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叁拾贰 困兽之斗(一)(1 / 1)
「嘁!又来了。」断臂男子看着城墙下方的一队胡塞士兵,脸上露出极度不爽的表情,「这些胡狗,不堂堂正正地来攻打,反倒这么不远不近地耗着,一天早中晚巡三遍倒是准时准点!」说着扳起左手手指,「……这么算起来,我们已经被困在这里整整二十七天了!妈的,干脆打开城门,让老子跟胡狗痛痛快快打一架!」
「他们不会跟你打的。」手摇金镂扇的男子缓缓行来,「如今胡塞诸部刚刚统一,内部仍旧大小纷争不断,能够集齐这十万兵力,就已是非常不易了……对方的目的,无非就是想围困孤城,以逸待劳地等我们粮草耗尽的一天。」
这恐怕也是,南宫白露微微眯起眼,那个男人逼迫莲帅就范的手段之一。
「他奶奶的……」丁狂的语气多少有点蔫儿,「难道我们就这样被困死在这里?!军中的粮食本来就已经不多了,孤城的老百姓也要吃饭的啊!最该死的是,莲帅又那个样子……」
「回去看看莲帅罢。刚刚说是请了方圆百里最有名的一位大夫来,给莲帅诊治伤势……」两人说着话一边往回走,陈超然、胡珀等人也都聚在大厅。
一见老大夫从莲生房内走出来,胡珀急问道:「大夫,我们大人怎么样了?为什么晕迷到现在,还没有醒?都已经快一个月了啊!」
老先生捻了捻花白的胡须:「这位大人背部的箭伤极深,再加上没有及时处理,此时陷于体内的箭头已经和血肉粘合在一起,恶化得很严重。如今城内伤药紧缺,能够勉强控制不发高热,已经是老朽最大的本事了。」
「诶、等等。」一旁的虫灵开口了——她是胡塞攻破昊军防线那日闯入大营,欲痛骂莲生失职时才发现其重伤晕迷,便留了下来随军后撤——「我刚刚听了那么久,你这做郎中的不去动手替病患疗伤,难道就这么放那箭头在那里么?」
大夫面露难色:「方才老朽已经说过了,箭头如今已经和那位大人的身体粘连得极紧,若要取出,非得强行破开肉体、取出箭头……可在那么险要的地方,老朽也无法保证会不会有性命的风险……」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当初莲生负伤后,仍旧坚持坐镇大营,指挥抵抗胡塞兵力的大部反噬,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其间一直神色自若。若非终于体力不支、晕倒于军情会议之上,恐怕绝不会有人发现当时的她发着高热、伤势已然沉重到了如此地步。
众人心情沉重地送大夫走到门口,老先生却突然停步了。有些犹豫地,他启口道:「还有一件事,老朽不知当不当说……」
「只要事关我家大人安危,老先生但说无妨。」
「是这样的。刚刚老朽替大人诊脉,发现这位大人的脉象虚浮,像是曾受过寒气侵体,病根未去,大抵后又多次负伤、浸水,如今寒毒入髓,已经积重难返。而且……」大夫蹙眉道:「你们家大人,似乎一直在服用什么药物的样子……」
「药物?!」「你说什么?」
「是的,是用以压抑女子正常月信与体征的药物。这种药物对纯阴之体损害十分之大,特别是体质本就虚寒的女子。」捻着胡须,老人缓缓道:「老朽恐怕,你们家大人作为女子,今后是再也无法生育了……」
没有人说话。
自大夫走后,所有人就只是静静地坐在大厅里。整整一个时辰,没有人说过一句话。
终于,「喀嗒」一声椅脚移动,沉默到现在的惊翮站了起来,冷漠而清秀的脸带着不耐:「无聊。我不想再呆在这了。反正什么事也不能做!」
惊翮的态度,不但惊讶了众人,同时也激怒了丁狂。只见他忽地一声站起来,以单臂扭绞住惊翮的衣襟,火爆地道:「不好意思,老子没听清楚,你小子刚刚不会是说了『无聊』这个词罢?」
「我是说了,怎么?」
惊翮的不驯彻底激怒了丁狂,只见他挥起左手就是又快又狠的一拳:「混帐!你刚刚没听那老头子说吗?莲帅现在危在旦夕,而且还……」
「那又怎么样!」重重摔落地面的惊翮抹去嘴角的血痕,恼怒地大声道:「那又关我什么事!要我说,那也是她咎由自取罢!谁也没要她这么做!」
「混帐!」陈超然和南宫此时都起身拦住丁狂,避免他真的冲上前把惊翮撕成碎片。陈超然一边劝止丁狂,一边转头道:「惊翮,你刚刚的话真的太过了。」
「过什么!我根本没有说错!」坐在地上的惊翮以愤恨不平的眼神瞪着他们:「为什么到了现在,你们还要帮着这女人说话!她私做决定解散莲魄的事,你们不也一样不满?!你们扪心自问,谁敢说自己心中没有一丝怨言!什么『要替父皇、皇叔守护这个江山』,身为女子的她,根本就做不到不是吗!如今凤军将士四散、战事发展到被困孤城,不都是她亲手造成的吗?!如果早知如此,从一开始她就不该接下凤军、做这个统帅!」
