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叁拾肆 江南好(一)(1 / 1)
上个星期开始在某日资企业实习,累得够呛,都快没人样了……都快要把更新的事儿忘了。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末还乡。还乡须断肠。
——唐·韦庄《菩萨蛮》
草长莺飞的三月,正是江南最美之时。
春日的西子湖,恰似一位面若桃花、不胜酒力的二八少女。无论是眉黛的深浅,还是眼波的浓淡,小酌微醺的姿态又略带天真的娇憨,都恰到好处。少一分则略显单薄,多一分又轻易叫人难以自持。
偶有几阵杏花春雨,润了垂落石板街上、些许陈旧的酒招,皱了湛碧湖面上的天光云影,湿了湖边画舫上的游人别着浅斟低唱的春衫。
如此风光,如此景致,却偏偏有人不懂欣赏。
一大早,杭州最大的客栈「秋声楼」里,从一处幽静雅致的院落传来了「乒呤磅啷」的声音。纸镇、笔洗、花瓶、甚至连屏风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拆房子。
「吃、吃吃!吃什么吃!你们这些狗奴才,啊,胆儿是养肥了啊?一个个地,都这么无法无天?!」莫怪凌帝起床气大了点儿,此次的「微服南巡」,完全是在莲生主谋、赵喜任秀从犯的威逼利诱、百般胁迫之下,他才给半是欺哄、半是绑票地架到这里来。想起这个,凌帝就觉得窝囊。
偷眼瞥见月白锦衣的少年施施然踱步走进来,赵喜和任秀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低头看了看满地的狼藉,又看了看气喘吁吁的凌帝,莲生微微皱眉道:「看来父皇的身子果真是大不如以往了,不过才摔了这么点东西,就累成这副模样……唉,怎能不叫儿臣忧心……」
「胡——诹——」凌帝不遗余力地怒骂道:「朕身体要是出了什么毛病,那也是被你这不孝子气出来的!」
面对凌帝的横眉冷对,莲生丝毫不以为意,仅仅是吩咐下人将房内收拾了一番,才道:「父皇,赶快吃点东西,别耽误了下面的行程。」
不料凌帝还在使小性子,别过脸去道:「不吃!这种地方能有什么东西。朕不吃!」
见状,莲生微微一笑,低声在赵喜耳边说了些什么,只见赵喜连连点头,颠颠地就奔去了。
屋子正中,足够十二人围坐的大圆桌摆上了。接着,一样样香气扑鼻的早点、江南地方特色的小吃,流水般地传了上来,小盘小碗顿时摆满了桌面。
莲生牵着凌帝绕着桌子,一样样介绍过来:「这碗是酒酿圆子,三丝春卷,这是锅贴,生煎,蟹粉小笼包,排骨年糕,小馄饨,桂花糖藕,烘山芋,醉鱼,灌汤包,葱油拌面,海棠糕,盐渍鹌鹑蛋……」琳琅满目,眼花缭乱,整整四十三样,虽说比不上赤城时排场大,但也算给凌帝做足了面子。莲生笑嘻嘻地道:「好父皇,这一圈转下来,您不饿,我说的都饿了。就算是陪我,多少吃一点,如何?」
饶是莲生心思玲珑,这些小吃,挑的都是锦衣玉食的凌帝在赤城里不曾见过听过的,让他看着新鲜;再加之路上车旅奔波的几日,他也没怎么进食,此时要说不食指大动,是不可能的。正好莲生又铺了这么一个堂皇的台阶给他下,于是也便故意皱眉道:「那……好罢。朕就勉强……陪你吃一点。」
一旁任秀和赵喜都忍不住偷笑了:这全天下,恐怕也就绝无仅有他们的莲主子,能把这喜怒无常的暴君治得服服贴贴。
莲生看凌帝吃得挺香,也欣然笑了。
自从凌帝染上药瘾以来,饮食日渐稀少。有时一日只召一次膳。看着凌帝明显消瘦下来的体格与脸颊,莲生也曾暗暗自责:为什么自己之前竟然无所察觉呢。可她会这么想,并不代表她原谅了那件事。
事实上,她总觉得,自己恐怕一辈子都无法原谅他。可是凌帝不顾自己安危、为她御驾亲征的举动,要说她没有一丝触动,那也是不可能的。可是他和她都明白,就算刻意不去触及、伪装得多么若无其事,一旦有了裂痕,就再也无法轻易复原了。
