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叁拾贰 困兽之斗(完)(1 / 1)
即使再多隔绝与阻碍,她还是有那么一种自信——在茫茫的人海中,一眼就认出那一个人背影的自信——
「等等——!不要走——!」
她奔跑着、追逐着、呐喊着。可是就连她自己也不懂为什么身体停不下来,多少次,发誓今生决不愿再多见那人一面,多少次,反复告诉自己再也不要去相信。可是,当她听见有关于他的消息,看见有关于他的足迹,躯体仿佛就已经自动自发地朝一个方向动了起来。
是的,就算再狼狈也好,不优雅也罢,在这一刻,她也要张开自己小小的翅膀。正如每一只破茧的飞蛾都有所向往着的、明知会焚身自绝也不能不到达的温暖之处。
他,就是那一束,她长久以来仰视着的,绝无仅有的光。
「等一等!别…别走!」
终于听见身后少女锲而不舍的呼唤,马上人勒住了马,却仍旧没有回过头来。莲生尚没有稳住自己的身体,就飞扑到那人身侧。
一把抓住那人的右手,手背上清晰两排鲜红的齿印。
「果然……是你……」那一刻,莲生难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和那年的情形何其相似。马上人虽一直转脸一言不发,可是她却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握住的那只再熟悉不过的手,竟然也开始了细微的抖动。
「你…你什么意思?」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却突然嚷出一句出人意料的指责。她作嫌恶状地甩开他的手,抬头睁大眼睛用力地瞪着他,仿佛要借此固执己见地抗拒着什么,「你是闲得不行了还是怎样?我有叫你来救我吗!你有没有一点自觉啊,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连个侍卫都不带,自己一个人头脑发热地跑来这种地方,你知不知道多少人做梦都在肖想你的人头!还是说你根本就是找死,想我来背这个罪名?!」
越说越激动,莲生掏出一直放在怀中的物事举到那人眼前,「还有,这张纸条是什么意思?过去的整整两百一十八封信,你都没有给过只言片语的回复。原本就是吝啬得一个字都不给的人,现在是怎样?告诉你,你别指望我再上当!可恶……」
她喊着,喊着,一直喊到自己都精疲力尽了。可是泪水却不知疲倦地落下,她一次次擦去,却只落得更多,「明明…明明发过誓不再理你、不再相信你、不再受你的摆布,可你为什么要给我这种东西!为什么老是在我下定决心以后再跑来动摇我!是嫌我苦头还吃得不够多吗,就让彻底我死心不好吗!呜…为什么要来!说啊,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她一把捉住他的衣摆,含泪大声道:「为什么一直背对着我,转过来!转过来看着我!」
直到这时候,一直默默不语的马上人才终于肯缓缓转身,可是还没有待她看清他的脸,那人已疾风般地一把揽过她的腰肢,她感觉到身体腾空而起,下一刻,他已吻上了她的唇。
在她人生的最初七年,他不过是她素未谋面、遥不可及的陌生人。因为一场偶然的邂逅,后来的三年成了她人生中最快乐纯粹的时光,因为他是传她以文、授她以武的师父,与她朝夕相对,对她悉心指导。最后的四年里,他成了她的父皇,那个她全心仰赖、虔诚膜拜的王者。
她从不奢望能够永远呆在他的身边,但是她却始终相信,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无比幸福的。直到十四岁那个黑得不能再黑的夜里,他无情而决绝地摔碎了这一切。
那一夜,他则是作为一个冷酷残忍的复仇者。
可是这一个突如其来的吻,却模糊了一切的分界。她混沌的意识里一片白花花的亮光,却怎么也无法从这个吻里抽身,更遑论仔细分辨,此刻以倾尽一切的姿态吻着她的这个人,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是作为师父,是作为父亲,还是作为仇人。
又或者,他仅仅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
