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贰拾伍 被破坏的封印(二)(1 / 1)
与此同时,距离盆地二十里外的林地中,南征军左副将吴琞正率部待命。
「都过这么久了,好像没发生什么事嘛。」一个士兵的话打断了吴琞的思绪,「吴副将,为什么这次只让他们凤军的人上?是不是莲大人不信任我们?」
「咳,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你什么时候看过家鸡咄得过斗鸡?更何况,凤军本来就是莲大人麾下私军,人都帮亲,有肥水哪能流外人田?」这话怕是道出大部分人心中所想,有不少士兵都是一脸意兴阑珊。
「……诸位,你们可知道在出征前,」吴琞摇摇头笑道:「莲大人曾对我说什么话?」
吴琞,你可以说我太小人之心,但是无论是铁修出现的时机还是地点,我都觉得很值得怀疑。
你认为铁修是大东巴派来的奸细?
我自然希望是我多心。毕竟,能够不流血牺牲是最好的结果。但是,吴琞,世上很多事情不是凭着一颗一厢情愿的、善良的心就能够拯救的,而于义于理,此次我都不得不选择一战。所以,少年抬起头朝吴琞一笑,我不希望让南征的将士随我涉险,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尽早结束战争,让各位将士早点回家,和亲人团圆,开开心心过个年。而且……
一席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吴副将,此、此事当真?!莲帅是因为不想我们遇险,所以才……」对比刚刚自己的言行,不少人都垂首不语。
「可恶!比起凤军那群人,难道我们的差距就这么大吗?」有气盛的年轻人不忿懊恼道:「我也…我也希望能帮得上莲大人的忙啊!」
「莲大人并不是不信任我们。恰恰相反,」吴琞道:「莲大人此行若遇险,能够支援莲大人和凤军的,只有我们而已。正是因为莲大人真正信任我等,所以才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予我等。」
「真的?!莲帅他——」
「苏——嘭!」众人闻声抬头,五色焰火正绽放在苍穹之下。吴琞心头一紧,看来果真被莲大人料中,遂转头对身后诸将士道:「诸位,现在正是莲大人需要我等的时刻,兄弟们,上马!」
东。
「轰隆——」先是一声闷响。随即是「噼里啪啦」一连串爆裂声。大大小小数以千计的大石纷纷自山颠滚落,向山下正兵戎相接的两队人马砸去。
「给我死开——!」萧欺雪以刀鞘挥开围上来的几名苗兵,又扬手挡开几块砸落的大石。有好几个苗人来不及躲闪,被砸得血肉模糊,毙命当场。
「啧,渺露这小子能耐了!」一时间山石如雨点乱坠,就连萧欺雪也打不开攻势,只得退至与陈超然汇合,「不要告诉我,你们早就知道他们持有□□!」
「不,这件事我们也……」陈超然忽地想起岳翎死前留下的三个字,暗自大悔,「这次是我们疏忽了。不知道莲帅那边是不是也……」
「嗯。」萧欺雪面沉如水,徒手打退数个苗兵,「应该也不会比我们这边好到哪里去。」
思忖了片刻,陈超然仿佛下定决心般道:「萧兄!你去罢,去莲帅那里。」
「可是……」话未说完,一阵雷鸣般的巨响——似是山崩之声——似乎是自北边传来的。
「萧兄!」扭断一个人的肩膊,陈超然急道。
「……」终于收刀入鞘,萧欺雪展开身法,朝盆地方向疾射而去,「陈兄,那这边就交给你了。」话音未落,人已在一里外。
看着萧欺雪远去的背影,陈超然放下了悬着的心。有那个人在,莲帅一定会没事的。
有大概五年了罢,自抗倭战争结束后,他就没有用过它。他也本以为再不会用到它,不料……陈超然缓缓自怀中取出一双隐泛黑色金属光泽的手套,以极慢的动作戴于沾满血迹的双手上。
「凤军第一至第八小队听令——」
北。
「……你不杀了我?」
看着那只虽然纤细秀美,却随时能将一个成年男人脖颈扭断的手,铁修嘲弄地道:「这可不像是公子莲的作风啊。」
莲生反问道,「你会这样说,是因为心中有愧,所以才希望我杀了你?」
「哈,怎么可能。」铁修仰头一笑,「大东巴答应我,只要能将大昊军队引来此处,就会释放我的族人。为了族人,就算是被你杀死,我也无愧无悔。」
话音未落,一阵山崩地裂的爆破。因为这爆破,两侧岩壁上,成块成块的石垒塌落下来。毫无防备之下,不少凤军将士和苗兵都毙命当场。剩余人,伤的伤,逃的逃,哀嚎号啕不绝于耳。空气中登时弥散一股难闻的硝的气味。
