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叁拾壹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一)(1 / 1)
新年快乐~~乌兰乌德大捷。收服八剌忽部。
赤苦河、龙驹河连胜。广吉剌、汪古、山只昆等六部来归。
净州大捷。
流星般的快马,是一匹接着一匹。踏着大漠滚滚的尘沙,穿过古长城的关卡。纵是□□的良驹日行万里、纵是马背上的骑士千里挑一,也载不动一日三传这许多的捷报佳音。
赤城沸腾了。央月沸腾了。整个大昊也沸腾了。
百姓们每日每日地,都把城门围了个水泄不通。不为别的,就只为了等着驿路的尽头奔来的骏马。只为了等着马上的人欣喜若狂地喊出那一个振聋发聩的名字——
「公子莲——!」
「不行。」大位正中的人看都没有看身旁人一眼。
心急如狂的吴琞还不死心。指着脚下平原上混战着的两队人马,他近乎咆哮地道:「现在派兵,还来得及!再晚一点,常副将他们可真就要全军覆没了啊!!」
「我说了不行,你难道没有听见吗?」那个人的眼睛如同两汪封冻的冰湖,不起一丝波澜,极慢的语声也仿佛不带任何情感。从不抗辩,从不解释,只有一句冷淡而绝对的:「如果想赢,就听我的。」
吴琞还想抗谏,一旁的胡珀轻轻摇了摇头,阻止了他。其他人也都只是垂首静默地环侍于那个人的座后。这些日子以来,这里的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么一个道理:容不下任何违逆、反抗,冷酷无情,唯我独尊,这就是那个人。
可也只有那个人,才能如此坚定、不容阻挡地攫取这场战争的胜利。
此时,她就坐在主帅的大位上。背靠椅座,她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平原上的战况。
这场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当最后一个大昊的士兵壮烈地栽倒在血泊之中,所有的胡塞士兵都高声欢呼起来。挥舞着弯刀与马鞭,在成堆的尸骸上他们放浪形骸、狂欢高歌。
从头到尾将所有的场面尽收眼底,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冷冷地启唇下令:「开始进攻。」
于是,潮水般的军队从平原尽头包围过来。旌旗上浓墨重彩的「昊」字,与那朵赤红色的莲花交相辉映。雄壮而悲愤的号角,嘹亮地响彻在这片广袤的苍穹之下。决一胜负的最后战役,从此刻才真正地开始。
「右翼变为鱼鳞阵,将战线尽可能拉开。」
「告诉中锋的杨若愚,准备配合骑兵,开始重装突进。」
「一盏茶内,让洛风以雁行式将对方中锋人马截断,与右翼汇合。」
一道道令箭,流水般地自瞭望台上传下,下令的人神情从容不紊,那势如破竹、气贯长虹的战术却直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那是谁!左翼的怎么到现在都没有到位?!真没用!」莲生一拍扶手,满面震怒。她不喜欢看到在她的战场上,有任何与她在脑中构建的预想不同的偏差,即使是一丝一毫的缓滞,也无法容忍。
胡珀知道此刻他再不说话,可能就有人要遭殃了,「大人,也许不是伍参将没用,毕竟……这世上能跟得上莲帅步伐的人,实在寥寥无几。」
可惜莲生并不接受这样的解释:「这话可笑。若是跟不上,那我要这群废物又有何用?!拖我后腿吗?」说着,她自座上长身而起,雪狐披风带起的厉风将周围众人一惊,她伸开双臂,已有随侍适时上前,为她披挂上盔甲,「拿刀来。这一战,我要亲自来。」
「……然后啊,将军轻轻一挥刀——你知道怎么——那胡狗的首级就掉下来了。我一抬头,嘿,剩下的身子还骑在马上呢!」