闻言,陈超然也沉默了。惊翮的话虽然偏激,但有一点没有错,那就是对于莲生当初强行解散莲魄的做法,每一位组织里的将士都或多或少地有些许不理解。当日莲生在所有莲魄将士面前宣告解散,惊翮或许是受打击最大的人。
初始他也以为惊翮的敌对是出于对凤军——逆凤侯留下的队伍的珍视,毕竟惊翮是逆凤侯从小收养长大的孤儿,对朱鸾的感情是超乎寻常的亲厚。但是渐渐地,他才发现,或许真正让惊翮介意愤怒的是,将所有不能言说的痛楚都自己一个人背负的莲生。
「是吗,到了最后,我还是无法成为被莲帅彻底信任的那个人。」这种想法,或许才是伤透惊翮,也是让每一个莲魄将士失望的,真正原因。
「哗——」惊翮怔愣了。所有人也都呆住了。
将凉透的茶水带茶渣尽数浇在惊翮的头顶,虫灵大小姐顺手将手中茶盏一抛——「啪啦」!
「怪了、怪了。」虫灵一脸故作惊诧,「从刚刚起,我就没有听过一句像样的人话。诶,」她蹲下在狼狈不堪的惊翮面前,看着他问道:「你是畜生吗?」
「你懂什么——!」
不给惊翮反驳的机会,虫灵站起身面对一干莲魄将领:「你们到底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了吗?你们到底明白发生什么事了吗?」手猛地一指莲生休息的内间,她一字一句地道:「现在有个人躺在那里,重伤昏迷,生死未卜,而你们这些『忠心耿耿』的臣下却在这里为了追究她的责任而争执不下,好啊,我今天倒要看看你们要给她定什么罪名!」她一个个走过鸦雀无声的诸将面前,「你们是要怪她解散了莲魄、让你们失去了优越感和用武之地?你们是要怪她不该女扮男装长达五年之久、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南征北战、血溅沙场?你们是要怪她,不该如此坚强执著,忠心到了甘愿舍弃自己真正的姓名、身份和感情——甚至是所有常人最普通的快乐!
「还是要怪她,根本不该身为一个女子,更不该以区区女子之身去做那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为了一个什么狗屁约定、宁愿服药摧残自己到无法挽回、也要守护这个大昊的天下!」
她来到惊翮身前,用力地握住他的双肩:「她已经无法拥有孩子了啊——!你真的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吗?你真的能明白,对于一个女子,那意味着什么吗?作为一个女子,她生命的一部分已经注定缺损了啊!当初服药之前,她必定也知晓可能的后果,可她还是选择了这条路。难道你们真的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猛烈地摇撼着对方的肩膀,虫灵激动得无法自抑:「什么江山!什么社稷!用一个人的幸福来换取天下太平、苍生得济,你们或许并不介意,对于莘莘的黎民百姓,个人毕竟太过微不足道!可对于那个人而言,那就是仅能握住的全部啊。哪怕只是一点点,会有谁在乎、又有谁在乎那个人是否幸福呢……?你们……又曾真的在乎过吗?」
「咳咳、咳……」一阵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的咳嗽打破了大厅死一般的沉寂。
「莲帅……」众人转头惊见一身单薄白衣的莲生,凭借一己之力勉强倚在柱旁。「大人!」胡珀几乎是第一时间飞身扑到莲生身边:「您总算醒了。」
虚弱地被搀自椅子边坐下,莲生裹紧胡珀为她盖上的雪狐披风,倦倦一笑:「刚刚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惊翮、陈超然等都一时间都表情复杂地看着她,不知该作如何反应。她全都听见了,也包括那件事……
「咳咳…咳咳…」压低声音咳嗽了几下,莲生这才道:「……惊翮说得没错。事情会到今天这种地步,我必须得负上不可推卸的责任。」
「喂、不是罢!」虫灵急急张口想说话,不料莲生已经闭上了眼睛,轻声道:「够了。虫灵姑娘,谢谢你。可是够了,真的已经够了。」本来直肠直肚的虫灵,当听见那最末细微颤抖着的尾音,一肚子话憋在胸口就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难过地看着她。
「现在事已至此,咳咳…目前的要务,就是设法帮诸位将士和孤城的百姓脱困解围……咳、这恐怕也是现在的我能为各位做到的最后一件事……胡珀,备好笔墨……」接过胡珀手中的纸笔,莲生道:「我现在要设法与离这里最近的…咳咳…临潢府西北路招讨司取得联络……他们那里现在想必也不好受…咳、咳咳…如若能够和西北军配合、打通胡塞阻绝临潢与孤城的包围,就能将兵力合二为一,这样一来、这样一来……」
