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贰拾肆 第一把刀(三)(1 / 1)
本周三大赠送~然而,出离震惊的,并不只有萧欺雪一个人。
莲生怔愣地看着一直以手掩面的男子,没错,她的的确确看见了,而且看得很清楚。就在他的额发纷飞的那一刹那,她看见——
「……什么啊!你的眼睛,根本什么事都没有,不是吗?」
「——又是死路。」
岩洞尽头,一行人又不得不调转队伍,另寻出路。火把明灭间,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或多或少都有点挫败。
「我说,」第一个耐不住性子的,总是丁狂:「苏军师,我们这样无头苍蝇一般地乱窜,真的能找到他们吗?」
苏紫流没有回答。说实话,判断地下伏流走向的方法,她也是一次在父亲的手札上偷师所得,关于这方面前人的记载也相当匮乏。第一次付诸实践,管不管用她根本没法保证。可是,一想到自己肩上担着的,手上握着的,已并非仅仅是那两个人的性命,还有背后的全体凤军将士,甚或是整个南征军……
「……苏小兄弟。」吴琞凝视着苏紫流布满汗水的苍白侧脸,此时突然开口道。
「呃?」苏紫流一怔。
「之前我就一直想问你了,看你似乎对这附近地形都挺熟悉的样子,莫非以前曾经来过南疆?」
「啊…这倒是没有。但是家父于十五年前曾经游历至此,对此处的水文、地理有过一些考察。这次来南疆,我也是想一偿家父夙愿,完善补正那份手稿。」一个半人高的石坎,苏紫流正艰难地攀爬着,一只强而有力、布满厚茧的大手突然伸到她面前。
吴琞毫不费力地将苏紫流拉上来,「原来如此。苏小弟,你不远万里,不畏战乱来到南疆,子承父志的这份精神,吴某着实敬佩!那份手稿,想必也是惊世之作!」
「吴小将军真是谬赞了。不过,那份手稿,耗费了家父整整三十五载春秋的心血。」提起这个,苏紫流的声音里不自觉地泄露出尊崇与敬畏,「分为《山考卷》十五册,《水文卷》二十二册,《星图卷》九册,均是家父遍历大江南北,毕生考察记载的呕心沥血之作。而我毕生的志愿,也正协助家父将之修缮补全,直到大作完稿的一天!」
第一次了解星史家这个陌生的名词,众人惊叹佩服不已。
吴琞看着这个个子单薄、但是一谈起梦想整个容颜就亮了起来的书生,也仿佛被感染般地情绪高涨起来。「那就是了!不论是令尊的大作,还是此时,一定有只有你才能够做到的事情不是么!」他亲昵地重重一拍苏紫流的肩头,「苏小弟,对自己要更有信心才是!」
苏紫流一怔。难不成这男人……摸了摸火辣辣的肩膀,苏紫流朝吴琞会心一笑:「多谢了,吴大哥。」
「哪,不必这样。」她伸出手,轻轻拉住那只迟迟不肯放下的手,「根本不必要掩藏,不是吗?我真不明白,那些人干嘛要怕成那个样子。明明是这么…这么好看的一对眼睛啊……」
他一愣,半晌,终于笑了。「『好看』……吗?这个世上,大概也只有你会这么说罢。」萧欺雪终于放弃虚弱无力的抗拒:「……不错。这也是『障眼法』之一。真正让那些人觉得毛骨悚然的,并不是我的右眼。而是——」
他缓缓撩起细碎的黑发,露出整个额头来,「——而是我额头的这个东西。」
一道半寸细长的诡异红痕,如同刚出生的婴孩不及睁开的眼缝,正在男子额心沉睡。仿不知哪一刻就会突然迸裂,睁露一只让人心惊胆战的血红瞳仁。
「这道红痕,究竟是……」
然而萧欺雪却并未直接回答莲生的问题。沉默了片刻,他突然道:「过去,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一个人的记忆…」
一个人的记忆,最早可以追溯到什么时候?
