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贰拾肆 第一把刀(一)(1 / 1)
「山中一夜雨,树杪万重泉。」
睁开眼睛,第一句自然而然从唇齿间流泻出来的,就是王摩诘的这句诗。
雨霁的清晨,林间仍旧氤氲着袅娜的雾岚。可是昨夜积蓄的雨水仍旧滴滴答答地自树杪汇流而下,叮咚作响如鸣佩环,从这个角度看去,便真的如诗中所言,每一片翠碧欲滴的树叶上都涌动着一汪闪光的泉眼。
当阳光自林荫间筛落的时候,那些绿色,通透若翡翠。一道道光柱,如同自云霄垂下的梯子,让人觉得只要顺着攀上去,蔚蓝的苍穹就触手可及。
晨曦共叶雨同倾,晴空与净岚并存,这一幅妙不可言、美不胜收的景象,倒是名副其实的赏心悦目。
前提是,你得有这样的心思去欣赏。
设想一下,假使你自一座,保守估计也高达百来丈的悬崖上不幸失足,体验了一把高空坠物的刺激以后,你在流量惊人的激流之中感同身受了文先生那句千古不朽的「身世浮沉雨打萍」,随后,神差鬼使地、阴差阳错地、一错再错地,你被卷进了地下伏流。
接下来,狭窄的河道、河床犬牙差互的钟乳石柱,以及可与传说中的「乾坤大挪移」相提并论的漩涡。在流离失所、此起彼伏、积毁销骨、摧枯拉朽的折磨中,你从未如此痛切地感觉到:这人生,其实就是个笑话。就在你将东天的玉皇大帝、西天的如来佛祖全都逐番咒骂了一通、无比悲壮地决定与世间挥手告别之时,「哗」——地一声,你被冲到了一片沼泽之中。
如此颠沛流离、黯然销魂的旅程过后,躺在烂泥中的你,还会有心思悠然地卧看云卷云舒吗?
至少,莲生却是有的。
虽然,此时她的手脚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创口瘀青——都是被伏流中的岩壁撞的——全身的骨骼至少有六七处已经被彻底粉碎。更糟糕的是,泡在泥水中一整夜,全身都开始浮肿,湿透的衣衫紧紧地绷在身上,简直是非人的折磨。再加上,有些伤口已经开始恶化溃烂,莲生只觉得手脚痒痛难忍,索性两只手此时都动弹不得,否则早就禁不住去抓挠。
昨夜的「极限漂流」中,有好几次濒临晕厥的她眼见着就要撞死在岩壁上,但凭着最后一点模糊的意识和求生本能,在最后关口她都躲开了。
「而且,头部和身体要害是都保住了。我还活着呢。」她如释重负地深吸了一口清晨林间清新的空气,肋间却突然传来一阵刺痛,「看来肋骨是免不了要断个三四根的。」她苦笑了一下,想起前次在云隐峰,「我怎么好像跟『堕崖』这种事特别有缘啊。」
堕崖一次,不算什么。堕崖两次,玄乎。而堕崖两次,两次却都没有死,这就真的是「非人力所能及也」了。她想,世上最不幸的人生也莫过于此了罢。
她尝试着扭转头颅,以期寻得什么东西用来自救。喜出望外,在距离她右边两尺的地方,半截没入污泥的正是萧欺雪给她选的那把残刀。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是人类与自身极限的不断抗衡较量的一个时辰。当中指终于钩住了刀柄时,莲生早已痛得脸色苍白、冷汗涟涟了。食指中指夹住刀柄,她尝试以唯一还算完好的手腕用力——
随着手中一轻,莲生的心却不断下沉——果然,刀刃已经在昨夜的漂流中被撞断了,此时她手中的刀,只剩下刀柄和不足两寸的断刃。
「聊胜于无。」她这样安慰着自己,刚想以断刀划开裹覆在手脚上的布帛检查伤势的时候,不远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好罢。她收回刚刚的话。
人生最不幸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屋漏。而在于屋漏以后的那一场连夜雨。
听见一声连着一声一听就知穷凶极恶的野兽嚎叫由远及近,莲生慢慢闭上了双眼,心中不禁发出了一句慨叹:「吾命休矣!」然而,脚步声、撕咬声越来越纷乱,但似乎没有靠近的意思。
莲生不禁偷眼瞄去,一看——赫然是旧日相识:此时和一只凶横强蛮的成年公狼扭打撕咬着的,不正是当日自己和萧欺雪在市集上救下的那只幼白狼吗?其时场面凶险无比,小狼明显落于下风,加上一只招子被抓得挂了彩,血流劈面,眼看就要毙命于敌对公狼的爪下。
「嗷呜」一声痛叫,破空飞来的断刀精准地齐根没入公狼的额心。抽搐了几下,那庞大的躯体终于重重地摔落地上,不再动弹。
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莲生没有任何犹疑地转动右腕,以最后一点劲力将断刀脱手。然而她却忽略了一个致命的事实:狼,始终是狼。肉食性动物,也从来不会幡然顿悟改而食素。
此时,白狼正淌过泥浆,一步步朝无法动弹的莲生逼近,不断发出充斥着对新鲜血肉强烈渴望的混浊低吼。但似乎出于对方才莲生刀的忌惮,在距离五步处狼视眈眈地踟蹰不前。
「唉呀呀,小狼,刀呢,我只有一把。」莲生轻叹了一声,「……看样子,你也饿了很久了罢?我也没有别的东西,只剩下这残躯,能够喂饱你了。以后你要好自为之啊,下次要是再被其他狼追杀,我可就没法帮你了。」
白狼逡巡良久,终于迟疑地靠近莲生。然而,奇怪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就在小狼作势正欲一口咬断莲生喉管的时候,仿佛嗅到了什么似的,灰眸出现了某种迟疑。它再三将鼻尖埋入莲生脖颈间,却一直迟迟没有攻击,更像是……在确定什么似的。喉间含混的「呼噜呼噜」声似乎是在传递愉悦而依恋的讯息,最后它竟然亲昵地舔了舔莲生的面具。
「小、小狼……?莫非……你认出了我的面具?」莲生迟疑地道,很是不可置信。换作任何人都会觉得不可思议,谁又会相信奇谈志怪中才会出现的「通人性」的动物,真的会存在呢?
