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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醉烟楼后院的腊梅花还开得很好。
那些小花蕊点缀在密密匝匝的枝桠间，嫩黄的，明黄的，盛开的，含苞待放的，精致得仿佛一幅幅画，错落有致，景致动人。
他轻轻弯下一枝腊梅来，凑近鼻尖去嗅，浓浓的芳香里，还揉杂了淡淡的寒气，只觉得清馨。
“醉烟楼里，也就这后院才称得上是真正干净的一块地方了。”秦四娘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所以，姑娘们最爱这一处的花，也最不愿意那些客人到这里。”
“谁的心里都有一处干净的地方，”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道，“就算是姑娘们，也总有自己一方圣洁的天地。”
“若是每个人都像叶公子这般想就好了，只可惜，其他人都不是。”秦四娘笑，话音里却有低低的哀婉之意。
他放开那一枝腊梅，转过身来微笑：“其实我先前从不曾这样想过，只是因为她才渐渐明白。”
“还没消息么？”秦四娘问，又好似在自问自答，“也是，如果有消息了，你也就不用在这里苦等了。”
他只是浅浅地笑，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总会找到的。”
这话像是在回答秦四娘，又像是在告诉自己。
入夜了，他在她原先住的小屋歇下。
坐到一张厚实的木桌前，他拿起茶壶斟茶，热茶水冒着白气汩汩而下。
自从她离开醉烟楼后，小屋就暂时地空下了，可床褥被子之类的都还在，日常用品也一概不少。
秦四娘原先张罗着要给他换过，他婉言拒绝了，在她住过的小屋里，用着她用过的那些东西，只有这样，才能感觉离她近一点，才能感觉她好像就在身边。
被子白天时都在太阳下晒过，蓬松松的，有淡淡的日光的味道，好闻而且温暖。
她应该是喜欢太阳晒过的被子的。
还在周家的时候，他就看到过她和杏姨坐在院子里，旁边就晒着那些花色素雅的被褥，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上其中一条，连她的头也似乎忍不住要靠上去。
她听杏姨说话的时候，头轻靠在杏姨肩上，微眯了眼，轻轻地“恩”着，有时点点头，神色澹然而惬意，仿佛一个真正的女儿般依赖着自己的母亲。
那一刻，他真是要怀疑她就是真的周笑笑了！
她离开后，杏姨一直闷闷不乐，连她最喜欢的花草也懒得再打理，如果她知道了，心里会不会有一点内疚和不舍呢？
可她怎么还会自己回来？
他一想到那个大年夜，心里就莫名地寒噤。
那一夜他几乎找遍了京城里可能的地方，连张伯那里也去了，只知道了她之前来带走了她的娘，其他的却是一概不知。
后来，他在满城的烟花爆竹声中慢慢回家，看到被七宝找来的方子煜正站在门口，一同的还有闻讯赶来的何婉，两个人既懊丧又恼怒，大眼瞪小眼的，看起来十分滑稽，可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再后来，他知道了事件的大致原委，然后也明白了方子煜一直在怪何婉多话，何婉只是争辩了几句她并未存心，只是她哥哥不肯罢休后，也就不再多说了，可眼里却是微微的黯然。
那两个人的心思，他没有闲心去明白，也没有气力去理会，只是交待他们一起去找后便要进门。
只是他的脚还未踏入院门，却听得方子煜在身后试探地问道：“慕遥……你知道了么？蜻蜓……蜻蜓可能是你的亲妹妹。”
……
“咣当”一声，他一时失神，手被茶壶倒出的热水烫到，情急之下又碰倒了杯盏，茶水迅速漫过桌面流下来，桌面和地面都是湿嗒嗒的一片。
