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叁拾叁 破晓(完)(1 / 1)
曾经白雪无瑕的披风此时已遍开红梅。雪尘掀起的簌簌翻飞声中,少年单膝着地,翩然跪下在凌帝身前的地面。
一字一句,他恭敬地道:「儿臣救驾来迟,请父皇降罪。」
不…不可能!这决不可能!
没有人…没有人能够在受了那样重的伤以后,还能这样带兵突破那五万胡塞大军的包围!他知道乌兰巴尔斯的性格,决不可能就这样轻易地被对手……
可是她来了,她就在这里,此刻她就正跪在那个男人的脚下。
看着旭日干的表情,凌帝说:「情势,似乎逆转了嘛。现在腹背受敌、进退维谷的是你。对了,朕看你似乎还不明白,为何驻扎于临潢的西北军人数如此稀少的缘故罢。」没有管旭日干骤变的脸色,凌帝径自道:「因为当你把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临潢和孤城两处时,朕已经派出了西北军中最精锐的严晓星一部,前往攻打你胡塞最核心的哈丁里、不儿罕两山一带。」
「啊…或许该说……」对方又露出如同十五年前那个笑容一般,目空一切的表情:「情势,已经完全逆转了。」
旭日干握紧了双拳,浑身颤抖着,没有说话。然而凌帝又道:「不过,朕一向不喜欢浪费时间在这种相持不下的犄角之势。还是…找个能够速决的办法罢。」
「既然朕的儿子和老对手的儿子都刚巧在此处,那么何不让你们年轻人去决一胜负,正如朕当年和格日乐图的那一战。……莲儿,」凌帝低头看着莲生,「你就去替朕,替大昊,把对方的人头取来交给朕罢!」
「……」没有任何犹豫,一直俯首的莲生,只是简单地回答两个字:「…遵命。」
为什么?他看着拔出长刀,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的白衣少年。
少年的容颜,如同此时封冻的白皑皑的雪原,除了漠然,还是漠然,可仍旧美得让人心惊肉跳。可是真正令他害怕的,却是那没有丝毫感情波动的双瞳,仿佛在她面前,他只是一个素昧平生的陌路客。不…即便是陌生人也不至如此,在她眼里,他已完全等同于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了。
为什么?!不安的嘶吼堆满喉头,仿佛野兽之爪要从内部将他的身体撕碎。难道真的如那个男人所说的——「公子莲,她是朕花费十年精心打磨的一把剑,是朕最得意的弟子,继承了一身武艺,十分智谋……她是朕最引以为傲的儿子,也是与朕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敌人之女……」
行至十步之处,少年脚步微顿。只是一个闪神,片刻前还在不远处的少年身形暴涨,竟然已经突至他的攻击范围之内!几乎凭借着本能,他反手拔出了随身佩带的圆月刀——
「叮——」火花四溅中,彼此的刃齿已经紧紧地绞在了一起。
「她是——朕在这世上最怜爱痛惜之人,亦是……朕恨之入骨、恨不能亲手摧毁的人……听好了,这将是…朕的断言——」
头痛欲裂,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几乎要溅出血来——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刀锋不断相击的声音,响彻在整条金粟河的冰面。
两个人从岸上打到河上,凛冽的气掀起成片的雪尘,如同小小的风暴包裹着他们。旭日干被连连逼退,脚下本来光滑的冰面也被拖曳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在迭声的惊呼讶异声中,在公子莲最后一刀强劲的突刺下,旭日干向后仰倒。当雪雾散开,众人定神看去,公子莲正一膝着地,另一膝则抵住了旭日干的咽喉,而血红的妖刀,正悬于他鼻梁不足盈寸的地方——
旭日干丝毫无法反抗,已完全处于公子莲——代表大昊与凌帝的这一方——的压制之下。
……这个世间,没有人能够取代、动摇、企及朕在她心中的地位,没有人——能够磨灭朕给她留下的烙印,无论是身体,抑或是灵魂!同样地……这个世界上,也不会有任何人,能够从朕的身边,夺走她——
「为…为什么……」强忍着喉间传来的剧痛,旭日干费力地嘶声道:「他…对你真的有那么重要……」
