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贰拾玖 曾经沧海(二)(1 / 1)
抱歉。最近几天去广州做了个小手术。没有及时更新。向各位说声对不起。「搬进来、搬进来!唉哟、当心着点儿!」
「不够不够!再多来点儿!」
「好嘞!辛苦了,店家。」
把客房的门栓一插,少年转身巧笑盈盈地看着瘫在椅子上的男子——从头到尾,他就只能一直眼睁睁地看着莲生忙进忙出,眼珠子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转到左。
屋子正中的一口大桶里,正蒸蒸地冒着热气。
此时莲生负手晃到他身前,迅疾地「啪、啪」两下,解了两处穴位。「现在,你可以说话了,也可以轻微动弹,只是四肢无力,跑不远,也无法用内力。」不料,男子看了一眼莲生,仍不说话。「哟?」莲生抬腿踢了踢他的小腿,「不吭声儿?」
这时,他才慢悠悠地开口了:「你为刀俎,我为鱼肉;要杀要剐,悉随尊便。」莲生乐了:「好,那我就当这么回屠夫!」说着,忽然抬手——脱起男子的衣服。
「喂喂——你、你这是干嘛?」饶是男子再镇定,遭遇这种行径,也不免脸色大变:即使是以热情奔放著称的胡塞女子,也决不会大胆到做出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情啊!
「『干嘛』?我们汉人杀猪前都要用热水把这畜生给它烫一烫,」三下两下把男子扒了个一干二净,莲生露齿一笑:「这样猪毛才清得干净啊……」不由分说,手腕运劲一把将这牛高马大的男人给扔进了大桶里。
这么满满一桶滚烫的热水温度何其之高,登时男子的皮肤就被煮成了暗红色。
莲生饶有兴致地撑在桶沿上,观察着男子的表情。这胡塞男子倒也硬气,被烫成这样了,愣是一声不吭,反倒做出一派悠闲享受的模样,半眯着眼:「舒服舒服,痛快痛快。」
「您满意就好。赶紧喽,给我洗洗干净…真不知道你们胡塞人一年半载地不洗澡,怎么能受得了!」莲生捏着鼻子道:「臭得我差点没别过气去!」
男子倒也听话,真的开始认认真真地开始擦洗。当热水沾湿那本来满是尘污的脸,一种透明的动物胶脂开始溶解——原本变形的面部肌肉开始复位,那仿佛总是睡不醒的乌豆小眼也终于撑开了。
盯着看了一会儿,莲生冷笑道:「总算像个人样了…你倒是不怕在我面前暴露了真面目?」
「这是我旭日干的荣幸。」男子整个从水面下冒出来,如同一头强健的古铜色的豹子,虬劲的双手把额前湿发梳到脑后。最显眼的,还是他右臂上的苍鹰图腾,正展翼张爪,眼色狰狞,做扑食状。
赤身裸体地站在少年面前,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水,挑衅地笑看着莲生,「能与这样的公子莲大人『坦诚相见』,我想,是全天下的男子都不会拒绝的荣幸。」
然而莲生没有惊慌失措,却也并未反唇相讥,只是一瞬间陷入了怔愣。
我啊,『规矩』什么的,不知道!反正只要夺到『天火』,就是赢者!