血战结束。押解着俘虏、扛着战利品,将士们唱着凯旋之歌,回到了军营。许是打了胜仗的高昂情绪还未退潮,此时一个年轻的小兵又眉飞色舞地讲起片刻前战场上他的所见所闻。周围围了不少将士,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不是我倚老卖老啊,你们都还太嫩了。」一个老兵颇得色地摇摇头,「这算什么,你们还没见到莲将军真正厉害的时候。我啊,是从南征就跟着莲将军的了。那时候才真正叫惊心动魄。不是我吹,我当兵打仗二十多年,从没见过一个将领,能厉害得过这一位!」
众人又是一阵啧啧惊叹。
「诶、诶,诸位!」人群中有一个士兵鬼鬼祟祟地四下观望了一下,才压低了声音道,「小弟我初来乍到,但我之前在外边就听过,风传这公子莲大人,其实是个女子!听说还是当今圣上的一位公主,喂,诸位,这你们想必也听说了?」
果真有人饶有兴致地附和道:「听是听说了,可没有什么证据啊。是真的么?」
「真!这事还能有假,我一个以前在凤军的哥儿们亲口对我说的!」听见这笃定的语气,所有人都向说话人投去注视的目光,「你们知道公子莲大人为什么一天到晚面具不离脸么?」
「不是说十三岁那年被火烧得破了相么?」
「呸!什么破相!」那人啐了一口,这才洋洋得意地道:「诸位道是为何?那是因为这莲大人身为女儿身时就生得倾国倾城,为了掩饰美貌,所以才……」
不少人对此将信将疑,更多人是不屑一顾。方才的老兵又开口了:「屁!全都是屁话!就算是个屁,太阳下照照还有影儿呢。这完全是一派胡言,吹牛皮都不打草稿!」
对方不服气了,「你又没看过公子莲大人到底长啥样,怎么就知道我吹牛皮?」
「不看我也知道你小子吹牛皮!你看过哪一个女人家能像将军这样厉害?你你、你…还有你,」老兵的手指气愤地一个个人点过来,「只要是看过将军在战场上的样子,还有人能说、敢说一句——『公子莲是女人』么?!」
这话一出,全部人果然都乖乖噤声了。因为没有人忘记。
只要看过那个场面,就没有人敢忘记。
少年站在那里。天地荒袤,四野空阔。血,缓缓地漫过足下的平原,也漫过那些匍匐在土地上寂静无声的人们。只有破损的旌旗还在猎猎的西风中,还正呜咽地唱着一曲悲怆的战歌。
那个少年就那样站着,一个人。遗世独立的红衣,让西天翻涌的残阳赤霞都惨淡失色……不,那不是红衣。那曾是一袭纯白如雪的衣裳,此时却因为渍透了敌人的鲜血,而呈现出触目惊心的赤色。风一过,那些衣襟上遍开的火红花树,就零零落落地飘散一地落英缤纷。
丝缎般的黑发在额前微微摆荡,看不清他的眉目。但也许,少年是正一如既往地微微笑着的罢,你猜。因为已没有任何人事足以让他稍稍动容,他的存在,在余下世人的心目中已高高在上,不可动摇,无法企及。
他是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战神,无往而不利。他的脚步经行之处,每一个足迹都伴随血与火的烙印,还有嚎哭、死亡,以及无穷无尽的黑暗与杀戮。他远眺站立的地方,必定是无数生灵涂炭之处,森森骸骨与一望无际的坟茔。他的无坚不摧的战车辗过,整个世界都要在他的脚下崩塌、破坏,直至彻底粉碎。
当他的手中握住了那把妖刀,这一刻,他就是只为了一个目的而生的,孤独而微笑的战神。
「怎么…大伙儿都聚在这里,聊些什么呢?」
抬头朝这个雌雄扑朔的声音来处望去,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惶恐地起身行礼道:「参见将军。」为一众将领环绕,为首雪衣加身、冷银覆面的,正是无数流言蜚语的中心人物——北征主将公子莲。
此时的他,嘴角微微带着柔和的笑意,环视众人道:「这一仗多亏了诸位。我这儿带了少许慰劳品,犒劳犒劳各位…诸位将士,辛苦你们了!」众人惊喜的喧闹中,喷香的好酒好肉、足新的御寒衣物…一箱箱地抬了过来。莲生转头吩咐道:「胡珀,你把东西都给大伙分一分。再拿几个大碗来,我要陪大伙好好喝酒庆贺庆贺!」
