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贰拾叁 把你的后背交给我(二)(1 / 1)
「没想到萧兄的方子,还不是一般的管用。」吴琞低头嘿嘿地笑了几声,似是很不好意思,「先前我们都误会他了。」
空地中,越来越多的人来回走动说话。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重获新生般的喜悦。三天里,因为萧欺雪的药,已经有不下四十个人完全自瘴疾中康复。余下的人,也只是修养的时日问题了。盘旋在上空死亡的阴云,终于被这晴好的阳光刺穿、驱散。
「是啊,要是能早点拿到这方子,说不定刘梁……」莲生看着坡地下隔离的栅栏开始拆除,语气有些许不易察觉的惆怅。
刘梁及其他三个患病士兵,由于病情过重、拖延时间过长,虽然有萧欺雪的药方和温青等诸位大夫的全力挽救,仍旧不治身亡。
吴琞看着少年的侧脸,「那天,你扶起刘梁的时候,难道就一点也不怕被传染吗?」
「怕啊,怎么可能不怕。」莲生的干脆,让吴琞一愣,「可是就算再害怕,我也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
「为什么?」
「我很清楚,人类就是这么一种脆弱的生物。」莲生缓缓道,「恐慌、猜疑、绝望、于生的贪婪、于死的畏惧…种种负面情绪,一旦扩散开来,比任何一种会传染的恶疾,还要可怖。在那样一种情况下,如果我透露出哪怕任何一丝胆怯,都会像在拦洪的大堤上凿穿了一个小孔,进而引发全面的崩溃。」
吴琞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所没有想到的是,眼前这个不过刚满十六岁的少年,竟然能将人的心理和人的弱点,分析得如此透彻切要。在那样紧要的关口,却能冷静地做出这种判断,要说是凭一己之力,扶大厦于将倾也绝不为过。这个少年,或许……
「可是,」话锋突兀地一转,将吴琞从沉思中惊醒。他看着一个无双的笑容,在少年容颜上开放,顺着少年的视线,他看见空地上温青带着几名痊愈的将士,正在晾晒大帐中病人使用的床单被衾——「我却也相信,与此同时,人类,也是一种很顽强的生物。即使再怎么寒冷绝望的黑暗中,只要有人点起——哪怕只是一点——微弱的火光,希望,就会在所有人手中传递开来——」
「你看——」少年伸出手,指着那些阳光下快活喧闹、劫后余生用力生存的人们,「那些希望,不都亮起来了么?」
他良久无法作声。
半晌,吴琞才以手指蹭了蹭鼻间,赧然道:「说实话,一开始,我确实对你有很深的偏见,总觉得你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也因为你的思维和处事方式较之我曾见过的人,大相径庭。然而这几天,我的亲眼所见,和亲耳所闻,都足以说明莲副将你,是值得我吴琞打心底佩服的人!在此,我为我之前的小人之心,向你郑重道歉!」
静静听完吴琞的这一番话,莲生看着他,微微一笑:「吴副将,你还真是一个容易相信别人的人呢。」
「呃…啊?」
没等吴琞反应过来,莲生突然道:「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曾怀疑过,当日我的所作所为,其实是为了打击郭却在军中威望、为自己拉拢人心进而取而代之的一种手段?」午后的日光依然晴朗慑目,可少年眼中却渐渐泛出霜凝一般让人恶寒的冷意,「难道…」他逼视着吴琞,缓缓道:「这种以『善』为伪装的『恶』,在你眼中,也可以被称之为『善』吗?」
吴琞没有想到少年会突然咄咄逼人地质问自己,当下有片刻的手足无措。看他这样,莲生的嘴角又浮现出一抹炎凉的笑,带了隐约的讽刺意味,转头走下坡地。
