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贰拾捌 赛下曲(二)(1 / 1)
是夜,嘎必雅图设宴,款待公子莲等一行五人。
席上歌舞升平。夜宴的□□,当塔娜公主身着纯白雪纺舞裙踏着轻盈的鼓点走来,在帐中跳起胡旋舞时如期而至。
在此起彼伏的口哨声中,少女面纱外的一双翦眸闪烁的眼波,却总不自觉地向某处流去。
一舞既毕,满堂彩声不绝。
嘎必雅图更是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此时抚着那一把大胡子道:「如何?三皇子,六皇子,我的女儿可是这草原上最美丽的姑娘,她跳的舞如何?」
右首的公子莲亦毫不吝惜溢美之词:「塔娜公主不愧是耀眼的『草原明珠』,莫怪远近的客人都慕她的芳名而来。人美,舞亦美。」
「哈哈哈…」嘎必雅图大笑起来,「不是我自夸,我这塔娜啊,在你们大昊,可绝对找不到能和她相比的人啊。」
「那可未必。」一旁的顾焌冷冷插口了:「大昊人杰地灵,能者辈出。才艺超凡的乐伶舞者更是数不胜数。窃以为那一点雕虫…」
「焌儿!」公子莲面上含笑,语声却冷地打断道。
席上气氛顿时降到冰点。
嘎必雅图危险地眯起眼:「本王以为,各位来使这次,是为了解开胡昊先前不快的误解、带着和平的绿叶而来。看来…是本王误会了?」
公子莲「呵」地一笑,「您并没有误会,我等的确是带着寻求和解的善意而来的。」顿了一顿,「当然,或许还有出人意料的机遇。无论如何,在下都希望表达出最大程度的诚意。」
说这话时,名叫朝鲁的胡塞青年凑近嘎必雅图耳旁低语了一阵。嘎必雅图道:「既然如此,那本王也便相信刚刚六皇子的话没有恶意。不过既然大昊自诩『□□上国』,而且在座又有两位大昊皇子,也请献艺一曲,也好让我们见识一下大国的奇技淫巧究竟如何出神入化,是不是啊?」
「就是!」「喔——」满帐胡塞兵将也随之吆喝起来。
一旁朝鲁道:「若是来使所献之艺,果真能取悦于我汗王,那么汗王便赦了来使言语不敬之罪;若是不能…那么六皇子就必须承认你们大昊,远远不如我们胡塞斡亦剌部!」
渑池之会。
这是不约而同闪过大昊诸人心中的念头。在《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中对「渑池之会」曾有这样的记述:「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赵王鼓瑟。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
这艺,献或者不献,无疑都是对大昊国威的一种极大侮辱。顾焌忧心忡忡地看着莲,他不知道她的打算,可这场鸿门宴,明显就是为了折辱他们而摆的一个下马威——三哥,真的会为了达到目的,而委曲求全、忍气吞声吗……?
