了顿,带着我听过最美的故事转身离开。也许,拥有这些美好又苦涩的回忆,便是幸福了。旁人不能明白,也不能妄自猜度。
我仰望着那块巨大的楠木御匾,九条蟠龙昂首奋飞,漫舞奔腾于云海之间,何其壮观?
听桂姨说,这是雍正皇帝得知原礼部尚书陈洗早年去世,而其夫人查氏担负教子重任,其子皆为朝庭官臣,为使门庭增色,特赐匾于查氏。九龙御匾右上方刻有:“雍正元年十一月十五”,左下方刻有:“赐,诰封一品夫人查夫人;另江西建昌府知府,臣陈世隽;翰林院侍读学士,臣陈世倌;翰林院检讨,臣陈世侃”。
在园子里进进出出的次数不多,也是见过这块御匾的,但以为仅仅是陈家的荣耀,却没有想过中间的“躬劳著训”四个大字,说的却是一个女人的一生。查夫人再怎么能干,却只因她教子有方,才能获得世人的肯定。
难怪陈邦直会在壮年便随父亲陈元龙返乡,想必其中就有桂姨这一层。而对于陈家的影响,显而易见,他们已经渐渐淡出政治的舞台,不再参加科举。桂姨说“欠的人情”,大概就是指陈邦直了。我脸上微笑,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本以为她六十上下,哪知她竟六十有八。
无论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看来雍正的确都不是一个冷情冷性之人。能让一个女人甘愿付出一生的男人,必定有他的理由。生在帝王家,不是他可以选择的;与人斗,亦不是他能躲得掉的。他对她放手是成全,是怜惜。若真强留了她,那也不过是徒曾两人之间的怨恨,何不留点念想?正所谓相见不如怀念。
靠在墙根,我轻轻地哼着那首歌,
“相见不如怀念就算你不了解
我那冷漠的眼你为何视而不见
对你不是不眷恋也许心情已改变
被你拥抱的感觉开始像个冬天
我才发现你我已活在不同的世界
放了我吧,放了我的一切
忘了我吧,忘了那激情的缠绵
放了我吧,就让我们活得轻松一点
或许我在下着雨的夜还会愿意想起你的脸
相见不如怀念就算你不了解
我只能对你说声再见……”
突然有人打断了我,“你倒是挺能自己找乐。”
我抬头,耀目的白光刺得眼睛生疼,一阵灼热,就留下泪来,连忙抬手去拭,却见眼前多了一方深蓝色丝帕,便默默伸手接过来,“今儿日头太大了,一时没留神。”才春天而已,太阳就这么晃人了。
“眼睛灼伤了?”他柔声问。
我诧异地看了他,有多久他没有这么跟我说话了?于是冷冷道,“不劳二少爷操心,我是草根命,怎么养就怎么活。”
他微微蹙眉道,“你一定要这么跟我说话?”
“嘿,你好意思说我?是谁一天到晚冷着一张脸?是谁想示好了就跳出来?我愿意这样?你有什么怨有什么恨只管冲我来好了,犯不着充好人。”我将帕子掷到他脸上,绕开他,径直往漾月轩的方向走去。
只觉背后伸出一只精壮的手臂,将我拦腰搂住。我一扭头,便对上他那双眸子。
王八蛋,往老娘枪口上撞,老娘正为许夫人逼着考虑提亲的事儿焦头烂额呢!
“放开我!”我挣扎着,伸了手就想捶他,结果被钳住。于是抬脚想踹,偏只踹到膝盖,没有踹到重要部位。
他闷哼一声,“朱尔。”
我狠狠地瞪着他。
“你不打人,我便放开。”他见我没有反应,以为我默许,便松开手。
“啪!”我转身就是一巴掌呼过去,他脸上便多了五根手指头印,一阵红一阵白的,好看得紧。可惜了我大半年的修行,毁于一旦。
他额头上的青筋突起,一跳一跳的,我能听得见他的心跳声,如同响雷,敲在我的心上。为什么我心疼了?针刺一般。
“好样儿的!要是能跟你说清,我还真就不姓陈了!”他恼怒地扔了一句,便转身迈开步子。
什么意思?我以为他会抓了我毒打一顿才能解气。为什么跟我说不清?我这么蛮横不讲理?
“喂!陈瑾瑜,你站住!”我开口大叫。
他一听我直呼其名,便停了下来,转身看着我,慢慢一句,“肯好好说话了?”
也许,这个心结是该解了,总这么忽冷忽热下去,我会得了肺炎死掉。
我咬着嘴唇,点点头。
他无奈地走回来,拉了我的手,仿佛是多么自然的事情一样,“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