在你漫长如星河的历史中,必然有无数不曾黯淡的光点。最早是开始于何处呢?手中难以磨灭的,记忆的温暖。
是呱呱坠地之时你睁开眼,看到的第一张慈爱欣慰的笑脸?是第一次贪玩迷路时,紧紧牵引你走出童年阴森的巷弄的那双大手?是第一颗甜甜的糖果?是第一件过年的新衣?第一次肆无忌惮的笑,第一次委屈掉下的泪水?
「对于这些平凡的事情,我却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而至今,唯一能够清晰记忆的……」他缓缓握紧虚空中的那双手,「是我用过的——第一把刀。」
你还记得那把刀。
那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银饰小刀,半月形的刃,小巧的刀柄上还镂刻着苗家古老而吉祥的蝴蝶纹样,只需要一个成人的手就可以玲珑地袖于掌中。在哪个仲春暖风迨荡的明月夜里,这把小刀也必定曾自哪个苗家男人的腰间解下,绕着缠绵的山歌,塞到姑娘脉脉含情的手中。
你记得那把刀。你记得那把刀上,每一道弧度,每一处纹样,甚至纹样上的每一个凸起和凹陷。你记得刀柄,记得自己是如何以一双颤抖的手,握住了它。
你清楚地记得,它是怎么样被粘腻的鲜红色渍透,血迹在那刀刃上染了又干,干了又染。
你还记得十七年前那个黑得不能再黑的夜里,那个赤身裸体的少年,是如何握着小刀,衔着银铃,一步步自那个石洞里走出来。记得他如同一匹负伤的幼狼,是以一种怎样憎恨和绝望的目光,抗拒着这个世界。幽蓝的月光里,他不要命地狂奔着,如同矫捷的兽瞬跃起落,椎杀每一个试图捕捉、阻拦他的人。清脆的银铃声,破碎一地。
延着那条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路,你跌跌撞撞地跑了不知道多久,直到终于脱力倒下。哪里传来了隐隐的水声,视野里的一片猩红终于缓缓褪去。你闻见水的芬芳、石头的气味和白日里未散尽的花香。你几乎仅凭着本能挪到了泉水边。
是的,那就是蝴蝶泉。
这里曾经是你童年里无忧无虑的地标,即使是这个时刻,明丽的水面依旧清楚地倒映出你的样子。你却浑身染血地站在那里,手中却还紧紧地握着那把刀不肯放下。一直,都不肯放下。
是的,你小小的宇宙已经在一夜之间崩毁殆尽,你的手中早已一无所有。在这片浩瀚而广袤的夜空之下,你只是一个失去了一切的路人,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即将去向哪里。
然后,你哭了。泪如泉涌,恸哭失声,你跪倒在水边,紧紧地蜷缩着身子。是的,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除了一副千疮百孔的躯体,一个血肉模糊的灵魂。
有很长一段时间,莲生和萧欺雪都没有再说话。山洞里一片岑静。
「……我的母亲,」萧欺雪轻轻道,「我的母亲是个地道的苗女。自我记事起,就只有母亲,在操持着家里大小事务。她是个勤劳,而且善良的女人。日子虽然贫穷,但母亲总是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直到她拒绝了寨里一位长老的求亲——」
不知是谁先散布的流言,寨里的人都渐渐开始相信娘亲是养「蛊」的坏女人,就是俗称「草鬼婆」的那种女人。就是因为她放蛊,所以丈夫才会那么早就得病死掉的。流言蜚语愈演愈烈,直到那个新月夜里——
「……他们在五岁的我面前,生生地将娘活埋了。」
从此,你是个孤儿了。
你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曾经抱过你、喂过你、将你含辛茹苦养育的女人,在不舍地看了你最后一眼后,被彻底掩埋了。你无声地流着泪。可是你甚至不曾试图阻拦。因为你是如此怯弱,你甚至没有能力在那些同龄顽童的欺凌下,保护自己和母亲的名誉。你只能在那些雨点般交加的石头和拳脚中,卑微地蜷缩着。
「喂!你们这些小鬼!在干什么啊,给我住手!」你感觉到一双温柔的手。有人在帮你拂去衣服上的尘土,整理凌乱的头发。你勉力睁开淤肿的眼缝,刺目的逆光中,你看见一个圆脸女孩明亮的大眼睛,正水灵灵地带着怜惜。她的身上,有着百花酝酿的香气。
「喂,你叫什么名字?」
「……九…九耶。」