所有人均观望着,都知道眼前这清弱如兰草的少年,在战场上其实是个心狠手辣的悍将,丝毫没有怜悯之心。此时此刻,他究竟是会罔顾情势激烈反弹呢,还是……
只见公子莲微微一笑,道:「难得嘎必雅图首领这么盛情邀请,我等自然也不吝藏拙,只不过现下缺乏必要的道具…」
「需要什么乐器或是器物,我们都已替三皇子备好了。」似是早有预料,朝鲁截断道。
箭在弦上,看来胡塞是有备而来,势必要逼他们做出一个抉择。思忖片刻,公子莲含笑起身,道:「那好。请给我一具古琴。」
「还有,」没有理会哗然的众人,他径自说道:「我要一把剑。」
人群顿时又安静下来。朝鲁警惕地看着眼前人:「献艺就献艺,要剑干什么。」
闻言,公子莲唇边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在下要展示给各位的,是我大昊的剑舞。不过…若是首领大人不放心,」一边若有若无地扫过上首的嘎必雅图等人,「用不伤人的木剑替代,我也没有二话。如何?」
「给他。」王座上的人开口了:「把剑,给他。」
朝鲁面露踌躇之色:「可……」
「给他!」
接过剑掂了掂,公子莲满意地笑了。随即在胡珀耳侧说了什么。只见胡珀点点头,将淡灰色的衣摆一振,双手抚弦——
惊涛怒吼,乱石峥嵘,堆尽千叠白浪。险峰迭起,瘦岩嶙峋,霭色微黯,似万马奔腾喑鸣。一时天风云海,此消彼长,仙音万籁,排闼而来——
颀秀的少年正立于正中敞阔处,白衣微动。初始,少年的姿态悠然而松弛,右手执剑,他连鞘斜斜刺出——
「那是……」顾焌脱口低呼。原本他还在担忧,三哥什么时候会跳剑舞:那一招一式,每一华丽的旋身,每一低回的凝神,灵动而飘逸,分明是凌帝传授的剑法。
他也曾嫉妒过。他早就知道有这么一个女孩儿的存在:明明同为皇家子弟,却接受父皇躬自督导文章兵法,手把手教授武功骑射……这可都是其余的兄弟姐妹,想也不敢想的奢望啊。向四哥哥抱怨了几回,可四哥哥却说:「那必然是父皇在她身上,看到了什么我们身上所没有的东西罢。」他当然不服气,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看见了那个女孩练剑,那样看着,他似乎渐渐领悟了,什么是顾炻话中他们「所没有的东西」。
那一套剑法,她曾在飘飘零零落英缤纷的桃花雨中练过,绯红的花瓣落满她的发间;那一套剑法,她曾在月凉如水深夜的寒潭中练过,瀑布轰然击打着她小小的背脊;也是同一套剑法,她曾带着受罚后的满身瘀紫伤疼练过,一边哭着,手中的木剑,却怎么也不肯放下。
春去秋来,寒冬酷暑。那年桃花树下打坐练功的少年早己消失不见。
只有眸光里写满的虔诚和执着,仍旧一往无前,一如最初。
就在这片刻分神间,顾焌惊异地发现,公子莲剑法的路数变了——随着琴声异军突起,愈加激亢,少年的身形愈快,众人只觉眼前目不暇接,回风舞雪般地晃动着一团白影。他似是有些醉了,与开始的飘逸不同,他的步伐变得狂野,而刚烈,瞳底仿佛燃烧般地泛出火焰的异彩。每一个动作,或疾或缓,或张或弛,都完美地彰显着一种让人心惊肉跳的意志,美和力量。
只听见「锵」地一声,剑鞘飞也般地脱出,再定睛一看:赫然半截鞘身没入地里。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公子莲脚尖一够——离他最近案上的一埕酒踢落下来——不等酒坛落地,公子莲将手中长剑平平刺出,恰好,剑尖稳稳托住了满满一坛酒。未及惊叹,公子莲握剑的手腕一抖,整个酒坛又被直震上空中——
一片惊呼声中,少年将剑直插地面,然后向后斜斜倒下,仅凭剑柄为支点,险险地撑住腰背。这才伸出单手,毫厘不差地接住了下落的酒坛。
这样一种险要的姿势,少年狂放地向口中倾倒着坛中酒——不是胡人惯饮的马奶酒,而是正宗的中原老窖,辛辣淳冽的酒香登时散逸满帐——瀑布般的酒水,顿时湿了少年一头一襟。