她握着笔的手,不停地颤抖着,仿佛那一支小小的笔杆是什么无比沉重的东西,甚至就连那纸上写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全部的心力。在某处,她停下笔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弱的肩膀耸动着,就连肩上的披风滑落了,也都不多知觉。可是未待胡珀帮她重新披上,所有人都骇然地看见自她捂着嘴的指缝间,溪流般渗落下触目惊心的黑红色,一滴一滴地溅在雪白的纸笺上。
南宫白露别过头去,没有人看见他的表情。陈超然握紧了双拳,手背上鼓胀的静脉仿佛要炸开来。而虫灵早已咬白了下唇,泪眼汪汪。
可是莲生仿佛毫不在意,径自用那带了血的手探入怀中,摸出那块合拢的虎符置于案上。
良久,她说:「惊翮,把这信笺和这块虎符,一起带到临潢去。」
「莲帅!」「什么?!」惊翮瞪着她,狠狠道:「你想干什么?」
「咳咳、咳…西北军…乃历来只受帝王亲自调度、天下三大兵马之一的军队……我担心若非有这块虎符,他们不会听从……」
「我不是说这个!!!」惊翮恼怒地吼道:「你明知道虎符离身是什么样的后果——除了皇上和被赐予虎符的将领,若是将虎符转手第三人,那是灭九族的欺君大罪!!!」
「…资格……」惊翮一怔,「我已经没有这个资格,再持有这块虎符。」惨白的少女,安静的瞳仁里却泛出决绝的光彩,「这一战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辞去帅位,解尽兵权。」
辞去帅位,解尽兵权!
「…你……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众人没有想到,惊翮的反应竟是出乎意料地激烈,「你说你不做统帅了?你说要『解尽兵权』……?你这么做是要给谁看!就因为我说了那些话,所以你生气了、就想撒手不管、一走了之?!可恶——这就是你说的『负责』吗?」
不顾陈超然等人的拉扯,他硬是冲到垂首不语的莲生身前「扑通」一声跪地,强扳起她孱弱的身子,「这个也好、那个也罢…为什么总是要想来则来、说走则走!你可是公子莲——那个不败的公子莲!如果你不去平定这个天下,还有谁能——?!…为什么、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话!」
「可恶…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见你现在这副样子……说这种任性的话、做这种任性的事,求你不要这么孩子气行不行!」莲生怔怔地看着两滴透明的露水,自身前人的脸颊滑落,「…不要走……求你…不要走……」
良久,莲生低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淡淡笑道:「真是的…现在像个孩子的人,到底是谁啊……」说着,伸出手,轻轻拭干惊翮面上的泪痕,「惊翮,如果你心里真的还认为我是你的帅,就按照我的话,把东西带到。」
「……」惊翮异常固执地道:「我不去!」
莲生只得把目光投向另外两人——不料,先是南宫白露抱歉地笑道:「虽然对莲帅很过意不去,但这一次,我不得不站在惊翮这一边,莲帅,你不能走!」再来是陈超然:「对不起,莲帅,恕难从命。」最后是丁狂把头扭过去:「别看我啊,反正我是不会去的。」
「你们!咳咳咳……」莲生急了,可没说几句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我去罢。」
众人哑然地望向一旁沉默已久的胡珀,只见他伸手拿起桌上的虎符与信笺,道:「让我去临潢。」
「喂!」丁狂脱口而出:「书生,你不要多管闲事…你可知道…」
「我知道。」胡珀打断丁狂的话。缓缓扫视过厅内诸人的脸,他说:「可是我相信大人。相信她的决定与判断。各位抱怨的话我已经听够了——在指责大人为什么不信任你们之前,你们又可有完全地信任过大人?
「既然各位都怀疑莲帅的判断,那么这一次,就由我来成为莲帅的左右手!」
莲生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人,终于颔首微笑了:「那么,胡珀,就拜托你了。一定要…平安地回到我身边!」
「是。」胡珀深深俯首,「属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