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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院子里时,夜已经很深了。
叶慕遥揉揉额角在书案前坐下,眼前还有一堆的帐目要看,事情……还很多。
“慕遥。”忽然却听到一个不可能的声音。
这个声音,已有将近十年不曾出现在这里了。
他抬起头来,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门口的来人,道:“爹,有事么?”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叶景天进屋道。
“我有点事。”
“是和那个周笑笑么?”叶景天的神色忽然有些怪异,“虽然她是你找回来的,但你不要和她走得太近,她毕竟从青楼出来,不清不楚的,谁知道她会打些什么主意!”
“爹找我就为这事?”他淡淡道,“我心里明白,爹不用多操心。”
“我是为你好!”叶景天不悦地蹙眉,“那些青楼女子心机深重,你已经有何家小姐了,自己也要有个分寸才好。”
“笑笑不是青楼女子,她在醉烟楼待过,并不代表她就是那样的人了。”他依旧口气淡然,“而且,和何小姐的亲事我并没有答应。”
“你——!”叶景天气结,终究还是忍住道,“你听爹的劝,爹也是尝过这苦头才这样告诫你。”
“哦?”他好奇地挑眉,“我倒不知爹是如何尝过这苦头的,不如说来听听,不知和娘的过世是否有关?”
叶景天蓦的白了脸,直盯盯地看叶慕遥,好久才道:“你自己好自为之,爹可是为了你好!”
他一说完,便惶急地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匆匆的背影。
叶慕遥放下笔,仰身靠到椅背上,摇曳的烛光中,目光慢慢幽深。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自窗口看出去,天阴阴的,还飘了小雨。
天是越来越冷了,再过些日子,就过年了。
蜻蜓掀开被子起身,却看到脚踝处已经被缠上了白色的绷带,动一动,也没有昨日那般疼痛。
已经好了么?
想到昨晚还没等他拿药来就忍不住睡着了,她不由难为情地笑,他一定以为她是个贪睡鬼吧,脚肿得老高也能睡着!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本事还真不错,好像那个药膏的效果也好。蜻蜓起身下地,踮踮脚,隐隐还有一点痛,可是真的好多了,不去注意的话,她都要忘了自己的脚刚刚才崴过。
简单梳洗后,她慢慢走到叶慕遥的小院子里。
“七宝,你们少爷呢?”院子里只有七宝在,正吃力地把檐下的盆栽花草一一搬上台阶。
“少爷啊,”七宝忙放下花盆跑过来,“少爷去茶庄了,他说如果你过来的话,让我跟你说一句话。”
蜻蜓好奇地笑:“这么神秘,什么话啊?”
“少爷说,”七宝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少爷说你娘的病好了许多,你愿意的话,可以去看看她。”
“真的?”蜻蜓不敢相信地睁大眼,“她怎么样?能认出我了么?!”
“嘘!嘘!”七宝赶紧朝她做噤声的手势,小声道,“你喊这么响,是要别人都听到么?”
“我知道我知道……”蜻蜓赶紧放低声音,兴奋道,“我娘现在怎么样?”
“前些天少爷不是去了江南一趟吗?说是为茶庄的事,其实还是因为听说那里有个名医很不错,就准备请他来给你娘看病。”七宝得意道,“那大夫真是厉害,把你娘的病症说得头头是道,我七宝虽然不懂,可也能听出他说得有道理呢!”
蜻蜓心急:“那到底是怎么样了?”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七宝笑眯眯道,好似他就是那个妙手回春的大夫一般。
“张伯?张嫂?”蜻蜓不顾脚痛,急匆匆地进门就唤道,“我娘呢?”
“哎哎哎!别进那间屋子!”张嫂忙拉住她,把她带到另一间厢房,“天冷了,那屋子上次有些漏水,少爷就让我们把你娘移这屋子来啦!”
“哦,”蜻蜓心不在焉地应着,目光却着急地往屋内探去,“我娘还睡着么?”
“早上醒得早,喝了药,刚睡去一会儿。”张嫂轻声道,“要不你坐会儿,说不准晌午就能醒。”
蜻蜓点头,搬了张小凳在床边坐下。
“娘,”她轻轻牵起娘的手,“你真的好些了吗?”
娘的睡颜平静,面容姣好,如果能清醒过来,该是多好看的一个女子啊!这种好看,跟年岁似是无关,又是有关,仿佛不受年岁增长的影响,却又因为岁月而增添了魅力。
十年前的娘,大概就是这样的一种美丽,只是凭栏梳头,艳羡的目光就能汇流成河。
只是蜻蜓不明白,十年前娘明明还是清醒的,为什么醉烟楼里那些年岁大的人都会叹息,说娘已经糊涂了?连秦四娘也是如此。
“可那又能怎样?娘,只要你清醒过来,能认出我来就好了。”蜻蜓喃喃着,把娘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柔软而温暖。
“娘你知道吗?我现在是周家的大小姐了,周家的人都待我很好,想吃什么、穿什么,都有人帮我安排得周周到到的。”蜻蜓笑道,“还有叶慕遥,他很喜欢我呢,你醒来后,他也一定会真心待你的。我知道你在醉烟楼里从来都不快乐……可以后就不会了,你想啊,周家的人把你当做我的养母,他们一定会很感激你,我会跟他们说,我离了你不习惯,你一个人也孤单冷清,然后……你就搬到周家来住,和我一起住,好不好?……”
娘的手指忽然微微动了动,蜻蜓一怔,却见娘正缓缓睁眼。
“娘?”她高兴地紧紧捏住娘的手,“你醒了?你怎么样了?”
