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特别篇 蝶恋花(中)(1 / 1)
他…还真不是一般的狠哪。
从刚刚她就一直站在这里看。拿着那柄让敌军闻风丧胆的玄铁枪,名叫「致忠」的男子在较场中来回走动,用那把连雷公都自叹弗如的嗓子斥骂着那些不够卖力的兵士。一旦发现操练中有人开小差,必定是一顿足斤实两、童叟无欺的毒打。
现在她总算是明白了。「鬼将军」的称号,不但是来自被他所击溃摧毁的敌军的畏惧,更来自于他毫无人道的操练方法。
晨训总算告一段落。致忠朝这边走来。看见荆薇,他先是明显地一愣,随后加快脚步。
「你…你怎么在这?」
「我在等你。」
这个简洁明了的回答让致忠受宠若惊。为了形容这种有点吃惊、又有点开心的情绪,他踌躇了很久,才字斟句酌地道:「很…惊喜……」
「噢……」荆薇拖长了声调,「将军在训诫兵士时所用的词汇,也总是新意层出不穷,让我……惊喜不断。」
出乎她意料的,致忠的脸几乎是腾地红了,「你…你都听到了?那些、那些都是我家乡的土话…很粗的…」
看着眼前一个刚刚还叱咤威武的大男人,此时却如同犯了错的孩子般可掬的憨态,荆薇忍不住被逗笑了:「开玩笑的啦,其实我没太听明白。」
致忠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荆薇道:「其实,今天我来,是为了昨天的事,向将军道歉的。」
「今天,我听七皇子提起了。尊夫人…是在七年前去世的罢,还留下两个孩子。这件事一直是将军心头隐痛,却被我以那样一种无礼、不敬、近乎粗暴的方式提及,我……」她深深地埋首,「我十分抱歉。对不起,将军救了我的命,我却……」
男子的表情,由一开始的怔愣,变成理解,最后化成一抹宽容的苦笑。「你不必为这种小事道歉。」他说,「而且,你根本没有错。你说得对,很对。」
长叹了一口气,他缓缓回忆道:「虽说紫袖十四岁就嫁给我了,但是我们真正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寥寥无几。我所做的,就是将家中所有的活儿还有抚养双亲、孩子的责任,塞给她一个人承担,以致她患了痨病我都不知道。当她临终时,我都还在攻打平山,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我……」似是极痛,他闭上了眼,「是我将这个女人的一生,在等待中白白糟蹋、浪费了。我可以是个好臣子、好将军,却永远不能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我无颜去见紫袖,无颜去见我的两个孩子……我害怕知道,到现在他们依旧打心底恨着我……」
「……他们不会恨你的。」
他一愣,随即苦笑道:「你又不……」
「他们不会恨你的!」突然大声打断,荆薇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就是知道。因为我的父亲,也是一位将军。」
「你的父亲?难、难道是……」
「没错,我想你已经猜到了。」荆薇苦笑道,「我的父亲正是十年前拥护汝阳王造反而被满门诛杀的逆将,荆无夜。」
「说实话,我敢保证你从未见过世界上有第二位比他更不负责任的父亲。
我娘生我时,他就压根就不闻不问。好容易我娘将我生下来,七天后,他回来了。听说我是个女孩,连一眼都没有看,就又奔赴战场。『女子无用』、『成何体统』是他最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你问我恨不恨我的父亲?当然恨。我曾经也问过母亲这个问题,可是她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直到汝阳事发,母亲死前才对我说了这么一番话。
她说,『薇儿,你知道你的名字是谁给你的起的吗?是你的父亲。他说,希望你,我们荆家的女儿,能够像一朵开放在荆棘上的蔷薇一样,勇敢,美丽,而坚强。你的父亲是一位将军,他的许多做法你或许现在还无法理解,但是你要相信,他的一生,都是在为他所信奉的正义和忠信而战,他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你应该为你拥有这样一位,戎马一生的父亲而感到骄傲!』
曾经,我怨恨自己生来为什么是女子。如果我是男儿身,那父亲是不是就会多看我一眼、多向我笑一笑、多摸摸我的头……是不是,在最后的那场叛乱之战中,他就会把我带上,让我和他并肩作战。那么即使我受伤了,死去了,我也不会害怕。因为我知道父亲会大笑着夸赞我:『真是我荆家的好儿子!』」