「□□——!」莲生勃然变色,手中劲道加大几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们在这里埋了火药?说!」
「火、火药?!」从未见过如此惨状,铁修脸上毫不掩饰的震惊讶异,证明了他也毫不知情。莲生闭了闭眼,终于将手轻轻松开。「可怜啊,我们都中了大东巴…不,是那神使的计了。」
「你胡说什么?!你是说大东巴欺骗我吗?不可能!」
莲生没有说话,倒是一旁的苏紫流冷然道:「哼!愚昧!你不会不知道此处的土质疏松、极易发生滑坡、坍塌的罢?他引爆火药,恐怕是早就知道会引发更大的山体崩落,届时不仅是凤军,连你的人一个也别想逃!——那个人,是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你们活着出去的啊!」
说到这里,就连一贯冷静的苏紫流也忍不住激动起来,她逼近一步:「好好想想,如果你还有脑子的话——对于一颗注定要被牺牲的棋子,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信守承诺?!你那些被挟持的族人,现在恐怕早就遭了大东巴的毒手了!」
「不…不可能!你说谎!你们…你们这些可恶的汉人!全都说谎骗我!」铁修崩溃地大喊,拔出弯刀在空中乱挥乱砍:「我要杀光你们!只要杀光你们,大东巴就会把他们放出来了——」
「你给我醒醒!」
苏紫流一把握住那弯刀的刀锋,一行鲜红,在铁修的震惊中自掌心滑落。
「好好张大你的眼睛给我看看清楚——因为预料到你可能是遭到他人胁迫,莲,她在出征前就叮嘱过所有人尽可能地不要伤害你的族人,即使——即使是在遭受攻击的情况下!你看清了么?你到底看清没有?!你——到底知不知道那些凤军将士是为谁而战?」
「他们都是在为了你,还有你的族人们而战啊!」
「紫流!」莲生一声断喝,「够了,别说了。」
铁修怔愣着,双手无力地缓缓垂落。他环顾四周,发现除了被乱石砸死的族人,其余死伤者真的基本上都是凤军的人,伤亡的人数甚至达到自己这边的两倍不止。是啊,如果他没有失去理智,应该早就发现了才对——若非是为了保护、避让自己的族人,如此一支钢铁般的军队,又怎么是如此惨痛的光景?
而他…他又到底干了什么呢?
又一阵轰响。苏紫流预料的没错,大块山体的滑坡、坍塌开始了。
莲生已经无暇分神,一个唿哨唤来玉骢马,不由分说先将苏紫流抱上马,然后她又将铁修拽上去:「铁修。」
铁修定神朝马下人望去,「若你真觉得有那么一点愧疚,那么就请帮我照顾好紫流。尽快把她带到前方安全的地方,这样我们就互不相欠了。」
「莲,那你呢?」
「放心罢,我会马上追上来。」
目送着两人一骑消失在视野尽头,少年面具下的微笑还未消隐,「正好,趁这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尽快把事情解决了罢。」
烟尘与崩落声中,狐面男子的黑袍在微微摆荡。衣袖处,一朵乌金丝线绣成的黑色莲花慑目。
空气中,硝的气味更浓了。
西。
世上的惨烈场面,常以「腥风血雨」形容之,其中又以战争场面为胜。
对于吴琞而言,此前五年和此后十年,他以这双肉眼所目睹的无数战争画面,恐怕再也寻找不到一幅图景,惨烈更胜今日。
避过一路凤军将士的尸首,在索桥尽头,吴琞等人终于看到了那两个人。
南宫白露。他就跪在那里,跪在桥索边。那身翩然的白衣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数不清不忍卒睹的伤痕。可是他却仿佛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痛,只是一径怔怔地看着身边的人。
丁狂。吴琞身后不少兵士,刚触及丁狂的情状就已经不忍地别过眼去。是的,他那柄总是形影不离的韶斧,还插在地面上;可是那用以挥舞韶斧的右臂却已经被彻底粉碎于一块巨大的山石之下了。山石上喷溅留下的血迹,触目惊心。
所有有目共睹的人心里都知晓,他的右臂,已经再用不了了。
「喂……」丁狂皲裂的嘴唇里挤出干涩的声音,「南宫,你摆这个表情什么意思?不过就是一条手臂而已,最多是再也用不了那斧头罢了,不用搞得像我已经出殡了一样罢?」