“叶公子？”门口传来一声低呼，梵烟正端了一壶茶进来，不由大惊道，“你烫伤了么？”
“没有，”他扶好碰倒的杯盏，低声摇头道，“只是可惜了这些茶水。”
梵烟看他真是没事，这才放心笑：“这茶水有什么可惜的，醉烟楼里多得是，我这就给你新斟一杯。”
她说着放下手中的茶壶，手脚利落地拭干桌面上的水渍，然后从她的壶里重新倒出一杯茶来。
那茶水色泽澹淡，却香气扑鼻，恬淡芬芳随着袅袅白烟直入鼻间。
“这是什么茶？怎么我以前都没喝过？”他端起来小心啜饮一口，只觉得味道清淡中芳香馥郁，自家的茶庄已有几十年的历史，却是从没有出过这样的茶。
梵烟笑，在桌前坐下：“这是用晒干的腊梅泡的茶，没有什么珍不珍贵的，就是闻着香味喜欢，所以，难入叶公子的法眼。”
“腊梅花泡的茶？”他轻轻一笑，“京城也才刚出了花茶，不想此处更先一步，梵烟姑娘真是好心思。”
“不是我想的，”梵烟如玉白皙的指尖轻划过杯身，“是那丫头想的。”
他执杯盏的手一滞。
“那丫头喜欢腊梅，从来只看不摘，有一年的冬天实在冷，雨里夹了大雪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后院的腊梅全冻在了冰霜里，晶莹剔透里一瓣瓣薄薄的黄，实在很漂亮。雪融了后，她把地上落的腊梅花都收了起来，在大太阳下晒干，然后泡水喝，味道清淡了些，却是很香。”梵烟说得很柔缓，好似漫不经心，“就那么一种茶水，却是醉烟楼里每年必备着的，也只有醉烟楼里的人才能喝到，那些来寻欢作乐的人，或是外面的人，不能喝，也不会喝。”
说完她又轻巧一笑：“自然，叶公子除外。”
他微微俯首，深深汲取着杯盏中腊梅昔日馥郁的芳香，只觉得心底里一点一点地痛起来，慢慢延伸至四肢百骸。
可梵烟却还在说着：“其实除了腊梅，那丫头是什么都喜欢的，后院的小花小草不比前庭的花木名贵气派，可她一点一点栽种下了，然后抽枝长叶开花，慢慢的，竟然就有了家的温暖惬意……”
她叹了口气：“我进来这里就开始不喜欢她了，常常找她的茬，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她还可以过得那么平静悠然；为什么每天那么苦那么累，她还可以常常若无其事地笑？我就是不明白。”
可他明白。
他想到在周家和叶家时，她明明不是每天都快乐着的，明明也要受到各种质疑和明里暗里的欺侮的，可她还是常常笑，若无其事地微笑着说话做事，仿佛就那么一笑，就能淡去所有的无奈和痛楚。
她把难过看淡，看不淡的，就深深埋在心底。
于是在别人眼里，她总是平静，愉悦，舒心，快乐。
“可现在我懂了，痛苦难过总会有的，就算把它们整天摆在脸上心上它们也还是在，倒不如，暂时忘了它们，这样的话，它们也就淡了。”梵烟笑，一面轻轻福了福身。
“叶公子，早些找她回来吧，不然，醉烟楼里就没人有这心思做腊梅花茶了。”她轻笑着转身离开，到门口时又回头，莞尔道，“还有，我闲着太冷清，都没人找茬了。”
他点点头，微笑道：“好的，一定。”
两天后，他准备动身离开。
“就要走么？”秦四娘正在房内算着帐，闻言有些微的吃惊，“是有她的消息了？”
他轻笑摇头：“不是，我想，与其在这里空等，不如我再四处去找，如果她回来的话，你们也可以写信告知我。”
“那你先前不是在空等了么？”秦四娘嗔怪道，一边用朱笔在帐册上细心勾画。
“我只想……如果她回来的话，我能第一眼看到她，她第一眼看到的，也是我。”他笑。
秦四娘低低叹一口气，放下笔，阖上帐册，慢慢走到他面前。
“叶公子……”她有些迟疑，“……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其实……蜻蜓她不是晗烟的女儿，也就是说，她不是你的亲妹妹，她和你……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