「那就是我和朵初次见面的情景。后来我才知道,朵和她的弟弟渺露,都是前任大东巴的儿女。很快,大东巴出面收留我为养子。」萧欺雪缓慢地回忆道,「平心而论,大东巴一家人待我还都是不错的,寨子里的人也再不敢当面欺凌、辱骂。但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大东巴之所以会收养我,不过是因为他希望帮体弱多病的渺露寻找到一个肉盾和替身罢了。」
「……肉盾?替身?」
「作为下一任大东巴的继承人,一直有野心勃勃的人在暗中想置渺露于死地。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帮渺露试药、试食。渺露自幼娇生惯养,任性,傲慢,而且占有欲极强。我也没少因为替他背黑锅而挨罚。我那时实在迂得和木头有一拼……」黑暗中,他似乎是轻笑了几声,「可也许是因为我真的太孤独了太久了罢……即使这样,我还是情愿去相信,相信他们是我的『亲人』,相信自己再次拥有了一个『家』,相信那些带着欺哄意味的肤浅『快乐』,都是我触手可及的『幸福』……」
「直到有一天,一队行旅的黑苗来到我们寨子……」
其实当他看见水井里那个黑苗男人的尸体时,他就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那正是昨天对朵说了几句轻佻的调情话的男人。可是他死了,会在这种幼稚嫉妒心驱使下做出这种事的,也只有……他惴惴不安地看着朵和渺露被叫进大东巴的房间。
当夜,朵就来到他的屋子,恳求他替渺露顶罪。
「不会有事的!爹爹说了,黑苗首领只是希望讨个说法,最多只是让你受点皮肉苦,不会有事情的!就像往常那样——」「九耶,渺露是大东巴的继承人,他不能有任何污点!就算我代弟弟请求你,求你帮帮我、也帮帮渺露,好么?九耶,你会答应罢,你会答应的,我知道,你是不会拒绝我的,是吗?」
不忍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朵,恻隐之下,他应承了。
翌日,他就被带到黑苗首领面前。「人是你杀的吗?」
不敢抬头看那个干瘦而阴冷的男人,他战战兢兢地回答:「是、是我杀的。」
黑苗首领看了一眼一旁气定神闲的大东巴,提高声音:「我再问你一次,人是你杀的吗?」
看了一旁惴惴的朵一眼,他鼓足一口气喊道:「是我杀的!」
「哼哼,好。正好,要炼成『那个』,我们还差十几个童男童女。你来得正好。」
他越听越不对劲,不是说只是「受点皮肉苦」么?抬起头刚想问,便嗅到一阵奇异的花草香味,晕眩了过去。
说到这里,萧欺雪又顿了顿。莲生知道,叙述到此,接下来应该就是那关键的转折点了,关乎萧欺雪额头那道神秘的红痕,以及一直以来江湖对萧欺雪锲而不舍追杀的原因所在了。
「……莲,你对南疆的『蛊』,有了解么?」
「这个…我记得我曾经看过……」
「蛊」是承袭自远古巫医之术的一种,特别是在南疆地区,盛行一时。文人学士交相传述,笔之翰籍,也俨然以为有其事;一部分的医药家,也以其为真,记下一些治蛊之法。《诸病源候论·蛊毒候》中就曾记载蛊的炼制之术:「多取虫蛇之类,以器皿盛贮,任其自相啖食,唯有一物独在者,即谓之为蛊,便能变惑,随逐酒食,为人患祸」。
明代楼英在《医学纲目》中所谓「两广山间人以蛇虺、蜈蚣、蜒蚰、虾蟆等百虫,同器蓄之,使其自相食啖,胜者为灵以祀之,取其毒杂以菜果饮食之类以害人妄意要福,以图富贵,人或中之,证状万端,或年岁间人多死」,也正是指此。
不仅如此,李时珍所著的《本草纲目》、宋代的郑樵《通志》等书籍史册也有相应的记载。相传「金蚕蛊」是诸蛊之中毒性最烈、害处最大的一种。
「不错。苗人古来分『青苗』、『黑苗』等部族。其中黑苗就是极其擅制『蛊』的一族。你刚刚说的都没错,不过,有一种蛊,无论是毒性、还是功效都远远凌驾于『金蚕蛊』之上,只不过炼制的方法过于血腥残忍,所以一直作为黑苗的禁术,不曾流传开来。」
「这就是以人炼制而成的,『血蛊』。」
「这位名叫萧欺雪的男子,正是南疆十七年前,自两百七十二个童男童女中,唯一存活下来炼就的——血,蛊。」
耳边突然炸响当日那个叫做「渺露」的大东巴说过的话,莲生一时间怔怔地看着萧欺雪。
萧欺雪苦笑了一下,这才道:「我想,你应该早就猜到了。我正是那个『血蛊』。」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潮湿的滴水声。
