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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开春,京城边郊的茶山上已是草木葱茏,春意盎然。
在近山腰的平坦处,坐落着几户人家,都以种植花木为生,除了按期到城里送货,平日里倒也过得安然。
那是小花农的恬淡生活。
午后的阳光正好,一行花农模样的人正推着小车慢慢从山下上来,他们边走边谈笑着,看来心情很好。
山边的花圃里,一个正弯腰整理的女孩子闻声抬头来看,脸上不由微笑起来。
“鲁伯伯,你们回来啦!”
“蜻蜓啊,我们的花全交上去了,这是你的工钱,拿着。”被称为鲁伯伯的老花农笑着向她递过一个小钱袋来。
蜻蜓摇摇头笑:“鲁伯伯,这钱还是您收着吧,我不能要。”
“你这丫头说什么傻话来着?”旁边的老花农不解道,“难得老鲁的花卖了个好价钱,连钱老板都说他伺弄得比从前好了,这难道还没有你的功劳?!”
“周伯伯怎么这么说,”蜻蜓淡淡笑,“我也才刚来,这花原先就是鲁伯伯在伺弄着,我只不过是帮忙而已。再说了,”她拂去手掌上的干泥,恳切道,“鲁伯伯肯给我活干,让我和我娘有个容身之所,我们已经很感激了,怎么可以再要鲁伯伯的钱?”
“你这孩子……”那个老花农还要劝说,老鲁倒是挥了挥手,爽朗笑道:“行了,老周,你知道这丫头倔得很,又好心得很,就不用劝她了!”
“这钱嘛……还是我先帮你收着,数目是不多,但多少也能应应急,”他把钱袋放回腰间,继续道,“你什么时候要用了,只管到你鲁伯伯这里来拿,好不好?”
蜻蜓点点头,感激地笑:“谢谢鲁伯伯。”
“其实这样也好,”老鲁想了想,咧开嘴笑道,“蜻蜓丫头总是要嫁人的,这钱放我这里,就给你当嫁妆攒着,说不定到时候一拿出来,嗨呀!好多呢!”
一旁的几个花农都被他说得大笑起来,言语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期盼。其实那真是很少的一点钱,可在那些乐观淳朴的人看来,却都是生活中一点一点明亮着的希望。
蜻蜓微微黯然,只是见他们高兴,自己也忍不住微笑。
太阳下山后,天慢慢地就黑了。
在山上,似乎连黑夜也比山下来得要快要早。
蜻蜓站在山腰的平台上,静静看着山下的万家灯火,那些或明或暗的灯笼火烛,那些隐隐约约随风入耳的嬉闹欢笑,看得见,听得到,可只觉得遥远。
就像鲁伯伯那天说的成亲,嫁人……那些热闹喜庆的事对她来说,好像也已经成为很遥远陌生的画面。
她知道自己的一生还很长,可这么长这么长的岁月里,她已经不知道还会不会遇上自己喜欢的人了……
那个人……就这么很牢很牢地守在了心里最深的一处,不去想他的时候还好,日子也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只是一想到他,就算只有一点点,心底就揪起的痛……
那种痛,不是因为太想念,实在是因为只能想念而无法相见。
再见面的时候,她又要以何种身份来面对他?
笑着跟他说:叶慕遥,原来我是你的亲妹妹啊!
这样么?
她摇摇头,不要,这样她不要,她宁可永远不见他。
可是,真的能够永远不见他?真的能够只在这山上远远地望他么?
她只怕也是做不到的。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恍惚中,她好像又听到在醉烟楼时常听见的女子低吟,轻轻的,哀婉的,带了愁肠百结的怅惘。
夜风擦掠过她的额发,带了冰冷的寒意。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她低声念道。
忽然便笑,这多么可笑,既然不会相思,又怎么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呢?这样的词句是谁想出来的,又怎么还会有人吟唱?