仿佛感觉到很有趣似的,莲生低眼观赏着旭日干满脸的痛苦神色。冷不防地凑近他,眼睫撩人地半掩,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个妙不可言的弧度:「你……爱上我了?」
旭日干的态度骤然剧烈起来:「我…我……」他是想反驳,可是不知为何,那个「不」字却卡在胸口,怎么也无法吐出。然而,莲生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彻底一愣,甚至忘记了反抗——「不要爱上我。」她说。
「千万,千万不要爱上我。」她黑若子夜的头发自耳廓、颈后、肩头滑落,带着隐约淡幽、若即若离的香,一丝丝垂落到他的脸上。「我啊,是个只会带来无尽死亡与杀戮的女人。总有一天你会看见的,看见我背后那些流着血的亡灵。盲目地追逐着我,最终……只有被带上毁灭一途。」
「已经…」旭日干闭了闭眼,轻声道:「已经太迟了……」
「……」一怔过后,莲生的笑容却愈发灿烂:「是么,真可怜呀……既然如此,我便难得发一次善心。……在你遭遇更凄惨的下场前,就让我帮你从这可悲的命运里解脱罢……」说着,刀尖缓缓地下移——
「啊!——」「啧……」两边旁观的众人都慌忙别过脸去、皱着眉不忍看——此时,弥生花见的刀尖,已经浅浅地没入了旭日干左边的瞳孔之中。
视线虽然模糊了,可是奇异地,他竟然没有一丝痛楚。旭日干仍旧睁着双眼,一眨不眨,看着莲生。
「放心罢,被弥生花见所伤的人,当时是不会感到疼的。只不过组织的损坏却是终生的。反正……你已经要死了,我就再告诉你一件好事如何?」莲生嘻嘻一笑道,「听好喔…那个被你认为是『下贱女人』、交给忠心下属凌虐得不成样子的塔娜公主,其实是你父汗的亲生骨血、你的同胞妹妹呢!看看,对令堂以清白之身、难产生下的这个掌上明珠,你啊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呢。」
「诶、诶,别激动嘛。」莲生制住了身下人乱动的四肢,「虽然是有点冲击性,但对于一个快死的人而言,也轮不到你来担心后悔了。放心罢,你死后,塔娜公主就交给我好好对待罢。」
说着,她就欲用力将手中长刀贯穿旭日干的头部。
「慢着……」岸上遥遥传来了凌帝的声音,「这样就可以了。莲儿,回来罢。暂时留下他的命,朕有别用。」闻言,莲生也不再坚持。利落地站起身,将手中刀垂直拔出回鞘。
此时,从旭日干左眼正中那极细的创口中才汩汩地流出血来。
「请大王子殿下带上你们胡塞的兵马,全线后撤到关外一千里处。」最后看了他一眼,凌帝以披风揽住莲生,相偕转身:「期待大王子在『忽里勒台』正式称汗、并给大昊带来两族友好讯息的那一天——」
辰瞾五年,一月初九,孤城围解。
同年二月十三,胡塞旭日干遣使与大昊使臣会于滦水畔定下盟约,约定至少五年内,胡塞决不主动对大昊用武动兵。史称「滦水之盟」。
与此同时,第一次北征结束。
公子莲再次让整个大昊震动了。
比任何祭典都要热烈,比任何节庆都要轰动。不仅是央月远近,从他乡千里迢迢赶来的人流也络绎不绝地到达京城。大小客栈都已爆满,还有人干脆就在城墙下幕天席地而居,就是为了在北征凯旋这一天,见到那传说之人。殊不知早在大军归来的前三天,一匹玉骢骏马早已以追云逐月之速穿过央月、奔上通往赤城禁宫的驿路。
赤红色的千重宫门渐次打开,一条肃穆的汉白玉大道笔直通往城内。
白马自宫门外绝尘而入,宫人侍卫们也不觉得纳罕。重重叠叠的宫庭楼殿被甩于马蹄后,疾驰间,呼啸的风也仿佛变了颜色。
远远见到一处宫殿廊檐高隆,勾心斗角,马上人不待勒马,便从马上翩然跃下。掀起一袭月白轻衣,衣襟隐隐水纹仿佛欲随之漾开。黑发轻盈摆荡,却只是用一根银色缎带固定。神情淡然,却难掩焦虑,正是公子莲。
抬起头,「长乐天」三个金漆大字。
莲生正欲入殿,一声轻唤,「三弟。」
回首,一天青色锦衣的男子正缓缓拾级而上。
「见过太子。」莲生恭谨地见礼。太子含笑,一双狭长的凤目温柔撩人,如桃花深水,芬芳,却难测。「为何如此惶急?可又是为了……」
「不正是么。」莲生生硬地打断,「我不过不在宫内数月,为何让他如此?」
太子也不见怪,只是看着莲生眩目的容颜,半晌低低微叹,「自你独自分宫居住,现在宫里已没有一人能劝止住他,他的性子,你难道竟不清楚么?」
「唉……」莲生摇头,一顿足,「新封的湄后呢?」
太子一撇唇道:「这『长乐天』里的女道士,可都是湄后的手笔啊。」
「身为后宫嫔妃之首却不审慎克己,反而推波助澜,」莲生的黑瞳里闪过一丝血红,「当诛。」
说完转身推门。