格日乐图之子——
我是旭日干。我要知道你的名字。
原来是他……
莲生细细打量着面前男子的容颜,试图找到一丝半毫那个少年的影子。除了那棱角尚依稀可辨当年的明朗精干,他已经变了太多:什么样颠沛流离的生活,将他雕琢成了现如今这个让人捉摸不透,隐忍而阴郁的男子。
可是她呢?就连她自己有时看着镜中的那张脸,也会觉得仿若陌生人。想必,他也早已无从记忆了罢,当年央月的夺火祭上那惊鸿一瞥的初遇。
没有料到莲生异常平静的反应——甚至还用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直直地盯着他瞧——旭日干反倒有点局促地转身。一手拿过衣物,「看来公子莲大人对男人的身体早就司空见惯了罢?」将莲生一瞬间改变的脸色看在眼底,他不知死活地继续调笑道:「看昨晚的反应,该不会已经不是处…」
「叮呤」一声银铃脆响。
血,延着横于颈间狭秀的长刀顺流而下,缓缓没过刀柄,浸染了握刀苍白的指尖,最后溅落在脚下的尘土。
薄刃如镜,液体流经处,隐泛出腥红血光。
「……你知道我不会杀你。但我也仅能保证不杀你。」她的声音如同天山不化的冰雪,冷得刺耳。「所以,不要再试探我的底线…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对你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谁都没有再说话。两个人都带着各自的慎疑与戒备,盯着对方。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分,头上的屋顶却突然传来一声异样的响动——
「谁?!」莲生一声断喝,先闪电般出手封住了旭日干的穴道:「警告你,不要尝试动什么歪脑筋,若有我以外的人尝试给你解穴,你的下场就是七孔流血而死!」
不料这一次,莲生却估计错误了。前来偷袭的这个胡塞打扮的青年,完全不管旭日干的死活,只顾带着怨气冲她而来。当下两人就围着不能动弹的旭日干凶险地过起招,刀剑无眼,几次眼看旭日干就要误伤。直到莲生怒喝一声「碍事」,一脚将旭日干踹翻到椅脚边,登时手脚爽利起来,不过四五招就制住了来人。
「说——是谁派你来的?」将刀抵在来人喉间,莲生居高临下地问。
「……」
「我再问一次,到底谁是你的主子?——斡亦剌、蔑儿乞、乞颜还是……」
不料这一次,莲生又料错了。
「……」来人只是淡淡地抬起头来,看了莲生一眼,道:「你背叛了大哥。」
莲生怔住了,虽然来人面生得很,但是声音却是确确实实听过的。「是你……虫灵姑娘?」
「哼。」易容成刺客的虫灵此时冷冷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这一路上,我都看见了。先是那个斡亦剌公主,再是这个泰赤乌的大王子……公子莲,你毫无廉耻地背叛了大哥!」
「……我没有。」将刀回鞘,莲生语气很轻,但是却不容置疑地道:「我没有背叛欺雪。」
「你还想说谎?!公子莲,大哥为你付出了那么多,最后却没有落到一个好下场!…结果他死了还不到三个月,你竟然就和别的人搂搂抱抱、好不要脸!你还说你没有背叛他?!」虫灵激动地控诉着莲生,「大哥他为了你,可是连自己的性命都……」
「我没有背叛他!」莲生突然欺近虫灵,双眸定定地看着她,「欺雪给了我他的血誓,我自然也会还他我的血誓。」
「……你的血誓?」
「……没错。这是那一天,我抱着他的首级时,亲口许下的诺言:」她一字一句,极慢却极清晰地说着,仿佛要藉由那些字句锐利的棱角,在心头划下一道道入肉及骨的伤口,「『我生君亦生,君死我未亡。身存心先逝,随君赴幽黄。』除了萧欺雪,今生今世,我不会再爱上第二个男子!」
「以心殉葬,此生无二。这,便是我的血誓。」
莲帅,别去!来人啊,拉住莲帅——惊翮失措地大声喊着,试图拉住她。
莲,别看。闭上眼睛,别看。炻也在她耳边焦切地劝阻着。
可是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挥开那些拉扯着她的手,将一切慌乱恐惧焦躁摒除在耳外,她的眼前,只有一个目的地。她一步一步,几乎是无法自已地,向前走去——
「莲!」「莲帅——」众人震惊的注视中,一道鲜红的溪流,自她苍白的唇角笔直落下。
然后,她缓缓地跪下了,以颤抖的双手,捧起锦盒中那颗人头。他薄薄的眼睑已安详地阖上了,让她再也无法看见其下那双漂亮的、总是带着孩童般天真却狡黠的眸子。染血的唇角还带着恬静的笑意,可是她却再也无法读懂其中的深情。
或许这样死去了,会比较轻易罢。否则,要她怎么以这样一个被掏空了的躯壳,生存在一个没有他的世界里呢?或许她该恨他才是,自私的他,在生命的最初以这么样一段刻骨铭心的誓言烙印在了她灵魂的最里了以后,他却自己先摔碎了彼此的承诺;他不愿承受目睹最心爱之人在面前的死去的苦楚,所以他把从此那绵亘无垠的孤独,留给了她。
还有那些风景。此去经年,当曾经的沧海都已干涸成荒袤的芜原,当眼前过尽了巫山的云巴山的雨,当目睹再多玉笛飞声、繁花开遍的世界,也都不过是中宵酒醒后的晓风残月。
那她,她到底又该在何处等到那个,千年前唱着越人歌、顺流而来的采莲人呢。