一听说公子莲亲□□劳将士们来了,整个军营里都轰动了。越来越多的士兵们都围了过来。大家都聚在他们这位传说中的统帅身边。
「你呢?小兄弟,你是哪里人?」莲生问坐在她脚边一个看样子才十三四岁左右的少年。
没有想到莲生竟然会点到自己,少年惊喜地迭声道:「回、回将军,我、我是青州人。三年前,将军您作为钦差,曾去过我们那里治水的撒。」
「嗯?你是青州人?」莲生挑了挑眉,笑道:「真是怀念呢…怎么样?现在,各位乡亲都还好吗?收成还过得去吗?」
「都好得很叻!这几年无旱无涝,大家伙到现在还常常念叨是托大人您的福呢!两年前建起来供奉大人的莲花寺,到现在求雨还是很灵验!」
「呵呵……」看着眼前脸上写满稚气率直的少年,莲生开心地笑了,忍不住伸出手,亲昵地摸了摸他的头。少年受宠若惊地摸着被莲生碰触过的地方,抬头望着眼前人:与生俱来的尊贵威严,周身却不失一种谦和亲厚的光芒,让人不自觉地就会被那明亮如晨星的眼神吸引。回想刚刚听到那一番风言风语,少年如鲠在喉——明明是这么一位值得景仰崇拜的王者与统帅,却要被说得如此不堪,实在让人无法忍受……冲动之下,一句话脱口而出:「大人,最近军中有人在传说莲将军您其实是个女子,而且还是当今圣上的女儿,这是真的吗?」
此话一出,全场人立时噤若寒蝉。谁都没有想到,这少年率直得近乎口无遮拦地抛出了作为北征将士们私底下不甚光彩谈资的爆炸性话题。一下子气氛如堕冰窟,特别是刚刚参与到讨论中的数人都面无人色。
胡珀和几个熟悉莲生性子的将领此时都捏了一把汗。这孩子该不会是忘了罢,眼前这位掌握了军中至高权力的主帅公子莲除了平易近人的一面,他的另一面,才更无法让人忽视啊!就在不久前,发生了这么一件事,为了庆祝成功打下乌兰乌德,军中大摆庆功宴。席上一名将领醉酒失态,竟和另几个将领打赌,说是要摘下公子莲的面具,一探其庐山真面目。
这本是个年轻有为、颇有建树的将领,乌兰乌德大捷他也确实功不可没。此前,公子莲一直对他赞赏有加,说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将才」,甚至有意栽培他成为左右手。也许,正是因为这种罕有的荣宠让人轻忽,以至于让他犯下了大错。当他靠近酒后伏于案上作假寐状的公子莲,手刚刚要碰到那张神秘的银质面具之时,一只手已抢先捏住了他的腕骨。
在骨骼碎裂的声音中,公子莲缓缓抬起头来——片刻前他还正与诸将愉快地谈笑风生、饮酒作乐——血雾弥漫了瞳仁,他冰冷地下令:「来人,把他拖出去,凌迟示众。」
求情的人群跪满了公子莲的帐前。面对胡珀等人,他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这个世上没有人是不可取代的,也不会有任何人能辱没、亵渎『公子莲』这个名字的荣光!现在不会有,将来也不可能会有!」
「哈哈……」公子莲出人意料地笑了,畅快地、放声地大笑,「呵…这回是说我是个女人吗?」
也没看眼前怔愣的众将士,莲生径自回头对胡珀道:「上回是什么来着?好像是说…我跟你胡军师有龙阳断袖之癖?我没记错罢。」胡珀仔细观察,见莲生确实没有丝毫怪罪之色,这才放下心来。
「我是觉得无所谓啦,能为枯燥的远征添点儿消遣调剂、供大伙儿乐一乐,也挺不错不是么?军营的生活是很艰苦单调的,没好吃没好睡不说,不能与家人团聚,还要随时随地担忧明天脑袋是不是还长在自己的脖子上,」莲生缓缓道:「兄弟们的心情,我是很理解的。有时候就连我自己也会想,当个女人多好?指不定我此时就在哪家呆着,绣绣花,赏赏月,不用整天骑马东奔西跑,也不用干砍人脑袋的这种力气活,多舒坦——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闻言,将士们大声哄笑起来,有几人还大声应和。