「呃…那个……」身后声音突兀地响起,吴琞局促却诚恳地道:「我是这么觉得,对于『善恶』什么的标准,何不宽容点看待?只要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是对大多数人有利的,又何必苛责他的动机是否纯粹?即使你意图在于为自己牟取利益,那也无可厚非,因为,你确确实实保护了大家。这样的你,在将士们心目中,就是值得仰赖的啊。」
莲生半晌没有说话。好久,她才微微侧过脸,带了些许无奈地微笑道:「吴副将你啊…倒真是我所见过,为数不多的,真正良善正直的人呢。」
留下仍旧站在原地的吴琞,莲生大步离开。漫卷而来的山风里,涣散了她自言自语似的低喃:「希望…那个时候,你仍旧能像今天一般,原谅这样的我罢……」
将军崖。
在远古的神话中,被南疆三苗部族奉为先祖、骁勇善战的蚩尤,曾率领着他九十九个狼豺虎豹的兄弟,在这一带与中央黄帝的部族激战。根据《山海经》的记载,蚩尤战败后,被五马分尸,首级和四肢分别镇压在五处大山下。
然而,在苗人一代代口耳相授的传说里,蚩尤死后化成了枫树。而这棵枫树,就生长在将军崖上。
因此,将军崖,成了苗民心目中带有神话色彩的圣地所在。
一望无垠的夜色中,高高耸立于苍穹之下,险峻的将军崖,就如同一只庞大的鹰隼张开的利喙,日夜不息地发出连绵的巨啸。
这种惊人的轰鸣声,来自于崖底亘古不息的激流,从崖上向下眺望,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你只能凭借湍急充沛的水流冲撞崖底巨岩的声响,猜想出那是怎样一次次惊心动魄的、自然伟力驱使下的较量。
居住在这里的苗民们都相信,从没有人自那里堕下去后还能够生还。当然也有人说,那里是通往「第三国」的捷径。所以,也有恋情不得意的男女在这里相约殉情。
正是因为将军崖身居天堑、易守难攻的险要,这里成为蛮蚩部族对抗朝廷派来的南征军最重要的据点之一。
一行人影,在崖顶古祭台遗址的残垣断壁中快速移动。尽管乌云蔽月,林间昏昏翳翳,可是这些人并没有减慢步伐——显然都是身手矫捷、训练有素的一等一高手。
在一处破损的壁画前,为首黑巾蒙面的男子摸索着,不多久即寻得壁画上图腾的机关,一行九人随即自无声开启的地宫通道中鱼贯而入。很快,他们就已深入到这个古祭台地下设施的核心部分。
在一处地道的分岔口,为首的男子做了一个手势,其他人立即停下脚步,静候吩咐。
「你们两人,去确认苏军师的安危,如有可能,将人带回。其余人两两一组,分散开来,以最快速度记录下地宫路径布防全图。任何一处暗门都不要放过!」
见部下均领命而去,男子自己也开始在昏暗幽凉的甬道中探摸着前行。哪里传来不间断的水滴声。行至某处,他突然嗅到一股不寻常的气味——
「这是……」他心下惊疑,停在一道石门前。伸出手去,他尝试着寻找开门的途径,内心已是万分动摇——怎么可能?这种地方,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可是他在凤军「鸦」部中从事了八年搜索查验的经验,却告诉他,那种气味的的确确是——
下一刻,石门滑开,呈现在眼前的东西将他彻底震呆在原地:「这——」
「噢……看来,那孩子,还真豢养了一批手脚伶俐的爪牙嘛……」死寂的甬道中乍响经过刻意改变的古怪语声,回荡的空洞回音,诡异扭曲得已不似人类的嗓音。
他悚然回首,散大的瞳孔中倒映出一张白狐面具惨然的像。
「能够进到这里,你们的能力还是值得夸赞的。不过很可惜的是,你看到了…」狐狸面具上狭长的眼缝射出磷磷幽光,「你不该看的东西……」
「瘴毒的问题一旦解决,战线至少可以自大沼向前推进二十里!」以手在沙盘上指点,吴琞语带兴奋地道。
