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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门口看出去,整个天地的雨下得远远近近,空气凉凉地潮湿着。
天已经很凉了。
蜻蜓在雨中撑开一柄天青色纸面竹骨伞,晶莹透亮的水珠子从伞沿滑下,仿若一串串欲断不断的珍珠,伸手去接,也不是很冰,微微有冷意。
“丫头,可别贪着看雨耽搁久了!”吴婶不放心地又嘱咐道,“厨房可是等着你的葱蒜炝锅呢!”
蜻蜓点点头,笑了一笑,便撑伞走了出去,浅绿布鞋走在下着雨的湿地上,不多时便洇湿了鞋面,绿色也变得深重起来。
街上没有太多的行人,因为下雨,几乎都是行色匆匆。蜻蜓缓缓走着,双眼默然看着前方,银白的雨帘笔直垂下,偶尔眼角会掠过一片暗红或灰蓝,行人和车马就在身旁或急或缓地擦过。
走走停停,不多时便也到了菜场。临近正午,菜场的人反倒稀少了去,惟有几个还剩了些菜没卖光的妇人躲在檐棚下避雨,竹筐里的菜被雨水打湿了些许,湿嗒嗒地垂在筐沿上。
“买菜么姑娘?”一个妇人从檐棚下探头出来,“剩的也不多了,便宜些给你?”
“不了,”蜻蜓摇头淡淡道,“我只要些葱姜蒜,家里等着炝锅。”
“葱姜蒜啊?”那妇人转头招呼着同在棚下避雨的另一个妇人,“二嫂子,发什么呆?买葱姜蒜呢!”
那个被唤做二嫂子的妇人有些怔怔地应了一声,慢吞吞地来称,却也不问蜻蜓要多少,尽数都往秤盘上装了去。
“我不要那么多,”蜻蜓笑了一下,“给我三个铜子的就够了。”
“哦。”那个二嫂子闷闷应着,便随手抓了一把回去。
“二嫂子,你……你就别想那么多了,”适才的妇人眨眨眼叹气道,“他二叔去了那么久,你再想他他也回不来了呀……”
称秤的手蓦的一抖,那个二嫂子口中呜咽一声,便扔了秤杆蹲下身哭了,葱姜蒜之类的撒了一地。
妇人赶紧去搀她:“二嫂子,都怪我多嘴了,你别哭了呀!”
她边劝边回头对蜻蜓道:“姑娘,你帮个忙,那些葱姜蒜自己捡一下吧,钱就放那筐里好了!”
蜻蜓没点头也没摇头,默默看了一会儿,捡了几块用纸包好,然后把三个铜子轻轻放到斜搭着的秤盘里。
回来的路上,雨势渐渐小去,雨丝斜飞入伞下,连带着头上身上都濡湿了一片。
快到醉烟楼时,不经意地一抬眼,看到巷口就蹲着一个卖菜的老妇,葱姜蒜之类的在筐盖上码得齐齐整整,看得新鲜干净。
蜻蜓不由笑了笑,那么近的路口,自己竟然没有看到,徒走了那么远的路,还引得那个二嫂子痛哭。
她顿了顿,便继续往前走,眼角匆匆瞥过一抹艳红。
那是一个卖糖葫芦的,苍黄的棒子上凌乱地插了十来根艳红的糖葫芦,在略显黯淡灰蒙的天地里,有些鲜艳的醒目。
走到后门口时,看到吴婶正在门边焦急地张望。
她知道自己晚了,于是上前低声道:“吴婶,我……”
“你这丫头!又贪看了雨不是?!”吴婶果然有些生气地唠叨起来,“厨房可就等着这葱姜蒜的,又不是什么麻烦事,怎么去了那么久?!刚才老板还来问菜怎么还没上!”
“吴婶,”蜻蜓递过那个纸包,歉然道,“对不起。”
吴婶接过纸包,叹口气,又拿掉蜻蜓撑在手里的伞道:“你看看你,又没神了不是?!雨早就停了,你还撑着伞,存心要让老板看见骂么?!”
伞一拿掉,眼前顿时明亮许多,果然已经雨停了,斜风一吹,门檐上滑飞了万千细碎的水珠。
吴婶还想说什么,却看到蜻蜓一同捏在撑伞的手里的糖葫芦,怔了怔,忽然便叹了口气。
“那糖葫芦……”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改口道,“那么久了,就忘了罢,路还长着呢。”
蜻蜓淡淡笑:“我知道的,吴婶。”捏紧了手里的糖葫芦,细长的竹条勒进手心,有些坚硬的疼痛。
那天也是下雨,却恍然似一个梦。
她还记得,她带了叶叶上街,在邻镇的小街上慢慢走,雨势小去了些,她依旧撑着向吴大娘借来的灰布大伞,遮着她和叶叶,走在细乱飘飞的雨丝里。
小镇的街边临着河道,雨丝斜斜飞入水中,在河面上溅开许多细小晶亮的水花,时有凉风掠过,水面愈加荡漾起来。
叶叶好看心重,总是忍不住探头到伞外,后来看街边捏泥人的摊子看入了迷,不知觉地就跑过去缩在那小檐棚下和一帮小孩同看,她不由叹气地笑,却并不想拉他回来,反正只是在街上逛逛,他喜欢的话,就随他去看好了。
可突然便被人撞了一下,一个灰色身影从身边急速掠过。
她怔了怔,手下意识地就去摸腰间的钱袋,但却空空如也!
