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贰拾叁 把你的后背交给我(三)(1 / 1)
「莲帅。」人群散去后的营帐,莲生正闭目养神。睁开眼睛,是惊翮。
「不要说吴副将,就连一直跟在您身边的我,也无法理解您刚刚的举动。您不是才说大举进攻的筹备还没做好么?怎么这一次……」
「所以,我这不是就在做筹备了么?」
倦倦地伸了一个懒腰,莲生看见惊翮仍旧一脸不解,这才露出一个无法不以「狡黠」形容之的笑容:「惊翮,你知道,有经验的猎人是怎么对付狐狸这种动物的吗?」
辰瞾二年九月廿六。
山道上蜿蜒着冗长的行伍。四周很静。只闻细碎错落的马蹄与脚步。忽而一声辽远的长啸,碧空下苍鹰双翼正舒,自山颠浮云缭绕处盘旋而过。
吴琞抬起头,看了看天空。是个好天气。今天惠风和畅,丽日晴好。
只除了西边地平线上居心叵测、藏头露尾的一小块阴翳,如同此刻他心头徘徊不去的某种不好的预感,无法驱散。
「还有多远进入永平境内?」正当军队由山地进入一处谷地时,吴琞低头问了一句。
身旁近侍看了看手中地图,「回吴副将,还有五十里左右。」
「噢……」吴琞似乎还想说什么,就在这当口,不知何处突然破出第一声诡异的尖锐利啸。紧接着,四野丘陵山林间接连响起此起彼伏的、声势浩大的啸声。
行伍前方突然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知道自己最坏的预感已经成真,马背上的吴琞仍旧岿然不动。他警觉的目光扫视着四周,一边抽出银练枪握于手中,一边沉着地下令:「提高警惕,准备应对伏兵!」
当时,所有人都不曾料到,由此前去的这一战,竟是空前的惨烈壮绝。
而正是这种竹笛声,将整整两万将士的性命,葬送在了攸谷的这片幽林之中。
「吴副将!不好了!不好了!」
一匹战马惶急飞驰而来:「郭将军前去追击敌军,现在失去联系,全部人下落不明!」
「怎么会这样?!」吴琞已经接近嘶吼地高声道:「我不是千叮万嘱要你转告郭将军千万不可以脱离大军独自行动的么?现在我们这边还有多少人马?」
「啊?呃…除去郭将军带走的五百人,只有两、两百人不足了……」
「什么?!两百人不足?!」
听见这个可怕的数字,当下,就有意志薄弱的人带着哭腔嚷道:「怎么办?怎么办?我们要死在这里了!」
一旦有人起了个头,顿时军心涣散,阵脚大乱。本来就因敌军神出鬼没的伏击而如惊弓之鸟的士兵此时更是哭喊叫苦不迭。
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吴琞强自压抑着心浮气躁,朗声道:「我已经派出传令兵前去后方求援,莲副将很快就会派兵前来,所以大家不要在这时自乱阵脚!」
奇异地,「公子莲」这个名字,仿佛为所有人下了一颗强效定心丸。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啊,对啊,不是还有公子莲大人他们么!」「只要撑到莲副将带着凤军前来,我们就有救了!」「大伙儿振作点,公子莲大人一定可以打退敌军的!」
吴琞欣慰地看着军心再度凝聚。不仅是这些兵士,只要想到那个少年,连他自己,心头也会有种奇异的轻松感。
公子莲,这个名字,在这样走投无路的时刻,几乎成为了所有人心目中最后的信念。然而,这些鼓足背水一战勇气的将士们却不知道,那被他们视为唯一希望、紧抱不放的救援,永远也不会到来了。
吴琞振臂道:「兄弟们,一鼓作气!跟着我,全部人卸弓,上箭!」
突然一声锐利的竹笛尖啸。吴琞霍然回头,搭弓放箭,只听见不远传来一声惨叫。
「噢噢!南蛮子被吴副将射杀了!」吴琞的这一箭,让士气再度大振。可是吴琞没空庆幸,步步逼近箭没入的地方,拨开灌木丛一看,一个身着蛮蚩衣饰的男子倒在血泊中。尸体旁,掉落着一只竹笛。
吴琞拾起那只竹笛仔细端详,这已经是他第二次看见这样物事了。无论怎么看,这都只是再普通、再粗糙不过的一只竹笛。可是为什么……
他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挫败。他从五岁开始,就随着父亲习读兵书。七岁就将父亲的旧部挑于马下。十六岁带兵连破五处山贼窝点。在他少年得志、一帆风顺的人生里,还从来没有一次遭遇如此狼狈的惨败。
「可恶…到了现在,甚至连对方到底有多少人都没有摸清……」他顿首,紧紧抓住手中的竹笛,「我到底做了什么!」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起什么。看着手中这支竹笛,他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难道说……」
又是两声短促的竹笛声。
「糟了!」吴琞猛回首——
三天后。
一阵可怖的梦呓过后,床上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吴副将,你醒啦?」他转头,身旁是一个面生的小兵。他环顾四周,这是…他是在营帐。大昊的营帐。「不对!我怎么会在这里!」顾不得扯痛遍布全身的伤口,他猛地翻身坐起,「围剿呢?我不是应该在攸谷吗?郭将军他们怎么样了?找到了么?」