「瘴毒虽然已不构成威胁,但不代表所有问题都已经迎刃而解。」白衣少年眼睑微敛,「当下最迫切需要解决的,一个是十日后的将军崖祭风,另一个则是……」
「是了,祭风!据说大东巴以及各部族首领、长老都会露面,必得好好谋划。」
「嗯,前日我已派遣凤军第八小队冯弼等九人,前去将军崖探探底,如果不出意外,今日应该就可以拿到我们想要的情报了。」
「才九人?」吴琞疑惑地道:「孤军深入,会不会风险太大了一点?」
「吴副将多虑了。」莲生微微一笑,「冯弼是前『鸦』部的老将了,沉稳老到,是我绝对信得过的人,也是这次任务的不二人选。」
吴琞刚想说什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惊翮闯入帐内。他脸上不同以往的、惶急的表情,话未出口,足已让莲生意识到什么,缓缓站起身来。
「莲帅,」他说,「冯弼他们…回来了。」
是的,冯弼回来了。
不,事实上,回来的,并不是冯弼本人。回来的,是一张地形图。这张地形图以最详尽的方式标注指示了将军崖祭坛下,地宫的所有通路岔口、防御设施与守备兵力,每一条暗道,和每一处隐门。正是在这张地形图的背后,写着四个字。
以鲜血写成的四个大字——「幸不辱命」。
而此时,将这张图带回的人,正静静地躺在地上。因为他已经再也无力站起来。
不顾地上人满身的血污,莲生几乎是第一时间揽住他:「岳翎!岳翎!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其他人呢?」
听见莲生焦切的呼唤,叫做岳翎的年轻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这原来是一个爱笑的少年,今年刚满十八,虽然进入凤军的时间不长,那双如同小鹿一般灵动的眸子总是带着快活的笑意。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人群总会扬起一阵阵愉悦的笑声。
然而此时,那张总带笑的脸上,却沾满了惨不忍睹的血迹,根本分辨不出他原本稚气的容颜。看清莲生,他张开嘴角,想说什么,却突然「哇」地一声,呕出一滩血肉模糊的东西。
「你…」莲生怔愣了,「是谁…是谁割了你的舌头?」
岳翎迟缓地摇摇头,用无力垂落的右手在地上划动——
众人这才发现,原来岳翎的五只手指里有四只都已经齐根截断——莲生知道,每一个凤军将士也都知道,这是在试图逃脱禁锢时最后也是最极端的方法:咬断自己的手指以改变手掌的形状,借此挣脱镣铐、牢笼等。
此时,那残掌正颤颤巍巍地在地上写出「小」、「心」两个大字。然而,未等第三个「黑」字写完,岳翎的手,已永远地垂下了。
可是莲生还将他揽在怀中。一直揽在怀中。久久不肯放开。没有人上前劝解。甚至没有人说话。
阴晦的层云慢慢铺卷过头顶。不多时,天空开始滴落灰色的雨丝。绵密的雨幕如同一层凄婉的葬幔,笼罩着雨深处紧紧依偎着的两个身影。沙石路上残留的红色,很快在雨水的洗刷中,消失了痕迹。
南疆冗长的雨季似乎又开始了。
凤军第八小队,以冯弼为队长的九人,全灭。这猩红而突兀的一笔,也标志着平南战争的正式破题。
「……调动云龙、永平一带的兵力,取道施甸,赶在满月之前包围将军崖,一举围歼蛮蚩敌军!」
「郭将军……」左副将吴琞,此时看了看地形图上的标记,面露犹疑:「末将是觉得,既然敌方如此刻意宣扬此次祭风,将军崖也许已有埋伏也说不定,切不可急躁冒进。更何况……」
「哦?『急躁冒进』?」将军大位上,郭却淡淡朝吴琞投去一眼:「自十三年前老夫从北疆战场回来后,还不曾听过这个词。吴副将,可是要你来指教指教老夫何谓『战术』?」
吴琞慌忙垂首:「末将不敢!郭将军在平北战争中立下的赫赫战功,在场诸位都是有目共睹的。末将只是觉得进攻的时机尚未成熟。」