“你是……”娘有些茫然地看她,“你是谁家的姑娘?”
“我是蜻蜓啊……”蜻蜓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我是你女儿……”
“我女儿?”娘轻轻笑,“我女儿都有这么大了呀……”
蜻蜓用力点头:“是啊,你看你一睡这么多年,虽然醒过,可也都是迷迷糊糊的,现在,现在总算醒过来了。”
娘有些为难地笑:“……我是记得有一个很小的女儿,可是……你都这么大了?”
“娘,你已经开始好起来了知道么?”蜻蜓笑,很认真地说道,“你要好好吃药,再好一点后,你就能记得我了。”
娘不由听话地点头,笑笑又道:“那……你爹呢?还有,这里是我们的家么?”
蜻蜓愣了一愣:“娘,你只记得有个很小的女儿,别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是吗?”
“我也不知道,总觉得脑子里还混混沌沌的,”娘的手指按在太阳穴上,迟疑道,“有些东西好像就要想到了,可越是这样,头就越疼。”
“那就不要想!”蜻蜓坚定道,“你忘了的东西,我一点一点告诉你。”
“蜻蜓,你叫蜻蜓是吗?”娘笑,伸手抚她的脸,柔声道,“你真是我女儿么?你这个样子,好像我才是个孩子一样。”
这样的动作,这样的语气,还有这样的目光,真是一个作娘的才会有的,可是……可是却已经隔了那么多年……
蜻蜓忍不住心里一恸,于是把脸埋在臂弯里,轻轻地哭了起来。
娘着急地半抬起身子道:“蜻蜓,蜻蜓,你怎么了?是我说错话了么?”
“不是……”蜻蜓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你就让我哭一会儿吧,我太高兴了。”
娘笑,轻轻抚手在她头上,低声道:“既然高兴,为什么要哭?不要哭了,告诉娘以前的事好不好?”
好久,蜻蜓才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抹眼泪,笑道:“如果你累的话,我就下次再说。”
娘笑着点点头:“你说吧,我很想知道以前的事。”
好似下定了很大的决心,蜻蜓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娘,你叫晗烟,叫林晗烟。我们原先住在一个小县城里,爹……爹是个读书人,虽然不曾考取功名,在城里教着私塾,也很好。以前的时候,爹在家里给那些孩子上课,你在院子里种种花木,或是绣绣花,日子虽然清淡,可你和爹的感情很好,所以……你以前常常笑,笑起来就很好看,爹说……爹说是如沐春风。可是,爹的身体一向不好,我五岁的那一年,爹就过世了,你很伤心,慢慢的,慢慢的就成了之前那样,常常昏睡,只是唤着爹的名字。”
“怪不得……”娘的笑容有些黯然,“说到你爹,我心里就很难过,原来如此……”
蜻蜓紧张地看她,见她只是有些淡淡的哀伤,也没怎样,于是放了心,继续往下说:“你病了后,幸好有我们的邻居照顾我们,也不是太困难,后来,……”
……
“原来是这样啊,”娘点点头,却又若有所思道,“这样是不是不好?如果真的周笑笑回来,你……怎么办?”
“我……”蜻蜓恍然想到真的周笑笑总有一天要回来的,就算找不到,好像……好像自己也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周家,这样,心里真是很不安。
可是,到底是什么时候……她开始忘了自己终有一天要离开的呢?
她有些怅然地笑:“没事的,娘,叶大哥会帮我们安排好的。而且……”想到他曾说过的话,她又开始脸红起来。“反正,你不用担心。”
娘也没有多说,只是会意地笑。
后来张嫂又端了药进来,娘喝了药休息,蜻蜓便静静地离开。
走出小别院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如果娘永远想不起以前的事来,其实并不是不好。
有时候,记忆只能徒增伤痛和苦恼,忘却,并不是一件坏事。
她知道这样隐瞒娘不好,也想过可能有一天,娘会记起所有的事,可是,她只是希望现在……娘能过得单纯一些,快乐一些。
是啊,做人应该要单纯些,快乐些。
娘是这样,她自己……也应该要这样。
“蜻蜓。”
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唤她,蜻蜓想也不想就回过头来,应道:“啊?”
可她的脸色却突然变白。
她看到……她看到一个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站在她身后,而此处,离娘住着的小别院……才不过几步远!
那个人别有深意地看她,缓缓道:“原来……你真叫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