钱袋!钱袋!……
她蓦然慌乱起来,看着前面的灰色身影就要消失在雨幕中了,这才喊起来:“抓住他!抓住他!”
她无法不慌乱,无法不着急,离开醉烟楼时,她把一张银票带在了身上,面额不大,却是她多时的积蓄,此刻就装在了那个钱袋里!
路上行人寥寥,听到她呼喊时,有的还在发愣,有的只是漠然地看她一眼,在这样的小雨中,人们好像就喜欢懒洋洋一些。
她急得扔了伞就追,雨忽然就大了起来,劈头盖脸地打下来,遮迷了眼,拖湿了裙角。
眼看灰影渐渐远去,身旁倏然掠过一阵深青色的风,叶叶跑得那么快,挥动的袖摆从她脸上擦过,一阵生涩的痛。
她紧紧跟在他们身后追了好长一段路,跑得精疲力竭,终于看到叶叶追上并扭住了那个灰影,这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雨下得越来越大,旁边河道里的水开始湍急浑浊起来,雨水带了从山上冲下的沙石,河道里翻涌了黄浊的浪花。
入夜了,醉烟楼的红绸灯笼高高悬挂亮起,在深秋的晚风里缓缓摇曳。
蜻蜓轻轻敲迷桑的房门:“迷桑姐,秦妈妈说天凉了,问你要小炉子么?”
房里一阵悉簌的响动,迷桑开门出来,身上披了一件石榴红的袍子:“小炉子啊?不用了,陈公子买了小手炉,那种小炉子现在还用不上。”
“哦,”蜻蜓笑了笑,“那我知道了。”
她转身要走,迷桑忽然叫住她:“蜻蜓!”
“还有事么?”蜻蜓转身过来,脸上依旧浅浅地笑。
“你……”迷桑看了看她,终究还是叹气道,“没什么,你去吧,天凉了,自己早些歇着。”
天真的很凉了,客人都躲到了温暖的厢房里,庭院里空荡荡的,走在甬道上,可以真切地感到阵阵冷风从身侧擦过,凉飕飕的,蜻蜓的手便微微蜷了起来。
她突然觉得很冷,寒冷的气息从脚下肆无忌惮地窜上来,冷得她浑身哆嗦,差点站都站不住!
这样的冷,跟那天她感到的冷一模一样!
雨太大,她只是模糊地看到那个灰影把什么东西往一旁的河道里一抛,随即,便看到叶叶深青色的身影跃入河中,她惊得要跑上前去拉他,却只能看到叶叶深青色的衣角在黄浊翻涌的水中一浮一沉,渐渐在倾盆的大雨里模糊不见。
叶叶……
她举着湿漉漉的袖子用力擦湿漉漉的眼,叶叶……
她走了几步准备往河道里迈,却被旁边的一个大嫂死命扯住了胳膊。
后来吴大娘也赶来了,几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站在河道边用长竹竿划捞,她楞楞地怔在旁边看,吴大娘流着泪用衣服裹住她时,她还笑了笑:“吴大娘,叶叶跟我闹着玩呢,他一会儿就上来了。”
后来什么也没有上来,她听到一个人过来摇着头说:“雨太大,水太急,没法子了……”
什么没法子了?!她嘴上在笑,滚烫的眼泪却夹着冰凉的雨水扑簌而下,叶叶在跟你们闹着玩的,你们不知道么?!他看起来那么大了,才不过是个小孩子,你们不知道么?!……
后来,后来她也不知道怎么回来的,醉烟楼里的人看到她都吓了一大跳,直问蜻蜓怎么了蜻蜓怎么这个样子了!
她只是茫然地扯了扯嘴角,摇摇晃晃走到叶叶住过的小屋,从他的床褥下摸出一个环形玉佩。
玉佩是迷桑姐从叶叶身上拿的,交给她了,她还没来得及还给他,只是一直藏在他的褥子下,他睡了那么多天,竟然一点也不曾察觉。
罗长天和紫烟赶来时,她身上依旧湿漉着,衣发凌乱,却只怔怔靠着床沿蹲着。
紫烟看了便哭了,罗长天轻轻唤了她一声:“蜻蜓?”
她抬眼朝他们看,然后举着手里的环形玉佩笑了笑:“怎么办?我把叶叶弄丢了……”
……
娘已经睡下了,蜻蜓慢慢走到旁边的小屋里,床榻上被衾整齐地叠放着,一旁的小几上有个碟子,里面有两根细竹条,一根是完整的艳红的糖葫芦,另一根只剩了一颗,而且色泽暗红。
叶叶……
她靠着床沿坐下,手从颈边拉出一根细细的红绳,然后,很慢很慢地抚摩着绳上那块环形玉佩。
“不过只是一个钱袋,你怎么那么傻?”她低声道,“怪不得叫小白痴!”
“钱丢了可以再攒啊,你丢了的话,让蜻蜓姐怎么找你?”她依旧喃喃,手指轻轻划过玉佩温润的弧面。
“白痴叶叶!”她笑了一下,眼泪就这么滚落了下来,她再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埋头在手掌里,静静地这般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从前庭传来好大的喧闹声,还有花瓶瓷器被砸碎的声响。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窗外的月光很明亮,映得地上一片微漾的银白。她坐在地上,好像坐在水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