她抬起头来看远方,漆黑如墨的夜幕中,星子只是微弱地闪了一闪,便又被吞噬在夜色中了。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她抹去脸上被风吹得冰凉的泪,再望了山下一眼,转身离开。
天还没亮的时候,她好似听到屋外有刻意压低的嘈杂声,不由警觉地披衣起身,悄悄走到窗前往外看。
山上的花农身边不会有多少钱,有的也只有那些花圃里的花,可也不是太名贵的花木,她不觉得会有人来偷窃。
那么这么早,是谁呢?
不过她很快便放下心来,因为她看到鲁伯伯他们也在外面,几支火把照得屋外有淡淡的明亮。
“鲁伯伯,鲁伯伯?”蜻蜓在窗口轻声唤道。
老鲁很惊讶地转过身来:“蜻蜓?你怎么醒了?吵着你了是吗?”
“没有,我也要起床给娘买药去。”蜻蜓摇头笑,“不过,他们这是在作什么?”她指指火把那边不少忙碌的身影,搬了许多木材和石料,好似要盖什么东西。
“哦,在盖小屋呢。”老鲁笑道,“是城里钱老板介绍来的一个花农,先前住在城里,说这半山上的土壤好,适合他种的花木,就连夜搬上来了。以后啊,我们可就多了个邻居和对手了。”
“是这样啊,”蜻蜓道,“鲁伯伯没关系的,我们的花一定会种得比他好。”
“那是!我们只要把钱老板的生意做好就可以了,担什么心呢!哪像老周他们,还睡不好觉了!”老鲁爽朗笑道,“再说了,有蜻蜓你帮我老鲁的忙,我就更不用担心了。”
“恩。”蜻蜓点点头,“鲁伯伯,早上我得去城里给我娘买药,晌午前就回来。”
说是去城里,其实只是城边的一家小药铺。可以的话,蜻蜓并不愿意再走进城里。
以免碰见一些不想见到的人,以免想起一些不愿想起的事。
“姑娘,这三味药我们铺子里没存货了,得过些天才有。”抓药的伙计把药方子递还给蜻蜓。
“这样啊,”蜻蜓急忙问,“那得几天?”
“快的话,三天就够了,不过,那个药贩子常在路上耽搁着,也没个准头。”伙计想了想,又道,“要不你去城里看看,那些大药铺存货总是多的,药贩子也来得勤。”
蜻蜓不由为难,但娘的药也不能耽搁,她终于点点头:“好吧,我去城里看看。”
买了药出来,蜻蜓站在街边的巷子口,默默站了好久。
京城的人依旧很多,虽然已经过完年了,可依旧很热闹。
每家的楹柱上都贴了大红的春联,屋檐下都挂了大红的灯笼,人人脸上洋溢着的,还是过大年留下来的欢乐,整个京城是一片喜庆祥和。
她原本也是这样以为的,在京城过的第一个大年,她当时很是期盼。
可终究不是。
她想起那个大年夜,她强撑着走到小别院里,趁张伯张嫂没注意的时候带走了娘。幸好娘的病也已经好很多了,可以自己行走,不然,她是怎么也带不走的。
娘没有问她为什么要离开,只是深深看她一眼,便柔声道:“好,娘跟你走。”
她知道自己当时一定脸色苍白得可怕,可这么多天了,娘只是陪着她一起住在山上,有时也和她一道料理花木,却从来不问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她深深叹气,幸好娘不问她,连她自己也不愿意回想。
于是,那个大年夜成为了脑海中的一团漆黑的模糊。
她有时候会想,大年初一的早上,他回来后,看不到她,他会怎么想。
可那已经不重要了,不管伤心难过抑或是别的什么,因为已经过去很久了。
再深远的思念,总会淡下去的吧?
他一样,她……也一样。
她伸手抹泪,定了定神,然后慢慢地,坚定地走出了巷子。
那个巷子的隔壁,就是他家的大门。
她曾经进进出出了好几个月,有时快乐,有时难过。
最终,很伤心地走了出来。
而京城,不会因她一个人的悲伤而悲伤。
它依旧繁华,依旧喜庆,依旧热闹,人人脸上还洋溢着新春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