暂短而又无比漫长的一吻结束,他才将她轻轻放落地面——大概是她的幻觉,他的动作里似乎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恋恋不舍——低头深深地凝视着她,他这时才说了久别重逢以来的第一句话:「……我以为,你再也不愿见我。」
如此轻易的一句话。如此简单的十个字。却仿佛一支锐不可当的箭,深深没入了她的胸口。随即传来震耳欲聋的崩毁与坍塌之声。她费尽一切心力筑起的无懈可击的防备,却原来这般脆弱、这般不堪一击。
可是,她舍不得不看他,舍不得不一遍遍地以目光描摹着他的轮廓。阔别已久,他仿佛比以前显得消瘦,可是那眉目仍旧该死的好看。终于极低、极弱地叹了一口气,她轻声道:「……果真不愿,你便真的永不见我么?」
诸神俯首。天地,都将在这一刻老去。
「大汗,我已经放那汉人随神医离去了。」乌恩齐一边走进来,一边感慨:「没想到这神医真的有如传说,不过一夜,公子莲的伤势竟然就好转了。」
「是啊…幸好……」旭日干放松地向后躺倒在椅背上,忽然又道:「说起来,那个神医,我总觉得像是在哪里见到过……奇怪……」
「王兄——!」
随着一声轻快的叫唤,明红披风的年轻男子风尘仆仆地掀开帐门走进来。一见来人,旭日干兴奋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步上前和对方拥抱:「乌兰巴尔斯,我的好兄弟!□□最骁勇善战的红虎!可把你盼来了!我们有多久不曾相见了?」
「好王兄!」来人爽朗豪气地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稍稍拉开一段距离,他上下打量着旭日干,「整整四年不见,你还是那位继承了英雄之血、让我引以为豪的王兄!」
这个名叫乌兰巴尔斯的年轻人,正是旭日干同父异母的弟弟。乌兰巴尔斯的母亲是来自乞颜前代首领的女儿,打小,两兄弟感情就不是一般的融洽。这一次旭日干得以如此顺利地夺取政权,与乌兰巴尔斯成为乞颜内部暗桩的关系是分不开的。
旭日干将来客迎到自己的王座上一同坐下。乌兰巴尔斯道:「王兄,我来这里的一路上,听到了一个有趣的流言。」
「噢?怎么个有趣法?」
啜饮了一口浓香的马奶酒,乌兰巴尔斯一边缓缓地转着杯子,说:「传闻说大昊的皇帝,那个十五年前捅了咱阿爸一剑的汉人,御驾亲征来了。而且人离这里不远,就在临潢。」
旭日干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好弟弟,这你就不懂了罢?汉人的那套把戏。如果他们的君王御驾亲征,那肯定是为了鼓舞士气而来的,一定会弄得大张旗鼓、天下尽知……可你说的临潢……哈哈哈,流言流言,仅仅是流言。」
闻言,乌兰巴尔斯面露失望之色:「是吗。我还以为王兄急急忙忙从乌兰巴托赶来,就是因为这个传闻属实呢!」
「哈哈,非也非也。我来是因为有个…呃,我有点在意的家伙。」
「噢……?」乌兰巴尔斯明亮的眼睛里露出狐狸般狡黠而揶揄的光彩,「这个我刚好也有所耳闻呢,是现在正被围困在那城池里的大昊皇子罢。王兄什么时候也对男人感兴趣了?」
「她是……」本想说「她是个女人」的旭日干话到嘴边又突然吞了回去,念头一转改口道:「他是那个汉人皇帝最看重的儿子,我只是在意这一点而已。」
不料,乌兰巴尔斯竟似无心地接口道:「既然是『最看重』,那皇帝会掩人耳目地来这里,也不是没有可能的罢?」
这句话无疑当头棒喝,灌顶醍醐。对于大帐里忽然安静得诡异的气氛,乌兰巴尔斯有点不解:「怎么了,王兄……?」
旭日干与一旁的乌恩齐对看了一眼。旭日干突然长身而起,「挑最好的快马,立刻派人,给我追——!!!」
「怎么?王兄,你的意思是……那皇帝很可能已经来过了,而且,你们还碰面了?」
马上的旭日干露出懊悔自责的表情,「难怪那个『神医』看上去似曾相识,可我当时只想要他能把人救好,根本没有往那个方向想——可恶!竟然让找上门来的大猎物在我眼前被放跑了!」
倒是一旁并骑的乌兰巴尔斯一语道破:「王兄,汉人有句话说得好,你啊这叫『关心则乱』。看来那个公子莲对王兄的影响之大,恐怕已经超乎王兄自己的想象咯!」
「我——」旭日干气一窒。
前头奔来一匹快马,马上人同身下坐骑一般,气喘吁吁,汗流不止:「大、大汗,他们去太远了……已、已经追不上了……小的只捡到这个……」说着双手呈上一样物事。
旭日干端详许久,伸手拿过那物事,捏于掌心:「……不错。是他。他来过了。」
乌兰巴尔斯探头一看:「不过是块破布罢了,王兄又怎能断定?」
