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贰拾捌 塞下曲(完)(1 / 1)
挥手屏退侍卫,嘎必雅图叹息一声:「你赢了。」
早有所料,公子莲捧过那盏酒笑道:「首领阁下,现在您愿意接在下敬的酒了么?」
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嘎必雅图爽快地接过来一饮而尽:「就冲你这小子,我中意!」饮罢,他从王座上走下,走到公子莲身前,一边点着头,一边上上下下来回打量,突然道:「像,真像。不愧是那个人的儿子!」
公子莲一怔,随即无言地笑了笑。
正巧塔娜这时走了上来,主动地挽过公子莲的手臂,朝嘎必雅图做了一个俏皮的鬼脸:「父汗,就别再打开您老掉牙的话匣子了,客人恐怕应该也想早点休憩了罢~」
嘎必雅图「呵呵」地傻笑道:「好,好,我这老头子就不占用你们年轻的小伙子、小姑娘的时间了,去罢去罢。」
看着两人相携离开,朝鲁的脸色难看胜过猪肝。如何能不知这年轻人长久以来对女儿的心意,见状嘎必雅图只得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不要灰心。拿起你的马头琴,用动人的情歌把姑娘的芳心羸回来罢,这才是我草原的男儿。不过这一次的对手,恐怕会很难缠喽……」
飞雪之夜。
火盆里的焰蝶儿还正自欢快地飞舞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温软的狐皮褥子。甘醇的马奶酒。在这样暖意融融的夜里,即便是冰冷面具下那张让人无从揣摩的清俊侧脸,也在热烈的火光中染上了几分绯红的醺意。
「刚刚看得塔娜心脏都快停了。不过那剑舞…很美。」少女的眼睛出神地凝视着那在火光照耀下,近乎玉脂般透明的皮肤,「真的很美……」
并排靠在坐垫上的少年一笑,没有说话。明亮的火焰,在银色面具上溅起一片猩红的反光。
「你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噢?」公子莲懒懒地挑了挑眉,「公主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样?」
「很高、很壮,五大三粗,很勇猛的样子。」塔娜道:「或者至少跟朝鲁一样……」
「哈哈哈……」这是突如其来的笑声。闪光的笑意一下子从他脸上迸发出来,塔娜不禁一愣。
「…你一直戴着这个面具,难道不会麻烦吗?」塔娜凑近道,「吃东西啊,洗澡啊,还有比如……」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也无法继续说下去。
因为少年已支起上身,又以那种带着暧昧的调情意味的目光,看着塔娜:「嗯…?」这刻意拖长了的、含着无尽意味的尾声,让人不自觉地脸红心跳,「比如说这种事……?」
不知何时,两人之间的距离已如此之近,近得少年只是稍稍仰首,就轻巧地攫取了少女的双唇。
她想,她应该毫不犹豫地把这登徒子推开,再赏他两个耳刮子,这才不辱没她斡亦剌公主的矜持与骄傲。可不知为何,也许是那个吻过于温柔的缘故罢,竟让她身不由己地沉溺其中。就像一片轻软的浮云,他仅仅是耐心地引导着她,触碰着她,探索着她,不急不缓地,从容而富掌控力地,以及,温情脉脉地。
那一刻,她甚至在想:这样的吻,一点也不像他,那个片刻前和父汗刀光剑影对峙的少年,那时的他看上去那么冷静,冷静得近乎冷酷,坚毅而带着强侵略性;可这样的吻,也只该属于他,他的唇齿,正如他本人一样,清新而美好。
不知何时,少年离开了她的嘴唇。他好笑地看着仍处于呆滞状态的塔娜,伸出手指置于她的鼻间:「喂,呼吸、呼吸。」
「你、你…」恍过神来的塔娜又气又急地将少年一推,满面赧红地道:「大胆!你这无礼的汉人…你若是再这么不守规矩,我就要、我就要…」
「你就要…?」少年仍旧笑着,也许是刚刚的触碰又也许只是她的错觉也说不定——他的双唇此刻浸没在柔和的光影中,看上去分外湿润而柔软,如同颓靡的罂粟诱人犯罪。
「我就要这样惩罚你!」不愿再让他玩赏似地看着自己脸上可耻的暗红,她娇蛮地一把将他推倒,再次以吻封缄。
帐外,有人弹起悠远而深情的马头琴,一拉就是一整夜。
「三哥!」顾焌一把掀开帐门。
「噢,焌儿,」公子莲正坐在书案后写着什么,此时头也没抬:「正好,这有一份奏章,以你的名义上报给父皇罢。」
「三哥,那个塔娜公主…你们、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
闻言,公子莲抬起头来看了顾焌一眼,然而仅仅是一眼,又复低下头去道:「还有,此行的任务己完成了一半。明日大概就可以返程了,记得让马志他们准备一下。」
「三哥!」顾焌也急了,「你对塔娜公主做的事,我都看见了!她…你…你该不会对她……」
公子莲终于放下手中笔,平视顾焌道:「焌儿,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就想知道塔娜公主对你而言,到底算是什么?」
「她是斡亦剌部首领嘎必雅图的掌上明珠。」
「就只有如此?!」
「不然呢?」公子莲不以为然地反驳道,顿了顿,「可单单这一点对我而言就很重要。」
相信了公子莲的说辞,顾焌似是松了一口气,然而很快他又面露同情之色:「可这样,塔娜公主不是有点可怜么?」
「『可怜』?」仿若听见什么笑话似的,公子莲唇边露出一抹刺骨的嗤笑,「焌儿,棋子就是棋子,不需要无谓的同情。况且…」他向后仰倒在椅背上,慢慢闭上双眼,很轻很轻地道:「她成就我棋局上的一步,而我成就她一个她想造的美梦,这……岂非很公平么?」
顾焌看着明明近在眼前、却无比遥远的人。他突然想问,当棋局结束、美梦醒来,无论是下棋的人、抑或是做梦的人,难道不会觉得有点寂寞么……
像这样一直独坐着的你,难道不寂寞么?