还有,孩子的哭泣声。
他试着直起僵硬麻痹的上身,——「唔、好痛!」一个硬物硌着他的腹部。从衣襟里,他摸出了一个东西,黑暗中他凭着触感,「这……这不是……」
「呜呜呜……好可怕啊……阿娘!阿爸!」「哇……啊……」一阵阵凄厉的哭喊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这才发现,自己被关在了一个不见天日的石洞里,而他身边还有许许多多和他一样的、不明就里的无辜孩子。
他们想把我怎么样?他们要把我们关到什么时候?一种未知的恐惧攫获了他小小的身心。然而接下来,他发现了一个更加可怖的事实:
这个山洞里,四面都是岩石。没有水源,没有食物,没有泥土,除了这些小孩,甚至没有任何其它活着的生物。
最初的那些孩子,渐渐地不再哭闹了。他们变得迟缓,呆滞,深陷下去的面颊上,瞳仁如同两潭空洞的死水。
那天晚上,他照旧强忍着饥饿干渴入睡。睡梦中传来一种很奇怪的「啪嗒啪嗒」声,像是,咀嚼声。他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一个小男孩正背对着他,不知在吃着什么,「你在干嘛?」
听见他的问话,那个男孩转过头来,朝他露齿一笑——洞穴里的光线实在过于太昏暗,看不清他嘴角边那块污渍,究竟是什么——「我在吃肉啊,很好吃喔!九耶,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吃……?」
他大奇,探头向前看,「你究竟在吃什…么……」
「啊——啊!!!!!!!!」
疯了,你是在想,这个世界疯了!
你哭嚎着扑向洞口,以稚嫩的手抓挠、拍打着丝毫不为所动的大石。你声嘶力竭地求救,直到把你青涩的声音扯出裂痕,你流着泪,呐喊着「救命!放我出去!不要把我关在这里!」你想,谁都好,快来把你自这个看不见尽头的噩梦唤醒!
终于你筋疲力尽地缓缓瘫倒在地面,有人拽了拽你的衣衫,你转过头去——
「九耶,我好饿喔……」那是一种,你发誓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眼神,「九耶,你让我吃了罢,好吗……?」
等你意识到时,你四周的地面已经躺满了那些孩子的尸体。曾经胆小怯弱得连一只蚂蚁都不敢伤害的你,手中握着的那把刀,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可是你还在挥舞着,不知疲倦地重复着把它「插入,戳刺,拔出」这一过程。你身下的那具躯体早已悄然无声息,可是你还是不停地扎着,捅着,刺着,黏腻腥臭的液体溅了你一头一脸。你杀了他们。你杀了他。你一边用刀插着那具尸体,一边近乎疯狂地喊着:「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怪我!不是我杀的你!是——是朵和渺露!是他们、是他们害死你的!」直到你的双臂再也无力举起。
你看着手中染满血污的小刀,突然泪如雨下。
「九耶!九耶!你看——是刀,有人在卖刀耶!好漂亮的小刀啊……」
「呃,朵,你喜欢这刀?」
「嗯!」
「那、那个,老板,这刀我们买下了。」
「哈哈哈,好嘞,后生仔不错啊,已经打算和小姑娘定亲了罢?」
「诶诶?没、没有啦,我们是姐弟、姐弟啦!」
「九耶,你的脸怎么了?」
「没、没什么。」
「还说没什么?青紫了一大块,又是被渺露打的?」
「……」
「对不起,是不是因为你送我小刀,如果是,那我……」
「不!不是的!朵,你误会了,那把小刀,请你千万收着!」
「……噗、呵呵,我知道了啦,小刀我会好好珍惜,一直带在身边的。」
「……真的吗?」
「嗯,当然!因为是你送我的,不是吗。」
「九耶…九耶!走,我们去蝴蝶泉边捉蝴蝶罢!」
「哈哈……九耶!你看,好多花喔,好漂亮……」
「……九耶……你开心吗?」
炽热的水滴,一滴滴溅落冰冷的刀刃。
为什么,你问自己,为什么要一直紧握着那些比海市蜃楼还要虚假而短暂的幻觉;为什么明明早就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却一次又一次说服自己,沉溺于那些肤浅而可笑的欺哄;为什么直到现在,你还抱着「他们不是在骗我」、「他们没有舍弃我」这种,无稽到了可悲的信念!