时隔十年的泪水涟涟落下,女孩哭着说:「其实,我根本不恨他,我一直仰慕着、憧憬着像英雄一般的父亲。其实,我是多么希望得到他的夸赞和肯定啊,哪怕只是一句话也好!我是多么希望亲口告诉他,我一辈子都以他,以我的父亲为傲!」
他动容了。面对眼前这个率真的少女,他忍不住伸出大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额顶,柔声道:「会的,令尊的在天之灵,也会为拥有你这样的女儿而感到骄傲的。因为我看见,你已完全如你父亲当年所期望的那样,出落成一个勇敢,美丽,而坚强的女子。你已长成了一朵开放在荆棘上的蔷薇。」
「听说,白天你和咱们的鬼将军促膝长谈了一番啊?」
在心中哀叹了一番现世报来得真快,荆薇翻了一个身,调整好姿势,才开口道:「只不过随便聊了聊而已,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
南瑾支起身子,很感兴趣地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和初次见面的印象不同,他……没有想象中冷酷。」仔细斟酌了一番,荆薇才道:「恰恰相反,虽然很寡言少语,有点木讷,却是个很善良、很深情的人。你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大男人,却常常会像个小孩儿一样……」想到早上致忠的表情,她又忍不住笑出声。
「……」将密友的表情仔细打量了一番,南瑾终于下了重量级的结论:「你中意他。」
「!」荆薇骇了一跳,「我怎么会中意这种老男人?!他的年龄当我叔叔还差不多!更别提他还有两个孩子!」
「呵呵,话可别说得太满,小心把舌头咬掉了。」
「他那么闷的人,要真跟他在一起,估计第二年你就得来给我上坟了!」为了结束这个让人浑身不适的话题,荆薇慌忙将话锋一转:「话说,今日你和七皇子又有什么进展?」
「什、什么『什么进展』?!我不知道~」
「好哇,敢跟我在这装蒜?看我不咯吱死你~」
「哎哟!救命啊救…命啊——好妹妹,饶了我罢——」
然而,三日后和南飞鸿汇合一事,终究是被延迟了。胡塞格日乐图突率二万骑兵包围了昊军驻扎的阵地。史称「伊犁之围」。
正是在这场惨烈的突围之战中,南瑾和荆薇不幸走失,分散在了两处。
「即使到了现在,你还是不后悔离家出走吗?」
听见身后男子突兀的发问,她先是一愣,随即答道:「如果不走我才会后悔呢。」
闻言,顾焱爆出一阵大笑,「哈哈…哈…看来你是真的对这门亲事很不满呢……」猝不及防地,他突然俯身凑近她的耳畔——突然放大的少年五官好看得吓人——轻声道:「既然你那么不想嫁给那个瘸子,那我们就用些不伤大雅的小手段,来破坏这个婚事好了……?」
她屏住呼吸,「……比如?」
「比如……」少年的声音柔柔的,倦倦的,带着一丝撩人的不怀好意,「比如我娶你?」
她的心脏猛地跳漏了一拍。别过脸去,南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镇定:「……七殿下还真是风趣呢。」
顾焱刚要说什么,一个骑兵飞马赶上他们:「启禀顾主将——三、三营全灭了!」
「哼…知道了。」顾焱淡淡应到。
几乎到了这种时候,她才意识到现在正是战事的非常时刻。他们被两万胡塞精兵包围了!前方几乎每隔半个时辰就要带来一个「全灭」的坏消息,他却依然可以在这里面不改色地谈笑风生,这到底是怎样一个,奇妙而难以理解的少年啊。
正在思忖时,南瑾突觉眼前一暗,一片红色飞流而过——顾焱以身上的红色披风将她整个人掩盖住,以一种分外轻松的语气,他说:「好了,现在终于到了压轴的好戏了。让我来为你的这一趟游历增加一点额外的乐趣罢。」
领会了顾焱的言下之意,南瑾忍不住紧张起来。缩在马背上,她紧紧攥住顾焱的披风:「我可没法把这当成去踏春。」
「哈哈哈……」顾焱爽朗地笑了起来,「这又有何不可呢?闭上眼睛。你就当我们是去赏花好了,草长莺飞,繁花似锦……」
身下的坐骑剧烈颠簸起来。铺天盖地的红色袭卷而来。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她的双耳,却只听得见他安定人心的声音。她的鼻间,奇妙地充斥了他身上的芬芳。一种淡淡的,清静的芬芳。像是…莲花的香气。
「薇儿,你一定要好好的~等你回来,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这是她的意识消失前,盘旋在脑海的最后一个念头。
等她醒来时,已然身处于安全温暖之处。
一见爱女睁开眼睛,坐在床头的南飞鸿就激动地一把抱住她:「瑾儿!瑾儿!你总算醒了!」
「爹?你怎么会在这?」