这一连串连珠炮似的发问并没有得到回答。眼前人只是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
那种目光里叫「同情」的成分,一下子刺痛了吴琞。他抓着小兵的肩膀猛烈摇撼起来:「告诉我啊!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你快告诉我!情况怎么样了?!」
「好、好,我说就是了!您别激动!……前去围剿的两万人马,包括郭主将在内……」忍受着肩膀传来的剧痛,小兵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几乎全军覆没……」
「话又说回来,能够想到敌方利用竹笛声传递情报、调动兵力,你还真不简单呢。」
「……确实,在兵力上,蛮蚩方面,与大昊根本无法相比。从前次粮草库的声东击西,就可以发现其实他们是采取了散兵游击、以埋伏偷袭为主的作战方式,借此弥补军力上的不足。」说到这里,一直在纸上疾书的狼毫笔顿了一顿,「面对这种战术,现有兵书上,花费大量篇幅所论述的大规模阵战、攻城战的兵法,都已经失效了。与此同时,在前人总结的战术策略中,有十分重要的一点,却一直被历代兵法家们视而不见……」
「哦?什么?」
「战场上的信息传递。也就是你说的,情报。正是利用了这种竹笛声,蛮蚩军才能够掌握我方兵力的分布方位、人数规模,灵活而有效地或进或退,或攻或守——凭借如此少量的兵力,却将整整两万大昊人马,分散,迷惑,进而击溃。我想,面对如此神出鬼没的敌军,郭却万万没有想到,那些被他误认为仅仅用以扰乱军心的竹笛声,才是击败他的真正致命原因罢。」
「听了你的分析,我还真不得不佩服想出这个竹笛之计的人呢。」
「……那才是我最在意的一点。能够想出这个计策的人,若非一代谋士,也绝非等闲之辈。那个所谓『神使』,究竟是何方神圣……?」
对话并没有就此继续下去。因为帐外传来一阵气急败坏的脚步声。
帐门被粗蛮地掀开,吴琞出现在门口。帐内只有莲生和萧欺雪两个人,都在写什么的样子。
「哦,」莲生这才自堆满军情文书的案牍后抬起头来,「吴副将醒了?」
「为什么?!」显然已怒不可遏,吴琞一来就以火山爆发之势朝莲生咆哮起来:「为什么不派兵支援?!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两万将士陷落攸谷?你那时到底在干什么?!」
似是早有心理准备,莲生丝毫不见惊讶,只淡淡地道:「在那样的情况下,若我贸然派兵前往,只会让更多人马白白牺牲而已。」
「……什么?!」吴琞不可思议地打断眼前少年,「别开玩笑了!你明明可以派兵支援,却宁愿袖手旁观?!」说着,他一把上前揪住莲生的衣领,粗暴地将她扯近自己,「……这种事情,你怎么能够做得出来?两万条人命,那可是整整两万条人命啊!!」
「……那又如何?」面具后,那双霜凝般的瞳仁泛不出任何一丝涟漪,「为了取得最后的胜利,区区两万条人命,又算什么?吴琞,身为将领的你,若为感情迷惑了判断,看不清楚形势,就没有资格,再做这个左副将!」
「……为什么,为什么到了现在你还能这么冷静?」被莲生的话所刺痛,吴琞仍旧强逼自己直视那双冰冷的眼睛,想要看清那深不可测的寒潭之下,到底隐藏了什么,「难道说你…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
「我支持战。」
「……郭将军,请你派调一万人马给我,明日我即出发,前去围剿将军崖的蛮蚩敌军……」
破碎的画面突然一幅幅闪现在眼前。之前一直为他所忽略的细节,此时如同断了链的线索,重新拼合重组起来。吴琞脑海里突然惊雷般炸开一个可怕的念头,惊得他一下子放开了手中的莲生,步步退后,不可置信地连连摇头:「难道…难道一开始,你就故意用计,刺激郭将军率兵前去围剿将军崖……」
「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让那两万人马前去送死吗……?」
「惊翮,你知道吗,对于郭却这种狡诈的老狐狸,用激将法是绝对没用的。他能走到今天这步,绝对不会像个涉世未深的小毛伙子般拼一时意气之争。同样的,单纯的利诱也不会让他上钩,因为他过于多疑。但是,如果我主动提出,这就不一样了。之前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他在军中的声望跌到最低了。若我再立下军功,那么他就再也无法确保自己在南征军中的权势地位了。」少年的唇边弯起一个冷酷的弧度,「人啊,就是这种动物,猜疑、嫉妒、得到越多就越害怕失去……实在太简单了,只要稍稍做出急于争功的姿态,即使再怎么狡诈的狐狸…也会自己迫不及待地,往挖好的陷阱里跳……」
莲生闭了闭眼。
然后,她听见自己说:「不错,这正是…不懂『善恶』为何物的我,从一开始就打定的主意。」
「磅」地一声巨响,吴琞狠狠一拳揍在莲生身前的案上。登时血溅满手。
「是我吴琞有眼无珠,错看了你公子莲。我万万没有想到,」吴琞怒极反笑,「一个人竟能残忍、冷酷到如斯境地。」
「你背叛了他们。」看了一眼少年,他说,「你背叛了那些,直到死前还一直信任你的士兵们。」
「啊,对啊,不是还有公子莲大人他们么!」「只要撑到莲副将带着凤军前来,我们就有救了!」「大伙儿振作点,公子莲大人一定可以打退敌军的!」
痛——!