「可是,我不能死。」握紧长刀的刀柄和刀柄上悬着的银铃,她的手执拗地痉挛着,近乎颤抖。「我不会死,我也不会忘记。绝不忘记!……只要活着,我就要一遍一遍地去想、去回忆,每一分每一秒,只要是属于他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要深深地、深深地刻在脑海里。我要亲手把这道伤口,一遍一遍地划开,我要亲眼看着它流血,腐烂,最好烂到骨子里!绝不让它有结痂痊愈的一天!」
面对这疯狂的偏执,就连虫灵不禁战栗起来。她抖着双唇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么做,是想惩罚大哥吗?就算他已经死了,你的怨念也不愿让他安息?」
「……没错。」莲生缓缓闭上眼,唇边浮现出一抹残酷而绝美的笑意,「我就是要惩罚这么自私地、独自离去的他,只要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多一天,我的痛苦就会增加一分。我就是要让他好好地看着、无能为力地看着,他最爱的人,是怎么为了他,而折磨自己到老到死的;是怎么为了他,变成了现在这个行尸走肉的模样!」
一时房中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中的微尘,都能感知到那种狂暴的、欲绝的伤心。
良久,虫灵笑了,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凄楚,「……心死吗?很难说较之身死,两者哪个更残酷、更折磨一些…或许有时候,活着,比死去更需要勇气。」没有想到,她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爱着他吗……以折磨自己的方法折磨他人,用一辈子的伤痛只去铭记一个人。或许,她对大哥的爱,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深刻,比任何人都要来得绝对,也许也比任何人都要来得不顾一切。公子莲,或许真是个让人难以理解的人罢。
「……那现在你还想杀我吗?」
「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就让你一辈子都活在对大哥的追忆和痛苦里罢。只要想到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会记着他、念着他,那他不致于太过孤独。」她低头微笑了,眼中略带着寂寥,「而那样,带着相同回忆的我,也就不会…太寂寞了。」
「啊,对了。」转身前,虫灵道:「你们还不知道罢,现在胡塞全境已经贴出告示,开始悬赏那位泰赤乌大王子了。」
悬赏令
现奉窝鲁朵城主,胡塞代大汉帖木尔不花之命,于胡塞全境悬赏搜捕盗马贼首领。其人身高八尺,肤色古铜,其右臂纹有鹰状图腾。如有正义之勇士将其缉拿归案或告知其人落脚之处,大汗府必有重赏。
接下来就是两张极为详细的图画,一张是大头肖像,另一张则是鹰图腾。
「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悬赏告示下,两名胡塞打扮的青年正以汉语低声交谈着。
「头像倒是没什么大问题,那小子似乎也知道一点易容。不过那个图腾么……啧。」莲生摇摇头,「现在走一步,是一步呗。想办法把他弄到我的辖区。」
虫灵定定看了莲生片刻,忽然道:「我倒是没想到,会是你成为北征的主将。」
「没想到吗?」莲生苦笑了一下,「说句实话,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
交谈间,两人步入路旁一家茶摊,要了两碗水酒,就近坐下。
长叹了一口气,莲生很慢很倦地道:「自从莲魄解散后,对于征战杀戮这些事,我已经乏了。真的乏了。」
「……果然是因为那个人吗?」虫灵有点激动地道,「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知道是他杀了大哥以后,我也想过报仇——我才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呢——可是没想到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盟主,却突然发来一道禁令!真让人猜不透那个狗皇帝和我们盟主有什么交情……」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指甲,虫灵突然转首道:「你呢?我是因为盟主的禁令,不能够行动。你又是为了什么原因对他言听计从,卖命到今天?就算他是你父亲,他可是杀了你最爱的人啊!」
「……你难道还没明白?」虫灵一怔,「我了解欺雪,我更了解父…那个人。以欺雪的武功,世上没有人能够一剑就要了他的人头。没有人。即使是那个人也不行。」
「你…你是说?」
「没错,那个人一定是用了什么方法,才让欺雪心甘情愿地死在他的剑下的。没错…一定是那个人……」莲生眯起眼——带着恨意,又或许是带着其他什么复杂的情绪——她说,「这就是那个人一贯的作风。他从不强迫别人,可一切冥冥中都会按照他的剧本走。你相信吗,即便是死,他也要你相信那是出于你自己的意志。」
虫灵忽觉脊背爬上一缕寒意。若非公子莲亲口道出,她恐怕决不会相信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存在…岂非已接近神了么?