身后传来太子微不可闻的叹息,「莲生,你不是再不见他么?」
潇洒的背影硬生生顿住,「这是……最后一次。」
太子也不点破,只是看着那月白背影消失于宫闱的重重暗影中,黑眸里写满无可名状的愁绪。无法阅读,也无计消除。
撩起重重红色的帐幔,一股奇异药香扑鼻而来。
颓靡如樱花委地,撩人如罂粟乍开。
淫言浪语朦胧可闻,伴随声声娇喘,在寂寞的宫闱里激起层层空洞的回声。莲生缓步步入后殿,随风扬起的帐幔后四五条人影攒动。她的神情似笑非笑,高深莫测。最后一重红纱后,是一张阔大的龙床。此时五六个人正赤身裸体地于床上蠕动,三四个太子所谓的「女道士」,甚至还有两个太监。他们如此沉醉于肉体,以至于忽略了莲生的到来。床前巨大的瑞兽香炉里正袅袅散逸着那奇异的香味。
静静观察了床上的人一阵子以后,公子莲转头一脚踢翻了香炉。这巨大的倒翻声没有引起床上人们的注意,愈发浓郁的香味反而让他们更加兴奋。
「啊、啊……爷,好…好厉害……好像快…快成仙了……」
「既然如此……我便送你真正成仙去。」莲生出现在她身后,冷冷说完一句,轻轻挥手——
女子的头咕噜地滚到床上男子的腿间,脸上的表情还停留在片刻前那种□□的欢愉。轰然倒塌的残躯里,泉眼般的血水汩汩喷射而出——
这一刻,殿里才真正地安静下来。
看见粘稠的红色液体已经濡湿了身下的床褥,床正中的男子突然动了动身子,不以为意地把腿中间那颗美人头一脚踹下床。那颗头咕噜咕噜滚了很远,而片刻前她还在他腿间宛转求欢。
男子身着火红色的宫袍,此时正放荡地敞开着,露出一片白皙的肩背和胸腹。下身不着寸缕,双脚却仍旧大开着,肆无忌惮袒露在莲生灼灼的目光下。见到莲,男子左边嘴角牵起一个邪妄而优雅的弧度,声音却分外轻柔,「莲儿,你…回来了?」
莲生没有看旁人,只是一径凝视着那张美丽得分辨不出年龄的容顔。良久,她微微眯起眼睛:「从今往后,我不会允许任何一个像这样,看过或者碰过你身体的人,活在世界上!」
「可恶——!!!」
昂贵的景泰蓝花瓶坠地破裂声中,云白的衣袂震怒地一拂,慑得满地伏跪的众人不敢抬头:「父皇的情况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为什么迟迟不向我禀告!你们这群只晓得欺下瞒上的狗奴才!」见没人敢应声,莲生点名道:「赵喜——你,你给我说,这究竟算怎么一回事!」
赵喜嗫嚅良久,这才道:「其…其实小主子在南疆的时候,范院使就已经诊断出皇上染上了药瘾了。而且…皇上自己…似乎也早就有所察觉……所以才不让小主子和宫里其他人进出曜宫书房……但是,因为怕小主子担忧,所以皇上一直吩咐我们不许告诉您……」
原来如此。紧皱着眉头,莲生重重地往紫檀木椅上一坐。
若非胡珑在死前透露给胡珀的消息,恐怕到现在她还被蒙在鼓里:玉暖啊玉暖,我现在总算是明白,你当日所说的「诅咒」到底是什么了……太医院的药师和太医们都百思不得其解,凌帝究竟是从哪里接触了那种比胡珀当初所服用的「醉生梦死」药性要猛烈百倍的禁药,并且染上了药瘾。
谁都不曾想到:那药,却原来是藏在当时繁宫大宴时,玉暖与顾煊献上的「江山万里图」之中。织成那幅锦绣的每一根丝线,都曾被数度浸透经过精心调配的药水,又经过漂洗风干。初始,绝对不会有人发觉那种缓慢释放的气味,可是一旦天长日久,长期身处这种空气之中,就会在不知不觉间染上药瘾,只要有一段时间不跟那幅织锦处于同一地方,就会痛苦有如百虫啮髓般。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父皇一天到晚把自己锁在书房的原因……
莲生闭了闭眼,忽然道:「这样不行。」赵喜等人都是一愣。她却突然长身而起,「再让父皇呆在赤城这种破地方,到处都是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我看呐,不仅父皇要出事,这整个赤城都要烂掉——烂到骨子里去!赵喜!」
「奴才在!」
「你现在马上去打点,我今日就要带父皇出宫——!」打发了赵喜,莲生又叫来任秀,商量了一下出行的路线。任秀告退前,莲生突然又出声叫住了他。
「还有……」眼前人幽幽道:「这一路上,不要让我看到任何道观一类的物事……」
任秀一凛。恭敬问道:「是,莲大人。那么,对那些道观里的人是……」
一轮血红色的月亮从那双深静的眸中升起,「……就地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