琴声渐低、渐暗下来,微弱得仿佛厚重冰层下孱缓的流水。
四野寂静无声。
拎着已近空了一半的酒坛,少年拔剑站起身。在众人的视线中,他醉态蹒跚地走了几步。轻轻放下酒坛,他以手拨了拨额前荡下的几缕湿透的黑发。
不知为何,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就在那一刻,「铮」地一声裂帛清音,少年唇边忽绽开一个难以言传的笑容。
众人只觉一阵眼花缭乱,转瞬公子莲又以剑挑起一个酒盏,可无论怎么腾转翻跃,那酒盏仿佛生了根似的,紧紧黏在剑尖上,就是不掉下来,甚至盏中所盛酒水,也未洒出一滴。
知道公子莲此时是以极高难度的巧劲地控制住剑尖上贯通的内力,一旁几个胡塞将领忍不住喝了一声彩。就在公子莲动作愈缓、众人以为这一曲行将和平结束之际,原本云淡风清的琴曲,忽现铁马金戈的凶杀之音——就在所有人怔愣的瞬间,少年忽将剑尖酒盏松手脱出,长剑已势不可当地朝上首王座上的嘎必雅图直刺而去——
「父汗——」「首领!」
时间仿佛凝滞了,嘎必雅图眼也不眨地看着那闪着寒光的剑尖在视野里不断逼近,直到——停在了距离自己咽喉不足两寸的地方。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有余,仿佛仅是一个眨眼:又是「哐啷」一声,原本被抛上半空的酒盏不偏不倚地,落稳在了剑身上。
酒盏里,一汪琥珀色的泉眼正微微摇晃。
不知何时,琴声断了。
整个大帐,只听得见呼吸的声音。良久,嘎必雅图只开口说了一个字:「好。」
「我们胡塞人,不喜欢说恭维人的假话。但对你公子莲,我却是着实佩服。你不带一兵一卒、赤手空拳地闯到敌人的大帐里,还有方才的这一趟什…什么『剑舞』,都足以证明你的声名不虚,胆识过人,让人…不得不佩服。」
他沉静地看着波澜不惊的少年:「刚刚,你明明掌握了一个极妙的机会,为什么不干脆干掉我呢?」
闻言,公子莲淡淡一笑:「首领过奖了。若要问这其中缘由呢…」顿了顿,道:「首领何不先接了在下敬的这一盏酒?这么举着也有一阵子了,我这胳臂……」
嘎必雅图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大胡子一抖一颤地道:「有点意思、有点意思…你这后生有点意思,像你这么直肠肚的汉人倒也少见,难怪塔娜…哈哈…」说着就要将剑上酒盏接过来,却忽闻少年道:「不过,首领,在下可要先提醒您,这可不是一盏普通的酒,在接下饮尽之前,您可要思量、忖度清楚了。」
嘎必雅图一怔。
「诚如在下方才所言,我等此次不仅是带着最大的诚意来寻求合解,更是带着一个绝佳的机会。」
「……机会?」
「汉人的『合纵联横』,想必首领听过。实不相瞒,近来我们大昊境内也不太平,灾荒饥馑遍生,乱党邪教频起。我们无暇也不愿再和北方有所冲突。我朝迫切希望,现今胡塞各部中能出现一个愿与我大昊和平共处的、强而有力的统治者,来结束北方混乱的现状。」
捻须沉吟,嘎必雅图粗着嗓子道:「所以呢?」
「所以,」少年断言道:「我大昊希望,嘎必雅图阁下,您来成为这个伟大的统治者!」
一字一句掷地铿镪有声。一时激起满堂人声耳语不绝,皆因从公子莲口中说出的这句话。
饶是阅尽风云的领导者如嘎必雅图,此时也捉摸不透眼前少年的真意。他眯起眼,把背向后倾了倾,调整了姿势,这才道:「漂亮话儿倒是说得好听。我倒想听听你们想怎么做。」
「简而言之,大昊想与斡亦剌部合作,征服蔑儿乞、乞颜等部,尽快统一北方,结束内乱。在来年斡难河畔的『忽里勒台』举行前,大昊会尽可能地给予贵部援助,无论是兵力方面的,还是粮草物资方面的。」停顿了片刻,确保对方有足够时间消化自己的话了以后,公子莲才略带了歉意地笑道:「当然了,我们并不是有意或是操纵胡塞的『家事』,只是出于作为一个邻国,对自身安危和切身利益的考虑,我们都希望看见事情的走向往对彼此都有利的方向发展。况且,」公子莲一摊手,「我们有理由相信,如若结成盟友,嘎必雅图阁下您,绝不会让蔑儿乞、乞颜或是其它任何一部重演『和州之围』。我也有自信,当您成为□□草原的主宰者后,还会继续维持胡昊两族之间的友好与和平。」