「可是呢,这终究也只是想想而已。我不能逃避肩上的重担,正如此时此刻诸位会在这里,也都是因为身上肩负着家国的责任。」环视着那一张张饱经风沙烈日磨砺的脸,莲生一字一句地道:「诸位的责任,是守卫你们身后那一片大昊的疆土,是守卫身后那些正望着你们、盼着你们、等待着你们归来的人;而我的责任,则是尽早结束这场战争,让你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能早早地、平平安安地回到最爱的人身边去。所以,我有一个请求,希望诸位能够应允!」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公子莲紧扣双手,深深地垂下了头:「我希望在此的诸位,能够助在下一臂之力,胜利地,结束这一次艰苦卓绝的漫长远征——」
「莲将军!就算你今天不这么说,我们也会跟着你干的!」「对啊!我们早就认定您了!」「将军,有您在,北征的胜利只是迟早的事!」「什么『迟早』的事,是马上的事!」
看着眼前斗志高昂的群情,公子莲欣慰地笑了。随即,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他似乎有点难为情地道:「那个…还有件事,要拜托大伙儿……」
众人都安静下来,好奇地等待他的下文。
「关于『公子莲是个女人』的事,」少年狡黠地抬眼一笑:「大家伙儿私底下聊聊就好了,不要外传,特别是回京后,千万别再给我扯淡。万一被我哪个相好的听见了……」
又是一阵热闹的哄笑。众人与公子莲的距离,就在连绵不绝的欢笑声中,不知不觉地拉近。
几碗浊酒下肚,莲生准备起身离开。刚抬头,碰巧对上了一道视线。一瞬间,莲生怔住了,直到那个人很快扭头,消失在欢乐的人群之外。
「是吗…」留下她在原地,轻声说,「你还是没有原谅我。」
「大人。」胡珀走到身边,想必是因为也看见刚刚的情形了。
算了,多想无益。莲生摇头苦笑,一边站起身:「今晚,叫吴琞他们自己去乐乐,就不用来我帐里了。补给和俘虏的事宜,就交给你罢。」
胡珀远远地目送着那匹白马和马上人,消失在塞北深沉的夜色和跃动的火光之中。果然…那件事,还是那个人心中最大的遗憾罢。他有点惆怅地站在那里,直到一个小兵匆促奔来:「军师!军师!不好啦,有…有一个俘虏闹事!四五个人都制不住他,我们有好几个兄弟都受伤了!」
胡珀匆匆地随之而去,还未赶到,远远就看到吵闹的人群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快快快!把他捆起来,捆得结实点!」吴琞已经到了,发号施令镇住了现场。空地中央,四五个大昊士兵正押着一个人跪在地上。这几个士兵都算是众人中相当孔武有力的一类,可是跟他们押着的那个人相比,竟然产生了「小鸟依人」的效果。此时,那个巨大如怪物一般的男人正如困兽,还正做着凶暴的挣扎,已破烂成条状的衣衫外,经脉随着坚硬如金石的块状肌肉,一条条暴突出来,嘴里一边发出含混不清的嘶吼,其状刹是骇人。
胡珀走上前去,身后吴琞提醒道:「胡军师,小心一点。那家伙很危险,在战场上一个人就杀了我们十来个将士。」他却没有理会,一径走向那个人,越走近看那人心里的感觉就越奇怪。仔细端详了那须发蓬乱横生、低垂的脸片刻,胡珀出声道:「抬起头来…你叫什么名字?」
甫听见胡珀的声音,地上跪着的人一震,然后猛地抬起头来。透过发间缝隙,他看见了那张让他朝思夜想、寤寐思服的脸。
「啊——!!」一声暴吼惊呆了众人,那野兽般的男人竟然挣脱了看守士兵的压制,魁硕的肩膀一扭一甩,竟然把四五个士兵同时掀翻丢到一边。顾不得缠满全身四肢的、粗大的绳索,他几乎是奋不顾身地朝胡珀扑去,一口咬在了胡珀的手臂上!