「呸呸呸!什么出殡,真晦气!」闻言,南宫白露强颜欢笑道:「有我这个绝世名医在这里,你想嗝屁还早了一百年了!凭我的医术,不要说是一条手臂,就算是你四肢都断了,我也能帮你接回去!」说着,他猛然扭头,以一种毛骨悚然的目光,瞪着一旁一群明显被点穴法定住的一群苗兵,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小狂,你不用怕,有我在…我明明……发过誓不会让你受任何伤的!」两行凄厉的泪水,突然自他眼中滑落,「我马上……就帮你把手臂接回去!保证和原来的一模一样,真的…我保证……你相信我……」
恻然之下,众人均不忍地垂首。
「唉……」丁狂叹了一口气,「南宫,我不要别人的手臂。过来罢,你知道你现在应该做什么……」
「不管不管!我不管!」南宫白露彻底崩溃,他歇斯底里地叫喊道:「那条手臂是他们欠你的、他们就该还!我要他们还——」
「南宫白露——!」丁狂提高了声音,「你给我冷静点!难道莲帅说的话,你都给我抛到脑后去了?现在不是无理取闹的时候,你耽搁多一刻,莲帅那边就多一分危险!现在莲帅、还有其他的弟兄们,有很多人需要你你明白么?!还是说,十一年前你对我说过的话,你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佇立良久,南宫白露才一把将眼睑下的泪水抹去:「……我没忘。」
「那好!既然没忘,你就该给我看看你南宫世家大公子的医术和魄力!」
南宫白露站在那里,有一会子没有说话。终于,他缓缓伸手,抹去了白皙的脸上尚新鲜的泪水和血痕。似是下定了壮士断腕的决意,他朗声道:「所有尚能移动的前鹤部士兵听着!奉我前鹤部副帅南宫白露之令,马上赶往目标盆地,该处伤亡人员,无论敌我——一律全力救治!其余人员跟随我,就地医治!」
「是!」「遵命!」……
看着那些自己全身负伤都不及处理、却重新站起来的战士,吴琞耳畔突然响起公子莲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而且,对于凤军而言,我有预感,这将是个极好的考核。」少年道,「我所期待的,并非是少了哪一个人就彻底瘫痪的军队。而是一只即使没有任何指引、统率,却仍旧清楚认识到自己职责、使命所在的队伍。
这样,就会有一种精神在,贯穿始终,即使不断有牺牲、不断有人员的更迭,这支队伍的坚强意志,也不会消失……」
南宫白露走回丁狂身边,「紧急治疗已经大范围铺展开了。这里已经没有别的鹤部,你负的伤,就由我亲自处理罢。」
「哈,好!」丁狂嘶哑地大笑:「我的伤,也只希望你来医治!」
南宫白露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掏出金缕扇和一个相同材质的戒指。左手握扇,右手佩戒。仔细看去,玉手开合间银光闪动,赫然一根淬亮的精钢悬丝将扇与戒连接起来。
看见这两样物事,丁狂微笑道:「想不到已经十一年了。最后,老爷子不还是承认你是南宫家的继承人了嘛。」
「有我这么一个人妖儿子,老爷子果然还是很困扰罢。不过,谁叫我继承了他一身的医术呢。」南宫白露勉力笑了笑,含了一口酒,喷在悬丝上。「要开始了。」
「来罢。」丁狂平静而坦然地闭上了眼睛。
北。
没有。这里也没有。
混战的人群中,一匹骏马如黑色的流星,自盆地中电光石火般疾驰而过。马上一身纯黑盔甲的男子面上难掩隐隐的焦躁。
「可恶!那小子到底跑哪里去了!」不知为何,他心底总有种很不好的预感。看见前面一个熟悉的身影,「吴琞!」
「萧兄!」看见来人,吴琞喜出望外。
「你可曾看见莲?」
闻言,吴琞的眉头又皱成了一个「一」字,「没有!我才刚刚听苏军师说,莲一个人留在十里狭道内,到现在还没有出来……」不等吴琞说完,萧欺雪已狠抽马股,向前奔去。
火药的效力应该早已耗尽。可是坍塌的落石仍旧没有减小的趋势。十里狭道的道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缠斗着。
「嘭」地一声巨响,两人像撞击后的弹丸迅速弹开。靠在岩壁上,鲜红的溪流自白衣少年右边袖口中涓涓流出,延着缠满乌金锁链的黑色长刀顺流而下。
「……就凭那把无法出鞘的刀,你想跟我打?」对面的狐面男子轻蔑嗤笑一声,「你还真是……」话未说完,一声细微的「劈啪」爆出。缓缓抚摸着面具上绽裂的一条细痕,狐面男子心下喟然:「看来,那孩子…还真是拼尽了全力啊…」
「呼…呼呼……」捂着左肋,少年剧烈地呼吸着。上次的伤还没有痊愈,四肢的骨骼也才是刚刚接续上去。更糟糕的是,下腹部那种要命的疼痛此时竟然又缠了上来。用这样的身体进行对抗,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吗?