看见莲生捧着吃了半块的海棠糕怔怔发着愣,凌帝突然出声道:「喂,你手上的那东西,好吃吗?」
「耶?啊…您说海棠糕?」莲生从沉思中惊醒,认真思索着答道:「嗯…我喜甜食,所以吃起来还觉得不错。就是不知合不合父皇口味。」
「让朕尝尝。」
「诶?」莲生看了看空无一物的碗,赧然道:「真糟糕,竟然不知不觉全被我吃光了。父皇请稍等,我再着人……」
「哪那么麻烦?」凌帝满不在乎地道,直接就屈身凑近,在莲生咬过的糕点上咬下一口,道:「还不错。若是甜味再淡一点会更好。」
然而凌帝的这一举动,却无疑让莲生心底猛然划过一阵细小的刺痛。她突然想起多年前的某个端午,马车上与她同吃一只粽子的凌帝。如今相同的人,相似的事,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回到同样的亲密无间。
最初的信任与仰赖,早已被那个人亲手,摔得片片粉碎。
始终,她无法鼓起勇气,去跨越心底那条深不见底的鸿沟。
轻声道了一声「父皇慢用」,莲生静静起身走了出去,刻意让自己不去在意,那道一直凝注在背后,混合了不知名情感的目光。
从西湖游来的一路上,气氛异样地压抑。
凌帝和莲生两人之间暗潮汹涌。这可苦了随侍的赵喜、任秀等人。
话说一行人沿着西子湖畔走,经过一家茶馆,正巧今日有人说书。小小的茶馆竟被听众看客挤得水泄不通,热闹非凡。难得有了兴致,凌帝竟提步走了进去。莲生紧紧尾随在后,朝一旁的茶倌使了个眼色。茶倌看着凌帝和莲生的容貌,呆愣了片刻,随后才反应过来,赶忙机灵地将一张桌子清空,安置这一行气势非凡的贵人坐下。幸好台上的段子正说到精彩处,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凌帝这一隅。
只听见那须发皆白的说书人道:「……列位看官,您道这朱温是何人,且容我一一道来——
要说这朱温,乃生在宋州砀山的一条山沟里。列位,别看这朱温生于庶民草野,这人可不简单哪——当过佣工、入过黄巾军、又被朝廷招过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情也曾做过。后来,在开封自立为王,号称后梁□□的,正是此人也。
话说朱温其人,虽有雄图野望,年少时亦英武异常,然究其一生,终毁于二字也:一曰『色』,二曰 『杀』。正是这二字,成就了一个史上又一个荒淫昏聩之暴君。列位,我可不是光嘴上这么一说,咱们讲古,也讲究有凭有据。这朱温究竟是怎么一个荒淫昏聩之法?
列位可知何谓『跋队斩』?这便是说,每次作战时,如果将领战死疆场,那么所属士兵也必须与将领与阵地共存亡,如有生还,一个不留地全部——『喀擦』!这种殉葬制度,便是朱温的杰作。其滥杀成性足见一斑。
那么,又何谓『色』呢?朱温当上皇帝以后,每当他的儿子外出征战时,他便将儿媳召入宫中,名为侍病,实为侍寝,与之乱伦。更让人吃惊的是,他的儿子们对父亲的乱伦不但不愤恨,反而恬不知耻地利用妻子在父亲床前争宠,讨好朱温,以求将来继承皇位。」
说到这里,说书人大叹了一口气:「若用前人的一句话来形容,这朱老头儿的荒淫无度,真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啊……」
众人被说书人夸张的语气和表情逗笑了。彩声过后,人群里有一个士子打扮的年轻人冷哼一声道:「前不见古人——或许;后不见来者——未必。要说荒淫昏聩、践乱人伦的,当朝不就有这么一位么。」露骨的言语直指当今圣上,当朝的昊凌帝。闻言当下就有不少人勃然变色、噤若寒蝉。然而年轻人犀利的言论,却得到了在场许多同为士子的读书人的赞同,高声附和。
莲生早就听说江南有一干南学士子,对朝政心怀不满久矣,常常口出诽谤,却美其名曰「清议」。却没想到这帮人竟然胆大妄为、口无遮拦到如斯地步,竟然在茶馆这种公开场合说口吐大逆不道之语,而且还是在微服南巡的凌帝面前!