为什么!为什么一直到最后,你还觉得,那些随风飘散的过往,仍旧是你不可多得、最为珍贵的记忆——
其实根本不需要这种卑鄙的谎言,我本来就愿意为他们付出性命的啊!
「你……是在哭吗?」
一个微弱的声音骤然在黑暗中响起。他一悚,条件反射地握紧手中的刀。「……你是谁?」
「我叫铃儿。你刚刚是在哭吗?你的声音,听起来好难过……」
他抹了抹脸上的泪痕,「你为什么还没有死?我以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了。」
「铃儿身体很弱,没法走动。刚被关进这个山洞里时,我就被一个人丢…丢在这个角落里了。所…所以他们都没有发现我。」声音似乎确实很虚弱,才说了几句话,气息就已经断断续续了。
沉默了会,他问:「你怎么会被关进这里?」
「铃儿从小就体弱多病,大夫说铃儿是活不成的。家里又穷,阿爸就把我卖给黑苗人。」
「你……不恨你阿爸吗?把你送到这种鬼地方来。」
「恨……?是讨厌的意思吗?」那个声音轻轻笑了笑,「可是即使不到这里,铃儿也活不长了啊。我不在了,阿娘和阿爸也就不必那么烦恼了。而铃儿…其实也会更开心呢……」
不知为什么,这命不久矣的小女孩所说的话,让他一阵悲从中来。
「呐、铃儿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什么?」
「能不能请你到我身边来?我想看看你……」
「……你不怕我吗?其他人,可都是被我杀的。」
「铃儿觉得,那并不是你的本意啊。你应该…应该是个善良的人。而且,比起被你杀死,」声音低了下去,「铃儿更怕自己一个人在黑暗里静静地死掉……所以、所以能不能请你到我身边来?」
「……」他问:「你在哪?这么黑,我看不见。」
「叮呤、叮呤……」不远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银铃声。
那个声音快活地道:「你听见这铃铛声了吗?这是铃儿出生时,阿爸阿妈系在铃儿手上的!你可以听得到罢?我就在这里喔!」
他手脚并用地爬绕过那些孩子们苍白的尸体。黑暗中,不远前方那声声银铃,宛如一盏小小的灯火。循着声音的来处,他匍匐着探摸,直到终于握住了一只温暖的小手。
多年以后,他曾无数次地回忆起那段并不愉快,确切而言,极端痛苦的往事。
「整整三十多个日日夜夜,我们就是靠吞食死去孩子的头发和身上的布料存活下来的。」说到这里,男子闭了闭眼睛,似是强自压抑着身体内部的惊涛骇浪,「你永远不会想象到,人类的毛发嚼在嘴里,是什么样的味道。暗无天日的洞穴、越来越浓的尸臭……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铃儿,或许,当年的九耶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出那个洞穴,而今天的萧欺雪也就更加不可能存在了……」
「……九耶,九耶!你怎么了?别睡,你醒醒!」
「我…我醒着呢……」
「九耶,你怎么了?为什么声音这么虚弱?」
「我想,我是快死了罢。」
「不行,九耶,你振作点!你不要死…再坚持、坚持一阵子…很快就能够出去了……」
无力地靠着石壁,他自嘲地苦笑了下:「出去?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说服自己相信这种谎话了。况且,」他顿了顿,「你不是害怕自己一个人静静地死去么?有我陪你,你…还寂寞吗?」