他怔住，有些不解地看秦四娘。
“是，之前我告诉你晗烟因为喜欢你爹，偷偷倒了给她准备的药，她也的确怀孕了，生了个女儿，而且，按那日子算起来，真是你爹的骨肉，但是……”秦四娘为难地看了他一眼，叹气道，“但是，那孩子早就没了。”
“晗烟去见过你爹两次，一次是大着肚子去的，哭着回来了；一次是带了五岁大的孩子去的，她以为你爹不喜欢哭哭啼啼的小婴儿，就特意等孩子长大乖巧之后再去，可是……”
“她去的时候，高高兴兴，说是刚能碰上京城里的花灯节；回来时，她依旧高高兴兴，好像不曾有过什么事，可我们一看真是吓了一大跳，她带回来的孩子不是先前的那个，而是……而是成了蜻蜓！”
“说起来，蜻蜓那孩子真是命苦，被晗烟带回来时还是昏睡着的，身上穿了漂亮的桃红小袄，也不知道是哪个好人家的孩子。起初有人问晗烟，说这孩子是谁家的，晗烟却立马瞪眼，说这是我的孩子你忘了么？！次数多了，也没人敢再问，那时的晗烟，从一心一意怀上你爹的骨肉开始，就像变了个人一般，看孩子时极其温柔，看我们时凶得好像老虎。”
“孩子醒来后，一眼看到的便是合衣靠在她床边的晗烟，她大概也是受了什么惊吓吧，整个人糊里糊涂的，以前的事全都忘光了，只知道抓着晗烟喊娘。后来，听从京城来的人说花灯节时京城里出了事，有个小孩被马车撞死了，只是那马车逃得飞快，孩子的尸体被抛到了护城河里，好几天后才发现的。我们当时都心惊不已，心里却都明白了那便是晗烟真正的孩子，而那个带回来的孩子，也就是蜻蜓，其实根本便是晗烟不知从哪里捡回来的……或许，是路上捡的，或许，是花灯节时捡的……”
“蜻蜓那孩子慢慢就大了，可能当时也太小，她从没有记起过五岁前的事，也没想过去记起，也许在她想来，她就是晗烟生在醉烟楼里的孩子。晗烟从那时开始就慢慢病了，后来严重起来，就整天躺在了床上，跟你以前来时见过的一样。醉烟楼不是什么善堂，每个姑娘都得赚钱养活自己，可晗烟这样了，也没人忍心赶她走，于是蜻蜓就开始当丫头干活，才那么小的孩子，干得都是比她岁数大得多的人干的活，可她也从没抱怨，整天笑眯眯的，好似也开心得很。”
“有时候我看她实在是苦，就跟她说，蜻蜓，你当我女儿吧，免得受罪。可那丫头不答应，她那个娘也摇头。”秦四娘说到这里，微微叹息，“其实我哪里愿意让她真的卖身在这青楼里？她是好人家的女儿，真这么了，岂不是可惜？……”
她抬眼，注视着他，恳切道：“叶公子，我秦四娘今天说这么多话，只是想告诉你，蜻蜓她并不是你亲妹妹。但是，你来这里这么多天了，许多原先看不明白的，现在我也看明白了，你若真是喜欢她疼着她的话，就继续找；如果不是，只是因为她是你妹妹的话，还是算了吧，不然，以后那丫头看到你成亲，说不定又要伤心……”
房内一时静默，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隐隐听得房外热闹的调笑和歌舞的声音。
“秦妈妈，为什么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他怔愣了好久，忽然轻轻开口。
“其实，我一直不相信她真是我妹妹……”他继续道。
“可就算她真是我妹妹，我还是喜欢她。”他长舒了一口气，眼眸渐渐明亮起来，“何况，她原本就不是。”
秦四娘微笑：“这样就好，醉烟楼里的女子向来命苦，这些年来，也惟有一个紫烟例外，看来，还会有一个蜻蜓。这样……真好。”
他微笑点头，随即又问道：“迷桑呢？她一直没有消息？”
“没有，”秦四娘叹气，走到窗前推开窗子，看外面泼墨似的夜空，“可天下如此之大，总会有她的容身之处。”
“是，会有的。”他走到窗前，含笑点头。
夜风从窗下缓缓涌起，无声无息地没入沉寂的苍穹，那一方如墨漆黑中，有星子微微的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