莲生接着又道:「得知欺雪的死讯那阵子,我还真的过了一段——说醉生梦死也好,说生不如死也罢——的日子,若那时你人在京畿,定会有所耳闻……」
虫灵点点头,「那阵子我不在,但我也听说了。……一个月连开十三次杀戒、屠戮五百来歌伎舞姬。你一定没有想到罢,你公子莲『荒淫嗜血、性若修罗』、莲宫『修罗宫』的『美名』一早蜚声大昊了。」
「哈…『修罗宫』吗,倒也贴切……那个时候的我,或许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活在人间,抑或是炼狱了……」带着一脸自嘲的笑,莲生回忆道:「那一天……」
「你…你……这已经是第几回了?!莲,够了罢!你到底还要这样下去多久?!」
大殿里回响着青衣女子怒斥的声音。说这话时,白衣少年仍旧躺在那张堂皇的金座上,单手捉着一壶酒仰面而灌。倾泻而下的美酒,溅湿了摒弃了面具后那张倾城的容颜,溅湿了松脱的襟口,溅湿了锦衣开摆处□□的少年修长的腿与纤细的足踝,也溅湿了单薄的白裳上错落着的点点红梅。
于是,那凝结干透成片片惨然的红色,一点一点溶解、晕染开来。一瞬间怔愣于如此的异景时,便果真嗅出丝丝缕缕的恨意来。
可是少年仍旧不闻不语地痛饮着,丝毫不理会座下趴伏着的白衣少女的尸体——她的头甚至还被抓在少年垂下的另一只手里。而大殿里正中的莲池,此时浮满了同样身首分家的尸体,原本清澈的池水早染成让人作呕的猩红。
空气里,除了一片死寂,还漂浮着惨烈的毁灭气味。
「沉溺酒色、贪图享乐、终日烂醉如泥……这样你还不满足,到底——你到底要杀多少人才够?!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都是怎么说你公子莲的?」看着眼前人,苏紫流痛心疾首地道:「你到底要糟蹋自己到什么程度?!」
眼神迷蒙,少年径自充耳不闻地饮酒,直到苏紫流劈手夺过她手中的酒壶。
莲生表情一寒,只说了两个字:「……拿来。」
苏紫流却仿佛对那个表情无所畏怯一般,反而抬手将酒壶扔下地面砸了个粉碎。
刺耳的破碎声中,莲生双眼一红——军中诸将没有人不熟悉,这正是公子莲动了杀意的表现——「……找死。」
面对着这样的莲生,苏紫流却异常冷静地反驳道:「你不是这种人。」
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莲生狂笑起来:「哈哈…哈…『这种人』……?这种人是哪种人?你又到底知道我是哪种人?……我就是喜欢这样。我喜欢把别人的性命玩弄在股掌,高兴砍谁的脑袋就砍谁的脑袋,喜欢砍几个就几个!我就喜欢看他们垂死的表情、绝望挣扎的样子,趴在我脚下…可无论怎么哀求、怎么哭诉,也无法逃出那种下场……」
「啪——」清脆的耳光响起,一缕鲜红垂落在莲生唇际,让那张妩媚的容颜更添妖艳。「为了你一个人的痛苦,你杀死了如此之多无辜的人。如果不断重复你自己的悲剧,就是你杀戮的理由,那你和你的父皇,又有何不同?!」
杀死一百个人又怎样。杀死一千个人又怎样。
再多喷溅的鲜血、再多残缺的尸首,温热的血肉也填补不了心里这个饥渴的大洞。因为,那个在她身上一笔一画描绘出那朵红莲的男子,已经再不会对她笑,也不会揉揉她的额头,亲昵地叫她「小鬼」了。
面对莲生身上骤然激发、愈见冷凝的杀气,苏紫流坦然而无畏地挺立着。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响起一连沓杂乱的人声脚步。众多侍卫、宫女和太监涌入殿内侍立两旁,苏紫流惊疑不定地看看眼前,又看看已经恢复若无其事表情的莲生。
一声冗长的通报:「皇——上——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