「什么?!莲你明天就得走了?」塔娜焦急地拽住公子莲的衣袖,「可同盟不是刚刚才建立、需要商讨的事还有很多罢?怎么这么快…」
公子莲含笑道:「关于同盟的事宜,我已草拟了一份文书递交给了首领,令尊很是满意,这就要回去着手实际的准备。」
塔娜委屈地噘起嘴:「就连一天都不能多留吗?」
公子莲被这表情逗乐了:「怎么?公主殿下舍不得在下?」
不料塔娜很认真地一字一句道:「舍不得。如果你一定要走,塔娜会很舍不得、很舍不得的。因为塔娜喜欢莲。很喜欢、很喜欢。」
公子莲一怔,随即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伸手将塔娜揽在怀中,他垂首在她耳边道:「莲也喜欢塔娜。…很喜欢,很喜欢。」
「可恶!」
朝鲁调转身,迈开大步。刚刚塔娜与那个公子莲拥抱的场面,不偏不倚全撞入他的眼底。再看看手中拎着的兔子,心头更是一阵火起——「哐啷」一声将笼连两只兔子砸将到地面——这俩小兔子,还是他一大早天没亮上外边掏的,本来是想送给公主讨她欢心,不过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一切——都怪那个无耻好色的汉人!
正当朝鲁还在气头上时,迎面晃来一个人。来人慢悠悠蹲下来,捡起地面上的兔笼,伸手摸着受惊的两只小兔子:「唉,兔子啊兔子,萨满大神赐福,下次可千万别被追不到女人就发疯的男人抓住了。」
朝鲁火「腾」地就上来了:「喂!你的舌头可给我当心着点儿!」
「唷,怎么?我说错了不成?朝鲁你就是个没本事的,连个女人都抢不到手。」
「莲,你走了,我会很寂寞的。」
躺在同一片草地上,塔娜眼望苍穹语气惆怅地道。
「像你这样的姑娘,应该有很多英俊的少年愿意陪伴你才是啊,又怎么会寂寞。」
「你说那块呆石头(意指朝鲁,蒙古名字朝鲁意为石头)?」塔娜一边说一边做了一个受不了的鬼脸。
「呵呵,除了朝鲁,难道你就没有年龄相仿的兄弟,或者,玩伴吗?」
「塔娜是独女。至于玩伴…」塔娜想了想,勉为其难地道,「是有一个从泰赤乌来的家伙啦…」
正,中!此行的第二个任务。故意装作不经意的模样,公子莲不动声色地问道:「看样子,是个有趣的家伙?」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他啊搞不好比朝鲁还无聊。」塔娜耸耸肩:「他的父亲也曾是胡塞一位有名的英雄,可惜从猛虎的穴里却不知怎么生出一只羊羔。这个无能而胆怯的家伙,守不住父亲死后自己的部族,被外姓人赶了出来。于是父汗便发了善心收养他。」
基本与胡珀调查的资料一致。就在公子莲想进一步套出他的住处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传来——
「不好啦——朝鲁又跟那个泰赤乌来的打起来啦!」
等他们赶到时,围观的人群已经围了三层。
塔娜焦急地排开人群,一边嚷到:「为什么不把这两人分开?!走走走!都散开,有什么好看的,小心我叫父汗用马鞭一个个抽过来!」
人群正中,朝鲁和一个人揪拽扭打在一起。两人都头发、衣衫凌乱,朝鲁的一只眼睛肿了;另一个男子其貌不扬的脸上,嘴角也挂着一丝血痕。
好不容易扯开了两个人,塔娜质问道:「朝鲁!为什么打架?你难道不怕父皇责罚?」
朝鲁不服道:「有怨报怨,谁叫他说你——」忽地意识什么,他缄口不语。
「说我?」塔娜奇道,「你们说我什么了?」不料朝鲁忸怩着就是不再开口。
「我说塔娜公主瞧对眼儿那个汉人小白脸儿啦!」从泰赤乌来的倒是主动开口了,只见他动作粗鲁地「呸」一声吐出一口血痰,一双无神的乌豆小眼儿却朝一旁公子莲身上溜去,怪笑几声道:「难怪!难怪!朝鲁,我劝你还是趁早断了这念想,一头无种的骡子,又能如何与草原上的骏马相比?」
朝鲁眼睛都要喷出火来,又蹬又踹欲再上前:「你你有什么本钱说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对公主的那点念想?是气喘不匀了罢?丧家的野狗!」
「够了——!」两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塔娜公主恼火地道:「你们两个都给我清醒点!嘴里少不干不净的,别忘了公子莲是斡亦剌的贵客!」说罢拉起公子莲就走。
「争风吃醋,唔。朝鲁和另一个人都喜欢你呢,塔娜公主?」
「我知道。」塔娜爽快地承认了,「可你只要知道我喜欢谁就可以了。」
公子莲一笑,「呵…我知道。」
告别了塔娜,公子莲独自折返过来。
很快,远远地在一个帐篷前发现了目标。敛起气息,他无声但迅疾地靠近——
那个泰赤乌来的男子正坐在帐篷边,怀里揣着刚刚的两只小兔子,他一手正抚摸、理顺着小动物的毛发,手势是罕见的耐心与温柔,让人无法怀疑手的主人的善良;与此同时,另一手慢慢抚上颊边被掌掴之处。
「那个让人恶心的贱女人……」以一种与方才全然不同的、寒意彻骨的声音,他低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