「胡军师!」吴琞又惊又怒,刚要下令射死那胆大包天的俘虏之时,却见胡珀用另一只手示意众人退后。
强忍着痛楚,胡珀试探地喊了一声:「是你……大哥?」
不错,眼前的,正是光护十一年本因甄英文字狱而早就处死的胡珑。
不怪胡珀的语气如此不确定,因为眼前的人与他记忆中的大哥,无论是样貌还是体形实在相去太多了。若非那双充满熟悉恨意的瞳仁和初见时激烈的反应,他绝不会想到竟会于此时此地再见。
「大哥,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还有,你怎么会来胡塞?而且还…还被抓成俘虏?你到底……?」胡珀顿了顿道:「这五年,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大娘天天以泪洗面。爹也老了很多。」胡珑身体一僵,终于缓缓把嘴松开。见状,胡珀轻叹一声,蹲下身子帮他松开绳索。吴琞等人惶急道:「胡军师,小心——」
「他是我大哥,我知道。」胡珀如是说,又吩咐旁边的士兵拿来了一些干粮和银两,交到胡珑手里:「五年了,过去很多的恩怨现在看起来,都感觉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大哥,你能活着,这就很好。」看着那张面目全非的脸,胡珀轻轻道:「回家去罢,大哥。你一定要听我一次。过去我总是让着你,这一回,你一定要让我一次。好吗?」
这重遇的一刻,让睽违已久的兄弟两人百感交集,恍如隔世。只是既有强烈的悲欢、截然的际遇,又是否能在这相逢中将所有过往都一笑泯然呢?
目送胡珑远去,站在身边的吴琞道:「他会听你的,乖乖回去吗?」
「我也…不知道。毕竟我们有那么多恩怨在先,又曾反目成仇。他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或许……也有我的原因在内。」胡珀收回远眺的目光,语气有点淡伤地道:「希望他能理解罢。」
桓州城。
一挑破旧的青布酒招。一点昏黄的马灯。一棚风尘仆仆的路旁茶摊。
沾满油污灰尘的老木桌旁,正格格不入地坐着一位白衣无尘的翩翩公子。手边竟已堆了不下十来个空的酒盅。可是少年竟似毫无醉意,眼神清明,又要开封时,另一只手已先一步取下了酒盅,男人稳重而恭敬的声音响起,「过饮伤身,莲帅,今晚到此为止。」
「呵…谢谢。不过这里的老板显然比阁下有先见之明,这盅里的早都被他兑成水了。」莲生漫不经心地笑着抬眼,却在触及对方的脸时凝滞了:「……是你。」
陈超然正站在眼前。得到莲生的示意,他这才在木桌的另一端坐下:「属下适才问了胡军师,才知道莲帅往桓州城方向去。所以属下也便跟来了。」
「别叫什么『莲帅』、『莲帅』的了。」莲生挥了挥手,「莲魄解散了,我也早就不是你们的莲帅了。」
「就算莲魄不再存在,可莲帅依旧是属下的莲帅,……一生的帅。」
看着男人眼眸中过分的执着,莲生转而道:「不说这个了。陈超然,你和…兄弟们都别来无恙?」陈超然点点头:「回莲帅,我等都很好。南宫现在仍在北征军中充任随军大夫。丁狂则在骑兵队中。其余的人,大部分都留在北征军了;去了京畿护卫军和御庭军的几个听说也都不错。」莲生微笑了:「前些日子,我接到下面各部呈上来的请赏令,看见有不少都是原来莲魄的将士。其中也有丁狂、南宫他们的名字呢。」
看着对方,陈超然忽然道:「莲帅,现在能告诉我了么?为什么那个时候…要突然做出这种决定?在莲魄中倾注了最多心力的,明明是你啊。」
「……」桌上晦暗的油灯爆出的劈啪声,填补了两人间沉默的空气。直到她再次开口:「你知道我今天遇见了谁吗,陈超然?」
陈超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待着。
「是惊翮。」莲生缓缓道:「我看见他了,隔着热闹的人群,我在一群士兵里看见他。那时候,他也在看着我。用一种很冰冷的、带着强烈的恨意的目光,看着我。我想他是不会原谅我了罢,毕竟,是我,是我的错…是我亲手解散了从皇叔手里接过的这支凤军……」
「解散莲魄?!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突然?莲魄是皇叔留给我的,我不认为有这个必……」
「只要朕认为有必要。」弦歌台上,男子转过身来,金红衣袂飞流若天边暮云。