然而,仿佛真的为了回应莲生的问话似的,片刻前还眼中还流露着贪婪凶狠之色的白狼,此时已完全温驯地将脸垂下来,用柔软的毛发不时挨蹭着莲生。
「唉呀~好痒!」莲生咯咯笑道,「小狼,你别闹。」这一笑,又触痛了伤处,莲生忍不住□□了一声。
小狼却突然直起身来,在莲生不解的目光中,朝来时的地方奔去。
半个时辰后,它回来了。
「这些是……」
莲生怔愣地看着小狼将衔回来的一些绿色草状物事,小心翼翼地、均匀地覆盖在自己手脚上的伤处,「难道,这些都是愈伤的药草?是…你特地帮我去采回来的?」
「呜呜、呜……」不知是否是错觉,她竟然看见小狼眼中流露出担忧的神情。没想到传说中的灵兽报恩之事竟然发生在自己身上,莲生又是惊喜又是感动。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招徕小狼,莲生用手指轻轻挠着它的下颌,笑道:「谢谢你,这点小伤…不算什么。谢谢你为我担心。」
已经是堕崖后的第三天。
这三天里,多亏了那种神奇的药草,莲生竟然觉得伤口不再像最初那样痒痛难忍了,只不过四肢仍旧浮肿。渴了喝树叶上滴落的雨露,饿了就吃小狼衔来的一些野果松实之类,这样恶劣的情况下,莲生竟然勉强维持着清醒的意识,没有崩溃。
「但是这样是不行的。」莲生深谙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再支撑更长时间了。特别是不时出现的下腹绞痛,在寒凉的黎明时分,总如剧毒的蛇盘踞在她全身的每一条筋络里。
不得已,她使用了最极端的手段:强行驱动内力封住了全身经络,使血脉运行、肌体消耗的能量降到最低的状态,以期维持更长的时间。可是这样一来,那种剧痛,就变得更加难耐。
而且由于血气不足,整个人常常处于一种冬眠般精神涣散的状态。
「……小狼?」她勉力支撑着千斤重的眼皮,「别闹我了……我有点累,让我睡会……」
不顾在尽力撕拽她衣衫的小狼,她只觉得眼界里的景象逐渐扭曲、恍惚。声音、光线……世界的一切都在逐渐远离。灵魂仿佛自残破的肉体中渐次剥离,然后,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了。
好冷。好暗。
……这是在哪儿?
一条发光的河流。
从没有尽头的黑暗而来。向没有尽头的黑暗而去。那种奇异的光仿佛亘古已有,潺潺流动着,如同时光的沙,迷人,魅惑。只是不能久视。
因为如果一旦看得久了,你的眼睛就会因之而盲。
她站在河边彷徨。隔着一段捉摸不定的距离,河对岸影影倬倬浮现出两个人影。
「梵谛迦倻,这便是『轮转之钥』,好生领受。」似乎是一位庄严的长者。
「是。梵谛迦倻领受。」回答的,是一个比较年轻、却分辨不出男女的声音。
「只要这次作为『守键人』的功德圆满,万年来你在昧明天的苦修,便可以告一段落。而那个人……」顿了一顿,似是有些感叹,「……也终于要归来了。」
「是。多谢尊者。」人影漂浮远去。
「等等——」她惶急出声,举步欲追。就在她将踏入那条河流之时,那个被称为「梵谛迦倻」的声音突又响起来:「到此为止,你不可以再前进了。」
「……为什么?」确定是在和自己说话,莲生反问道。
「你还有没有做完的事罢。」那声音说,「你还有放不下的人。回头看看罢。」
她依言回首,赫然发现原本一团混沌的黑暗中,不知何时出现了无数朦胧的光点。在无际的虚空中,那些光点漂游着,如同渺茫却真实的萤火。
再转头看看眼前的光河,却开始逐渐模糊、淡去……
她听见耳边有谁的呼唤愈发清晰,一声声,锲而不舍地,饱含着惶急、痛惜。以及不易觉察的深情。
他是在唤:「……莲!莲!快醒醒、睁开眼睛啊!莲——」
逆光中,那个男人的头发、衣衫紧紧贴着他古铜色的脸庞和躯体。
混合着汗水、血水,闪光的雨点自他身上纷纷落下,睁开的第一眼就将她刺痛。是你罢。是你的追寻,如同执着的光,破开寒夜的黑暗。因为听见你的呼唤,在那一刹那,虚无摧毁,悲哀粉碎,让我终于得以看清世界的原貌。
如最初见面时那样,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感撞开了她的心扉。仍旧是空无一物的惘然,可是这一次,她突生一种无比笃定的直觉:「……我们,在以前,曾经见过罢?」
「……」莲生的苏醒,让萧欺雪终于解脱般地长舒了一口气。掩饰住自己的狂喜,他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病得不清。我是之前和你朝夕相对了六个月的萧欺雪,需要再做一次自我介绍吗?」