少年霍然起身,操起桌上一沓厚厚的纸笺,「啪」地朝吴琞脸上砸将过去——漫天飞舞的白色纸页间,你可以看见其上写着这样的字句「一长一短——东、一短一长——西……」
「这是……」吴琞看着飘落手中的白纸。
「不错!你手中的,正是以那两万兵士性命为代价换来的、蛮蚩竹笛的破译!」
少年声色俱厉,一步步走向眼前的吴琞:「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会有今天这样的事,我也早就有了这种觉悟!我——无须去证明、去抗辩我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我也不屑去证明!即使再多流血牺牲、再多指责唾骂,没有人——」
「没有人能左右阻挡我在自己所选择的道路上前进的脚步!」
从未见过如此激动的公子莲,吴琞反倒空前地冷静下来。他静静地看着眼前呼吸剧烈起伏的莲生,很久才道:「如果,你所选择的道路,会让世间血流成河,你还能称其为一条正确的路吗?」
少年决绝地转过身,「……是。」
直到吴琞离开,少年还站在原地很久。
从刚刚一直没有说话、埋头整理纸张的萧欺雪这才抬起头来,当看见莲生的脸时,他明显地一愣。然后,他皱眉很无奈地笑了:「吴琞怎么想我是不知道啦,可是在我看来,你刚刚的那番话,可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喔。」
「……为何?」
「如果你真的如你自己所说的那般不可动摇,」萧欺雪缓缓站起身,直视着少年的脸颊,「那你现在又为什么要哭呢?」
莲生拿衣袖狠狠地擦去颊旁的泪水——那样的小动作,让她看起来像是某种惹人怜爱的小动物——愤愤地道:「我又没做错!我才不管吴琞怎么想!要怎么做是我的事,随他接不接受!我为什么要听他在这边指手画脚,听这个混蛋说这种、这种……可、可恶!」刚擦拭完的脸颊,却又滑落更多水滴。
萧欺雪极轻地叹息一声,终于伸出手去,轻轻地以手指摩挲着莲生泪湿的脸颊——指腹上残留粗糙的刀茧,与皮肤蹭擦的奇异触感,让她不由得一震——
「对啊,你并没有错。你这么做,其实是以最小的代价,最快的速度取得胜利的捷径。让那个老胖子继续当主将,迟早这十万人会全部死在南疆,你其实挽救了更多的人的性命。只不过……」或许是错觉,否则她怎么会觉得眼前这个寡情的男人在看着她时,眼底有着难以觉察的柔情和怜惜,「你这个小孩还真是蹩扭诶,『坏人』的角色真的那么好玩吗?如果别人不理解,那你告诉他们不就好了吗?难道言语,是件那么困难的事吗?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这样承受?如果再不行,你就干脆揍他们一通,揍到自己爽快为止!」
「噗嗤……」莲生终于破涕为笑,「那万一,我打不过他们怎么办?」
「唉……」萧欺雪故作无奈,「那到时,我只能勉为其难,代你出手一个个教训过来喽。」
很奇妙地,从眼前男子的大手和言语中传来的、不可思议的温度,竟然让她觉得身体内部痉挛般的疼痛慢慢缓和,淡去。所有流着血的伤口——看得见的,与看不见的——都在这一道温暖的光线中,逐渐净化,自愈了。
她想,或许这并不是件可怕的事。即使不被理解、不被宽恕,可是独自走在这条路上的她也并不孤独。
因为,这个世界上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在你疲倦难过的时刻,笑着揉揉你的额头,轻声说:「你并没有做错啊。」
「你又一次,安慰了我。」
趁萧欺雪怔愣的片刻,莲生突然捉住他的手,抬眼顽皮一笑:「这样可不行喔。对我太好的话,我会舍不得放你走喔……」
就在萧欺雪发觉自己的忘情、想将手抽回来的时候,莲生早一步放开了他。只见她退后,拉开一步的距离,朝帐外唤道:「惊翮,把东西拿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