「……」一阵细碎的蹭擦声传来,他感觉到铃儿吃力地挨近了。
看着他,她说,「呐,九耶,你可以吃掉我喔。」
「……!你在胡说什……」
「我是说真的。」平缓了急促的喘息,她轻声说:「反正铃儿也活不长了,如、如果因此能够延续九耶的生命,铃儿就不是白、白白死去。虽然铃儿生病,呼、呼……但是身体还是很干净的喔。只要九耶吃了铃儿的肉,喝了铃儿的血,一定能够恢复元气…活着,活着走出这里……」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从这小女孩口中说出的话,总是如同极细极密的针尖,扎得他脑颅内隐隐作疼,「不要说了!别再说这种话!你为什么要为了我——我这种人做到这种地步!除了死,你还能得到什么好处吗?」
「有喔,当然有。」他一愣,铃儿却闭起眼睛。空气中她的声音轻轻地笑了:「九耶吃掉我的话,我的身体必定会有一部分,能够成为九耶身体里的一部分,和九耶一起存活下去。这样,透过九耶的眼睛,我也能够看见明天的天空,看见各种各样很漂亮的花儿……」声音渐轻渐低了下去。
他久久不能够说话。他被一种东西深刻地撼动了。不知何时,这个东西在他身体的极深处埋下了种扎下了根,随着时间逐渐清晰、尖锐,稍一碰触就会引发山风海啸般的疼痛。可是这种感觉无法言说,不能说,也不可说。仿佛一旦尝试诉诸形体,就会魂飞魄散。
所以他想到的,就只能是从怀中掏出那把无论清醒还是睡梦中都紧攥不放的小刀,「喂,这个给你。」他闭上眼睛,把手中物递出去,「如果说,我们两个人,一定有一个人要死,我希望那个人是我。所以你用这把刀子,把我杀了罢。」
「……」
「……你别误会了,我只是在想,同样是一条命,交给你,还是交给我,或许有完全不同的结局也说不定。趁我还没有发疯、彻底憎恨这个世界前,也趁我手里还握着这一丁点儿你送给我的、去原谅的勇气时,就由你来阻止我罢。」
「……」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你害怕了吗?」他睁眼转头,「铃儿,你……」
「哐啷。」金石坠地的脆响。
一直紧闭着的石穴出口突然泄露一线火光。纷杂的人声、脚步声在逐渐靠近。他捡起地上那把小刀。想了想,他还是蹲下来,在那具逐渐失去温度的小小身子上摸索着,解下一个蚀迹斑斑的银铃。
然后他站了起来。将悬着银铃的结绳衔在紧咬的牙关间,他的双手再度握住了刀柄。在因为强光而失却了血色、苍白一片的世界面前,他挺直了自己瘦弱却倔强的脊梁。
他已经不再害怕了。因为,他已经再也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
夜深了。靠着岩壁、并排坐着的两个人谁也没有再开口。莲生忽然记起萧欺雪初到莲宫时说过「睡不惯四周有墙、头上有顶的玩意儿」,他也真的从来都是露宿野外,风雨无阻;又想起刚进这个洞穴时,那一阵不自然的僵直。与萧欺雪幼年的遭遇联系起来,她才意识到,或许萧欺雪并不是「睡不惯」,而是根本「无法睡」罢。
因为,他恐惧一切封闭或者疑似封闭的房间与洞穴。恐惧幼年的噩梦一遍又一遍地在体内甦醒。所以在最初,他才会有失常的反应。
而唯一能让害怕洞穴的萧欺雪这么强迫自己的原因,就是她自己。
「呐,萧欺雪,我可以…可以摸摸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