「……听到现在,我总算是明白了,你是想借着所谓『盟友』的盾牌,好让你们大昊免于战乱的祸害。该说你自信好呢、还是太狂妄…」嘎必雅图冷笑道:「他们可是我昔日的兄弟和族人,难道你就不怕…我们胡塞各部再度联合起来,反咬大昊一口?别忘了,和州一役败的,可是你们大昊!」
面对嘎必雅图的咄咄逼人,公子莲仍旧含笑从容:「不错,和州我们是败了,可是一个和州,又能说明什么?」缓缓环顾四周,「在座诸位心里应该清楚,大昊与胡塞根本的不同:我大昊有什么,而你们胡塞,又有什么……?」再度转向嘎必雅图,「首领阁下想必对于十五年前胡昊战争中的『战鬼』,也就是我的父皇,还记忆犹新。他对待敌人的方式,我想,您应该再清楚不过了。一旦敌对正式开始…」少年面具后的瞳仁泛出凛冽的霜色,「与您为敌的,可是整个大昊的人力物力。这样的局面,真的是您所乐见的吗?对您的部族,又有何裨益呢?」
许久没有说话,嘎必雅图这才道:「……为什么你会找上斡亦剌部?」
「达到同样的目的,一般人都会选择成功机率最高、消耗最少的方法罢。」
「这点,你倒是不像你老头子呢。」嘎必雅图的脸色冷了下来,盯着公子莲道:「如果…我就是不愿意和你们汉人结盟呢?」
「噢…」公子莲笑了笑,「既然这样,在下也便不强人所难。不过,我想总会有那么一个、两个胡塞部族,愿与我大昊同一战线…」
「你敢!」嘎必雅图一咆哮,大胡子就像针般一根根直竖起来,「你既然已透露了这种企图,你以为本王会让你公子莲想来则来、想走即走,再去找别人来对付斡亦剌吗?!」两队胡塞士兵应声涌入大帐,将五人团团围住,兵器出鞘一片霍然作响,雪亮的刀刃寒芒晃眼。
「……」剑拔弩张的关头,公子莲却处变不惊,「首领方才问我为何不愿动手,我们汉人切磋技艺,有一句话叫『点到即止』,这既是对值得尊重的对手表示敬意,更重要的是——」缓缓扫视过嘎必雅图及胡塞诸将,「这是我们大昊作为中土的泱泱大国涵养兼蓄的气度。即便是宿敌,也从不否认尽弃前嫌、成为朋友的可能。嘎必雅图阁下今日能够成为胡塞第一大部族首领,您的英明与决断可想而知,对于在下的话,相信您自有判断。」
「…本王承认你小子之前说的都挺在理。」嘎必雅图瞪着气定神闲的公子莲,「但凭什么要我相信你公子莲?」
「呵…凭什么嘛……」公子莲伸手探向怀中,翻掌将手上物事朝众人面前一亮——定睛处,赫然一块长宽两寸、错金伏虎状令符,符已合拢,虎作平头翘尾状,左右颈肋各有两字篆书,左曰「天下」,右曰「兵马」,合起来便成为:「天下兵马」。
「凭什么,」少年手执虎符,长身玉立,傲然道:「就凭我是公子莲。」
就凭我是公子莲。是的,这一个理由已经足够。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站在最接近世间极点处,脸上半边面具隔绝世人的仰视,身后一袭红衣若隐若现;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从最难测的君王手中接过那半壁「天下」,当手中虎符合拢,足以调动天下兵马,掀起世间波澜;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多少人为其迷恋仰望、寤寐思服,又有多少人对其指点唾骂、恨之入骨,而喧嚣扰攘之外,那人却依旧微雨含笑,白衣翩然。
这便是公子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