「不会错的。这金底黑莲的纹样,正是十五年前那场胡昊战争中,『战鬼』顾焱部专属的标记。父汗曾经一遍遍地对我说起,所以就算化成灰我也不会忘记……」旭日干一字一句缓缓道,凛冽而深邃的瞳仁如同深不可测的古井,「他,这是在对我下战书呢……」
没等周围人反应过来,旭日干突然扬手喝令道:「明日破晓之前,我下令五万人马随我前去攻打临潢!我旭日干,要亲手砍下那汉人皇帝的头颅悬挂在我们胡塞军的旗杆上,一雪十五年前的耻辱!」
「喔——!」「喔——!」
沸腾的群情中,乌恩齐有点焦躁地低声道:「大汗,五万人马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我们已经没有那么多人手了啊。」
「围困孤城的不就有十万了么?从那里面抽调好了。」说着,旭日干转头对乌兰巴尔斯道:「好弟弟,我可把孤城交到你手上了,千万记得,可不能让那里面金色的小鸟儿……插着翅膀飞跑了啊……」
乌兰巴尔斯对哥哥的千叮万嘱倒是有点不以为意:「我知道了,王兄。不就是一个小孩罢了,能耐到哪去。」
「哼。」旭日干冷笑一声:「别说王兄没有提醒你,如果因为对手年少就轻视他,你迟早要栽在这个小孩手上!」
乌兰巴尔斯一怔,跃跃欲试起来:「好王兄,你说得我有点心痒痒的了。那公子莲真的如传说中那么神?!那……我可不可以跟他玩一玩?」
看着弟弟眼中好战嗜杀的锋芒,旭日干就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可是,这也没什么不好。旭日干仅仅是淡淡一笑:「如果你有这个能耐,就尽管去罢。到手的,就是你的猎物。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说这话时,那双略带淡灰色的鹰瞳就更见得冷酷。
西洋望远镜的视野里,不远处一片尘土喧扬。
「看起来,胡塞即将有大部的兵力调动。而且,」莲生放下望远镜,「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往父皇所在的临潢去。」
「可西北军的兵力现在也严重不足。」陈超然的面色凝重:「朝廷的御征军又还未到达……」
沉吟了片刻,莲生转身道:「目前,城中还有多少粮草?」
「五日不足。」
「传令下去,只留下今晚和明晨的口粮,其余的,全数散给孤城百姓!多一点都不准留!」
诸将都惊诧不已:「全数散给百姓?!」
「你们没听错。我说的是『全数散尽』。」莲生一字一句,铿锵有声,「事情,一定要在明天结束。——要么赢,要么死!」
「什么?!公子莲大人把军队仅剩的粮食都留给我们了?」
「真的…这些粮食……都是给我们的?」
「真的!」分发粮食的年轻兵士笑了,「将军说了,务必要让孤城里的每一位父老乡亲都有粮食吃。」
「可我们吃了你们的口粮,你们又吃些什么呢?」
「我们没关系!连将军都只留到明早的份儿,我们自然没有话说!再说,只要明天打个胜仗,还愁没东西吃么!」
「这么说…明天公子莲大人就要和胡人正面开战了……?」
「是啊!」兵士指着眼前来来往往搬运着泥土、挖掘着沟壕的一群大昊兵士,道:「看到了么,那些弟兄都是为了明天的决战做准备呢!」
闻言,人们看着自己手中的粮食,又看看那些挥汗如雨的大昊兵士。人群有人道:「公子莲大人身受重伤又要领兵作战,竟然还不忘记我们……大家伙儿,是不是应该也为咱们的赤莲军、为咱们的公子莲大人干点儿事!」
众人果真云集相应,赢粮影从,挽起衣袖,卷起裤管,不论男女老幼,都加入到挥汗劳作的将士中。
「——听,他们在喊你的名字呢。」侧耳聆听了一会儿,裴玉烟转过头来,看着眼前人道。
「……裴姑娘,明日之事,就拜托你了。」案牍后的白衣少年仍旧没有抬起头来。
踌躇片刻,裴玉烟问:「你真的打算这么做?」
「这是最坏的打算。如果可能,我也不希望发展到这个地步。总之……」望向窗外暗沉沉、没有一丝星火的夜,少年的眼眸也如极北的苍穹一样深远:「一切,就看明天了。」
等待着。在这如同裹尸布般僵硬而混沌的天幕之下,每一个彻夜不眠的人都在等待着。
临风立于女墙之前的白衣少年。快马加鞭、星夜疾弛的胡塞男子。独自浸没在黑暗之中、看不清眉目的红衣男子。把弄着手中酒杯、带着玩味笑意看着帐下歌舞的年轻人。倚立于柱后远远凝注的水色身影。在某处听着不远处声声胡笳的某人。
每一个人都在等待。等待黎明时分,那一线锐不可当贯穿天与地、昼与夜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