她紧张地朝凌帝瞄去,却发现他仍旧一脸漠然,面无表情。
「咳咳、咳。」说书人干咳数声,惊堂一声,继续讲起来:「咱们继续说这朱温。朱温的八个儿子里,有个叫朱友文的,乃其养子。其妻王氏姿色出众,美艳无双,尤受朱温喜爱。朱温在枕席之间,答应王氏将来传位给朱友文,这遭致另一个亲生儿子朱友圭的不满。而朱友圭的妻子张氏也常常陪朱温睡觉,随时注意年老多病的朱温的一举一动。
话说乾化二年,老皇帝的病情加重,自觉不久于人世,就命朱友文来见他,以便委托后事。不料这事儿给朱友圭的妻子张氏知道了,赶紧密告朱友圭。朱友圭立刻利用他掌握的宫廷卫队发动政变,连夜杀入宫中。
侍奉在朱温身边的人都吓跑了,朱温惊问:『是谁反了?』
朱友圭回答:『不是别人,是我。』
朱温大骂曰:『我早就怀疑你不是东西,可惜没有杀了你。你背叛你父亲,大逆不道,天地也容不了你!』
朱友圭回骂曰:『老贼万段!』随即一刀刺入朱温腹中,刀尖透出后背。朱温的尸首就这样被用破毡随便一裹,埋在了寝殿的地下。」
作为结末,说书人说了这么一段话:「红颜信美,山河诚壮。美人如花,江山如画,引得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为之痴狂。然而数得今古,万般皆是成与败,却笑青史,能留几个不朽名。荣华富贵,不过薤上之露;名利权势,空留青山之土。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梅妻鹤子,渔樵江渚。」
人群开始散去。当说书人低着头拿着盛钱的铜盘走到凌帝面前,仍旧坐在原位上的凌帝半天没有动静。
「这位看官……?」说书人狐疑地抬起头。
凌帝仿佛这时才醒觉,「……哦。」说着,便伸手探入怀中,然而却忘了自己从来没有随身携带银两的习惯,只摸出了一块名贵不菲的玄武青玉,随手放入说书人的铜盘中。
说书人骇了一跳,连连磕头道:「谢贵人!谢贵人!」
凌帝却很倦了似的,闭眼挥挥手道:「书,说得不错。你径去罢。」
莲生不语。一路上暗中紧跟保护他们的数个暗军士兵看见凌帝的这一举动,立时便会领会凌帝的属意——皇家之物是绝不可能流落在外的,更不可能让普通百姓持有,凌帝此举不过又是一次变相的赐死。只是心头仍旧是微微有些凉寒。
与其说早已了然那得了赏赐欢天喜地的贫寒说书老人的下场,还不如说,是早已太过了然那人的所想所思,到头来,一切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等回到下榻处,当凌帝看见桌面上摆着的那块染满血渍的玄武青玉时,却似乎怔愣了瞬间。莲生不敢肯定,然而不过片刻,凌帝已缓缓走到桌边坐下。冷淡,而全无所谓地道:「……朕道是丢在了哪里,却原来是被忘在了此处。只可惜,已经被弄脏了……」
流绯红袖一拂——那玉已掉落地面摔裂得粉碎。
赵喜见凌帝多日情绪没有好转,建议莲生前往普陀寺,称或许圣地仙山的灵秀之气有利于皇上的休养。莲生思忖片刻,应允了。一行人在四明弃车乘舟,前往舟山外海的普陀岛。
凌帝久居内陆,碧海滔滔,白浪点点,心旷神怡的海景果真令他的心情舒悦爽利不少。船靠岸后,任秀、赵喜等人下船张罗着向普陀寺住持借宿之事。莲生本打算在船上等候,倚靠着船窗,却看见岛上有一处为极盛的香火缭绕。心中一动,莲生径自跳下船,朝所见之处缓步而去。
沿着极清净的山路向上,只听见脚下沙石受压的声音和偶尔几声鸟的啁啼。空气里挥发出初夏树木、昆虫和海潮干净而清新的气味。蓊郁而葱茏的树影中,隐约明黄色的寺院墙壁。
莲生打量着周围景致,不知为何心中竟然有一种怪异的熟悉感,可她从未来过此处啊。刚跨进普陀寺正殿,就听见背后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莲生转身,眼前一名神情慈和的黄衫僧人正朝她合十行礼:「小施主,别来无恙。」
「你……」莲生仔细端详了一阵,道:「您莫非……是相痴大师?」
「蒙醉风雅前大师赐佛偈一首,别后已是经年。没想到会在此处巧遇大师。」
「哈哈,无心谓之『缘』,有意谓之『巧』。」相痴的笑声仍旧不改,「贫僧可是在此等候小施主已久了。」
「哦?」莲生挑了挑眉。
「小施主或许不信,但小施主此刻会在这里,也是冥冥中与此处有佛缘。」
心中又漫上来先前那种古怪的感觉,莲生道:「在下蒙昧,恳请大师指点。」
顺着相痴的目光望出去,身后棱角峥嵘的断崖下,正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海域。洪波涌起,不时激起一阵翻涌的白浪。澄澈的,清明的,安宁的,无涯的。
「小施主身后的这片海洋,名叫『莲花洋』。」声声鸥鹭的鸣叫中,相痴道:「此处远近的渔民都流传着一个传说,昔日,南海观音来普陀道场讲法时,就曾从此处经过。他赤足踏海而来,每走过一步,海面上就绽出一朵莲花,故而得名。」
莲生静静倾听着,此时才道:「是个很优美的传说。只是这与大师在此处等我的原因,又有什么关联呢?」
「小施主,凡事有因才有果。你的本相,乃清净无尘、集天地灵气之物,却因机缘,染世俗尘,受轮回苦。」相痴悲悯地看着她:「想必你也意识到在你身上,早已有太多『业』的存在。执念太重,无以解脱。故我前来渡化你,你可愿随我去?」
「……『渡化』?大师的意思是,要收我做弟子?」莲生又是迷惘又是惊异,「大师可知我是……」
「哈哈哈,普应普之法,渡应渡之人,佛祖眼中,众生无异,万象皆同。」
莲生思忖了片刻,正想说什么,风里传来一声呼唤——
「——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