「昨夜七皇子率部成功突围,和爹汇合,攻下了伊犁。你在突围时睡着了,是七皇子把你从马上抱下来的……」南飞鸿擦了擦纵横的老泪,「你这孩子啊…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真是要爹娘替你操碎心啊……」
知道昨夜那般凶险的情况下,自己竟然能在顾焱怀中睡着,南瑾着实暗暗汗颜了一番。然而只是片刻,她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对了,爹,薇儿呢?我怎么没有看见她?她是不是也安全了?」
「她……」南飞鸿吞吞吐吐的神情敲响了她心中惊鸣的警钟。顾不得身后父亲的呼唤,她蹦下床,飞奔了出去。
「薇儿!薇儿——」刚被昊军攻陷的伊犁城,也正如任何一个初易主的城池一样,街头巷尾充斥了流窜的平民和俘虏,到处是受伤的兵士和尚未完全扑灭的火。她在人流中一次次仓皇地回首,大声呐喊着,直到终于在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前,找到了此时本应——在她预想中——和荆薇在一起的人。
黑衣黑甲的男子正落魄地坐在红柳树下。他引以为傲的、无坚不摧的玄铁枪,正委屈地被主人弃之不顾。男子身上大大小小几十处渗血的伤口,正无言地叙说着刚刚结束的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夜。然而真正撼动南瑾的,还是致忠脸上的表情——
那是一种,该怎么形容才好,心如死灰、万念俱灰——任何一个词,可以用来描写刚刚经历巨大打击、身心遭受严重挫折的人的神态。
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几乎快要被勒得无法呼吸。她走到致忠身前,用颤抖的声音问道:「……薇儿呢?」
男子抬起失神的眼睛,看着她。「我问你——薇儿呢?!薇儿在哪儿?!」她扑倒他身上,又捶又打,「你为什么要露出这种表情?!你说过你会好好保护薇儿的不是吗?」
「荆薇她……」以沙哑的嗓音说出三个字,男子的眼眶突然红了——这让她始料未及地愣住了。
「让我来告诉你罢,南姑娘。」顾焱出现在身后,「荆姑娘并没有死,但是……」
「从左额一直到眼角、颧骨的大块疤痕?」
「是的。虽然左眼是保住了,但是…这疤估计很难褪了,就算用最好的消疤药,过个五年十年,印子还是很明显。基本上可说是……严重破相。」
焦躁地撩着额前的发,南瑾语气难掩忧虑地道:「这可怎么办才是?薇儿是个女孩,她的脸……」她没有说下去,容貌的重要性,对于女子,特别是未出嫁的女子是不言而喻的。
「都是我的错!」众人的目光投向从刚刚就一直来回踱步的致忠,此时他的脸上又露出了痛苦的神色:「若不是为了让我避开流箭,荆薇也就不会摔下马、撞上那块石头……是我!是我害的!我明明答应南姑娘要毫发无伤地将荆薇还给她的——」
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人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丝焦躁。悠然地呷了一口杯中茶,顾焱这时才缓缓道:「各位都少安毋躁。或许,前景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黯淡,暂且让我们拭目以待,如何?」
「现在让我怎么少安毋躁?!荆薇已经关在那间屋子里整整七天不肯出来了!」指着对面那间密不透风的房屋,致忠的雷公嗓震得所有人耳内嗡嗡作响,「七皇子,从头到尾只有你和荆薇说过话——还有,荆薇要你带进去的那两个妇人是怎么回事?!」
「啊…那两个人嘛,是……」吊足了众人的胃口,顾焱这才慢悠悠地吐出一个让人大跌眼镜的答案:「绣娘。」
就在所有人面面相觑之际,对面房屋一直紧闭的房门突然大敞——
悚然转头,致忠整个人愣住在原地。南瑾脱口一声惊喜的叫喊——「薇儿!」就连有所预料的顾焱,此时也不禁啧啧有声。
看着满眼不可置信与惊叹迷恋之色的致忠,少女步履亭亭地向他走来。微微侧过自己的脸颊,荆薇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轻声道:「好看吗?」
些许刺目的午后日光中,一朵娇艳欲滴的蔷薇,盛开在少女光洁的额前眼角。
试了许久,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出口的却是这一句:「荆薇,做我的妻子,你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