「我不是……」莲生忽然想到什么,「不对,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也是被那狐狸男打落悬崖的吗?」
萧欺雪没有说话,埋头专注于手头的活计——他找来了粗细大小不一的树枝来固定莲生手脚骨折的部分,看动作极其麻利干练,显然很有经验。
面对萧欺雪的沉默,莲生挑了挑眉,「该不会…你是自己跳下来的?……为了救我?」
「……你想太多了。」
「你说谎!」莲生像发现什么新大陆一样地嚷起来,「怎么,你不敢看我?啊,你的耳朵都红了!」
「啰嗦!臭小鬼,给我闭嘴!」
知道萧欺雪为了救自己,竟然自己从将军崖上跳下来,那褴褛的衣衫、遍布的伤痕……无时无处不在告诉她,他曾经多么心急如狂地寻找过她。或许在过去的三天里,也曾经不眠不休地穿越过一片又一片的深林与沼泽,在夜里大声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莲生只觉得眼眶热热的、痛痛的。不可思议地,那些难捱的痛楚在他小心翼翼的动作中不翼而飞,取而代之,一种从未有过的、轻盈的快乐充斥了她的身体。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很奇怪。常人是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的罢,不,即便是武功绝世,在那样的高度下,也难以保证全身而退。可是,他还是来了。他就在这里。
就像苍茫的宇宙中两颗遥遥相望的恒星,即使永远不会有汇合的一天,可是我发出的光,你总会在第一时间给予我温暖的回应。
「喂,小鬼。」他还是没有回头,闷闷地说:「你可别误会了。我只是…咳、天下能跟我打成平手的人还真的寥寥无几……要是让你这样挂点了,我又得无聊一阵子了……」
「噗…哈哈哈……」顾不得肋处的伤痛,莲生几乎是放声大笑起来。谁叫萧欺雪这家伙,实在是…实在是太蹩扭了,难道他不知道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么?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莲生忽觉眼角一阵湿滑,幼白狼正睁着清亮的眼睛看着她,「啊,虬!你也在。」
「『虬』?是这狼的名字?」
「嗯!~」莲生伸出右手,怜惜地爱抚着虬的头,「这几天,多亏了虬,它真的很善解人意。」
「是啊。刚刚也是它衔着你衣服的布料找到我,我刚看到时,还以为你被野兽分尸吃了,一激动差点没一掌把它毙了。」萧欺雪也直起身来,看着虬,「还好我认出是你出手救下的那只狼,跟着它过来,才找到昏迷的你。多亏有它,否则要是晚来半个时辰……」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似是知道萧欺雪在夸赞自己,虬兴奋得一个猛子,扎进萧欺雪的怀里。
「唉呀!你这家伙,捧你几句,尾巴就翘得比狗还高!真丢狼!」萧欺雪笑着一把抓住虬的前肢。看着乐不可支打闹的一人一狼,莲生也不禁在男人孩子般笑容的天真中目眩神迷。
「假、假的罢……莲帅…和萧欺雪……真的一起从这里……」
站在将军崖旁,望着方才吞噬了两个人的黑暗,众人都有片刻的失神。甚至连一贯心思缜密的惊翮,此刻都没了主意。掉下了将军崖,从来没有人能活着回来的啊……
「吴副将——!」吴琞回头,「大东巴率部分蛮蚩军,似乎欲从地宫密道退走,是要前去追截吗?」
「啧!偏偏在这时候……」吴琞的眉头皱得快连成一条线了,他知道现在正是一举擒王、报仇雪恨的千载之机,可……他转头看了看崖边,虽然仍旧无法认可那种做法,但他不得不承认,公子莲,已成为南征军中不可或缺的灵魂人物。比起敌方头目,公子莲,才是战局甚至整个南征成败的关键。
在群龙无首的状况下,还是陈超然走了出来。「目前的当务之急是搜救莲帅和萧欺雪。现在马上调动凤军的全部兵力,将原『鸦部』所有将士都集中过来!」说这话时,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见他泛白的指节。
「让我…让我试试看罢。」众人的目光转移到苏紫流身上,她脸色苍白,显然也是极力压抑才能保持镇定,带着微弱的迟疑,她说:「我或许有办法,找到那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