凝视少年惨白的面色片刻,男子忽然道:「为什么?」
「……?」
「为什么要为了那种人做到这种地步?根本,不值得的啊……」
「你到底……」头顶突如闷雷惊滚,碎石如同骤雨冰雹纷纷砸将下来——下腹部一阵尖锐的剧痛,如同突如其来的电殛在那一刻洞穿了她的身体。几乎无法呼吸,她震惊地发现自己的四肢根本无力动弹——
「莲——!!!」那声绝望的嘶吼仿佛要连心肺都震碎。
少年那苍白的容颜仿佛还近在咫尺,真实得触手可及——然而就在短短的下一刻,轰然倒塌的巨石就如同从天而降的王屋太行,像两扇生离死别的大门,将通往那个最重要之人所在的另一个世界,缓缓地,同时也是不可挽回地,关上了。
他还在站在那里。他来不及触及的手,还正停在半空。辛辣的尘埃泥土腾起来,模糊了眼底少年最后的残像。
这是什么感觉?他想。
突然像从极深处的一条裂痕,什么东西如同海潮涌了出来,在一瞬间漫过了他的喉鼻,充斥了他的四肢百骸。快点,什么都好,他迫切地需要抓住什么东西,将身体里破的这个大洞填补起来——
口气倒是挺大。听说阁下天杀星,在江湖可谓排名第一的杀手?
哼哼。我这不是见阁下的「香闺」漏雨严重,担心阁下「皮薄肉嫩」、「身娇体贵」的,受不了这风寒,所以才特地送伞来呗。
不能不痛快!这可是我以命相搏的实力。
跟我走,我带你去得到你想要得到的东西。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你自己也说过,每个人,都有一段两段不愿别人知晓的过去罢。
不劳费心,萧欺雪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自然会以自己的眼睛看清楚。
那么,就由你来告诉我好了。持有妖刀「千御蝶」、能够一步杀百人的你,在获得了能够左右世间生死如此巨大的力量以后,你,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了吗?
……你终于,对我笑了。
萧欺雪,我只想说,人,不能总是孤独地活着。
你,萧欺雪,是我公子莲,在这世上最重要的——对手!也是我此生唯一的对手!天下,只有你才配做我的对手!而世间,有这个资格和你并驾齐驱的人,也只有我一个人而已!所以,把你的后背交给我!因为我,不会让你死在除了我以外,其他任何人的手上——
不要整天「小鬼」、「小鬼」的叫个没完!我又不是没有名字!
呐,萧欺雪,我可以…可以摸摸你吗?
他曾以为自己不会再有人类感情了。
那个收养了他、并且将倭刀刀法传授于他的男人,曾经对他说过:「世界上的人只分三种,第一种是注定要追随别人的人;第二种是注定要被人追随的人。而第三种,就是无法追随别人、也无需别人追随,注定要孤独生存着的人。孩子……」那双因常年酗酒而通红的醉眼中,却闪烁着少见的、洞彻世事的光,「你就是一个注定只能孤独生存着的人。」
他是这么认为的。而他也确实是这么活过来的。所以当他亲手以那个男人给他的刀和刀法,将那个男人的头颅割下来的时候,他甚至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那是他加入「木石盟」——一个立下「取至亲之首级,立木石之盟约」这种残酷规则的杀手组织——的第二天。
有多久,他孑然一身,走在这条腥风血雨的路上。他从不曾怀疑,也不曾后悔,即使有因为噩梦而在午夜颤抖的时刻,只要以双手环抱自己总能确认自己的存在。他总是笑着的,可是在左眸的深潭中,却只倒映出自己虚无的倒影。
「温暖」,「信任」,「喜怒哀乐」,「爱」与「被爱」……这些生之喜悦早已随着十七年前蝴蝶泉边哭泣的少年彻底死去了,如果说还有什么剩下,就是仇恨与鲜血浇灌而成的恶之花和灵魂里这片一望无垠的荒芜。
他曾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也再无需那些奢侈而无用的人类感情。
可是那个微微落着暮雨的黄昏,他却邂逅了那个少年。
一言一语,只言片语,那个少年无心说出的话,却总能触及他灵魂的最里,并由此引发山风海啸般的疼痛。而不知何时起,那个总是狡黠微笑着的少年、那个倔强执著不肯认输、却也同时无比脆弱的少年、那个——笃定说着「你是我此生唯一对手」的少年,牢牢捉住了他的视线。于是停滞的时间开始流动,万事万物才开始蔓延生长,开始有了动听的声音、好看的颜色,温暖的光,和煦的热。于是,才有了第一个真正的笑容,第一滴真实的泪水,第一次信任与被信任,第一次被道感谢。以及第一次,被在乎的感觉。