不愿意看着眼前人,她转过头去,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僵硬生涩:「莲魄,是多少人付出多少代价才得以存在,无论如何,我不能让皇叔的心血这么说解散,就解散!……我需要个理由。」
「理由?哈,你要理由?」仿佛觉得这话很有趣似的,凌帝轻笑一声道:「好罢。因为,朕不放心。这就是理由。」
「哈哈哈…『不放心』?不会罢,我是不是听错了?您说您不放心?」莲生近乎狂笑出声,她笑得那样用力,笑得瘦弱的双肩耸动,笑得仿佛连眼泪都要掉出来一般,「您是谁?您可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千古帝王诶…这整个大昊江山都是您的王土,这亿万臣民的生杀大权都在您手中,您要谁活,谁就活;要谁死——」不顾一旁赵喜急得都快哭出来的样子,她逼近一步,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哪个不恭恭敬敬地把头摘下来献给您?!您的天下如此之大,难道,连一个小小的莲魄都容不下么?」
「……朕喜欢利器。」没有去看莲生的模样,倚坐在阑干边的凌帝仍旧云淡风轻地道:「朕也喜欢用利器。但是利器要用得好,很难。因为你得先分清,哪些利器是可以放心去用的,而哪一些……则是一不小心,就会伤了自己的。」
「皇上这话我不明白!」莲生冷冷地讽笑道:「您说的利器,到底是指我,还是指莲魄。若您不放心我,又何必将『天下』虎符交给我!难道您不怕……」
「你不敢。」凌帝很轻,但是很笃定地打断道。看着怔愣的莲生,他气定神闲地笑了——那个笑容,却让莲生一瞬间泛起强烈得让她几欲作呕的耻辱感——凌帝又重复了一遍:「因为你不敢。但是莲魄不同,因为在你的手上,它成长为比朱鸾在时更可怕的组织。而且那个组织里,有太多爪牙对主人死忠到了…让朕讨厌的程度。莲魄,」他的瞳仁渐寒渐冷,「不能留!所以,你不但要解散它,而且,你必须向朕发誓,一辈子都不能再碰它!」
当痛到了极致,原来心都已毫无知觉。
她站在那里,心如刀绞,却神色自若。命运喜欢残酷地站你在面前,把那些你曾经最珍视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毁坏给你看,而你却无力反抗,除了微笑,难道还有第二种掩饰你丢盔弃甲的狼狈、更好的方法吗?
正如此刻,莲生笑了,那是一个很浅淡、很凉薄的微笑,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楼,虚无得仿佛转瞬就会消失不见。她的目光落在眼前人的身上,又仿佛已穿透了眼前人,涣散在了空中虚无的某处。她听见自己说:「父皇,您要我解散莲魄,我会遵从;您要我发誓,我亦会照做。只是,对于现在的我,五雷轰顶也好,五马分尸也罢……您觉得这世上还有什么赌咒,足以让我畏惧?」
那个笑容,无疑激怒了凌帝。他忽地一声站了起来,走向莲生。一直走到彼此距离不足余寸的地方。他慢慢伸出手,紧依着她身体清秀的曲线——但却并没有实际的接触——以极缓慢而细腻的速度,由下自上掠过她的每一寸皮肤。
感觉到对方不自然的僵直,他轻佻而傲慢地笑了。近距离地观赏着她小巧玲珑的耳廓,他以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轻笑着:「啊,你还记得嘛,对不对。你的身体,还记得我。」
一瞬间她握紧了自己的双手。
「既然五雷轰顶、五马分尸都不能让你害怕,那么这个如何?」残忍地玩赏着她惨白的面容上每一丝细小的涟漪,他一字一句地道:「有生之年,你都无法摆脱你和我,所犯下的乱伦之事,这……又如何呢?」
「嗡」地一声,脑内一阵生生劈裂的剧痛,她只觉得每一根头发都仿佛痛得要炸了开来。本就单薄的身体,就像枝头最后一片凋败的枯叶,在风中摇颤了几下。
见状,凌帝深秀的眉头皱了皱。正想扶住她的肩头,眼前人却突然大声地道:「我,顾莲生,以顾氏列祖列宗的名义发誓,有生之年绝不动用『莲魄』的力量!否则将永远无法摆脱所犯悖德乱伦之罪,死后永堕阿鼻!!」
他一怔。刚欲触碰她的脸颊,然而她却毫不留情地将头一偏。一缕柔丝,在指缝间如水般泻落。以一种极度痛恶、真正深恶痛绝的眼神,她看着他:「不要…碰我。」
那是作为女儿和臣下的她,与他彻底决裂的开始。亦是,两人整整七年师徒之情的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