而随着时日积累,只要是那个少年,以及和那个少年有关的事,一颦一笑,一嗔一怒,已到了总能轻而易举摧毁他的伪装,左右他的灵魂的地步。
这是什么感觉呢。他想。他的身体明明完好无损,没有伤口,也不在流血。
可是,好痛啊。比他所受的一百次伤加起来,还要痛。就连背后的千御蝶,也仿佛感知到这种摧心折肺的折磨,而在鞘中隐隐震动。
他从来不知道,失去生命一部分的感觉,原来可以如此疼痛。
「莲帅——!!!」扶着右臂已被截断、昏迷中的丁狂,南宫白露匆匆赶到,却怎么也没想到,横陈在眼前的,是一个将少年生生掩埋了的土垒。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再也忍不住,双目无神地软软跪倒地面。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仿佛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这个事实,吴琞喃喃地摇着头。苏紫流只觉得耳边「嗡」地一声,随即面色惨白地向后栽倒,幸好铁修及时将她扶住。
只有陈超然,闷声不吭地冲到土堆前,想徒手挖开那堆高达一丈的沙土石砾。他是如此执著,执著得近乎绝望,绝望得近乎疯狂,就连指甲被成片的掀开、血迹斑斑地染了一片也仿佛毫无感觉。看见陈超然这样,不少凤军将士也流着泪,冲上前帮着挖凿。
即使没有任何指引、统率,却仍旧清楚认识到自己职责、使命所在……
在所有人都没有留神的时候,从险情中脱身的狐面男子环顾周遭的情势,突然一扬手。
众多穿着统一黑色衣衫的蒙面人如同突然冒出的地府阴灵,无声无息地自盆地四野围了过来,看人数至少达到八百。这些训练有素的人,显然是不可能本地的蛮蚩军队。会出现在此处,必然也是这整个巨大阴谋的一部分——想趁着凤军与苗兵大战两败俱伤、又出其不意地遭到□□伏击,无论人数还是状态都大大下降的情况下,一举围歼!
狐面男子又打了个手势,二十个左右的黑衣人慢慢朝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萧欺雪围过去——
好痛啊……真的好痛啊……已经痛得受不了了……他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什么也看不到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了。除了这痛楚。他听见身体内部一个扭曲的声音,一直在喊着好痛啊好痛啊。什么,什么都好,快来帮他止住这疼痛!
「啊————!!!」
被黑衣人所包围的萧欺雪,突然仰首,发出一声响彻四野的长啸。随即,一阵翻江倒海的磅礴气浪自中央那男子身上汹涌袭来。那些黑衣人还在怔愣时,就只感觉到视野中的天地以一种极慢的速度颠倒,然后模糊,暗去。
毫无感觉地踏过那些头身分离的尸首,低着头,他一步步朝黑衣人们逼近,「你们竟敢……」一刹间,他猛然抬起头来,疯狂地咆哮道:「你们竟敢杀了他——!!」
那一刻,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见,男子额发下的左目,滑落一道猩红的泪水。
为环绕在萧欺雪周身那种伤心欲绝的杀气所震慑,凤军诸将和其他人随之怔怔起身。首先意识到这场战斗还未结束,吴琞毅然抹去眼下泪痕,拔出腰间银练枪,断喝一声:「为莲大人报仇——!兄弟们,杀啊——!!!」
这样,就会有一种精神在,贯穿始终,即使不断有牺牲、不断有人员的更迭,这支队伍的坚强意志,也不会消失……
「怎么会……这怎么可能……伤亡如此惨重,又失去统帅、应该是一举剿灭凤军的最佳时机才对啊!可是……」狐面男子难以置信地摇摇头。
伤痛和仇恨的烈焰,让凤军,如一只真正的九历炼狱而涅磐的凤凰,在这一刻重生了。此时战场上的每一个将士,都已经再也感觉不到肉体的疼痛,几乎是只凭借着本能、奋不顾身地拼杀着。而支持着他们屹立不倒的唯一也是最后的信念,那就是:为莲帅复仇!
……这支队伍的坚强意志,也不会消失。永远,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