军情会议再次陷入僵局。其他人的目光都或自觉、或不自觉地投向一旁不吭声的人。
从头到尾,公子莲仅仅保持着斜倚支颐的姿态。自从「公子莲为保护患病将士对抗主将、亲身试药」的事迹在南征军中流传开来后,私底下,不管是曾亲身经历、抑或仅仅有所耳闻,军中的将士们,都对「公子莲」这位传奇人物津津乐道,每每溢美之词不断。平日里,莲生带着惊翮陈超然等人例行巡防时,也总是获得最多敬畏的瞩目。无形中莲生的声望竟隐隐有盖过主将郭却的趋势。
即使在这种低调的缄默时刻,面对着因这种含蓄而深不可测的沉吟,而益发彰显出夺人心魄的美貌,所有人却只敢将惊叹的仰视在其身上短暂流连,随即便仿佛怕被灼痛了似的,将视线别开。
「老夫看吴副将的担心大可不必,莲副将,」郭却突然将矛头对向莲生,「老夫听说你最近得到了将军崖的详细地形图,如此重要的关于敌方的情报,你却故意隐瞒不报,却是为何?」
「你——」莲生还未表态,身后丁狂已按捺不住要发飚——凤军是属于公子莲麾下的私人军队,本就不属于南征军的编制中,所以他才不怕得罪这老胖子!更何况,那张地形图,可是以凤军第八小队全体将士的性命为代价,才……
「惊翮,把图给郭将军。」语气很淡,莲生发话了。
「莲帅!怎么能……」虽然心中很不情愿,但惊翮还是起身,将怀中的地形图呈给郭却。
当触及地图背面的那四个字时,在场所有人均露出了肃然起敬的神情。
然而,郭却看过一眼后,却仅仅笑了一笑,有意无意地道:「本以为莲副帅,是真正宅心仁厚、礼贤下士的人,不料也会做拿人命换进取的事情。不过,能得到这地图确实很值得,相比起来,刘梁他们的死倒还真是一点价值都没有了。」说罢,径自哈哈笑了几声。
这番话,用心着实恶毒之至。明里暗里,竟然拿冯弼等九人阵亡之事大做文章,意指公子莲故意将手下将士前去送死,明知刘梁之死乃莲生心头大憾,还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这郭却,此时还哪有一丝先前长辈的气度和慈蔼!
不要说丁狂,这回连陈超然、南宫白露都无法忍耐,几名凤军将领齐齐长身而起,怒视郭却。
莲生淡淡地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这才回头看着郭却,道:「怎么会呢?在我看来,刘参军之死,倒是有价值得多。」
「哦?」
「至少,」莲生直视着那张面目可憎的嘴脸,浅浅笑道:「能让各位将士看清楚,什么样的主将,才是值得他们托付性命的——这样的价值,不是更可贵吗?」
「你!」
不等郭却发难,莲生突然道:「我支持战。」
这一句,倒是出乎众人的意料。甚至吴琞也一脸不解。
「自南征开始以来,已经足足两个月,战事没有丝毫进展。这十万南征军的补给也不是一个小数目,所以不能再拖。」莲生道:「郭将军,请你派调一万人马给我,明日我即出发,前去围剿将军崖的蛮蚩敌军。」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你?你说你去?」郭却也狐疑地审视着公子莲,妄图从少年的表情中挖出蛛丝马迹。
「是呀,我去。」莲生露出了一抹讽刺的笑,「郭将军贵为南征军主将,自然是不能有一丝半毫的差池的。不然,谁来好好履行『主将的义务』呢?」说罢,也不理会郭却脸上青黄不接的表情,径自转过头去对一众将领道:「还有哪位兄弟愿随我带兵前去将军崖的?」
「莲副将,我随你去!」「莲副将,也让我去罢……」反响出乎意料的热烈。
莲生笑着刚想说什么,郭却突然怒喝道:「谁允许你自作主张带兵的?老夫批准你的要求了吗?莲副将,你到底有没有将老夫这个主将放在眼里?!」说着,郭却拂袖起身:「老夫决定亲自率领两万人马,明日前往围剿将军崖!」
也不管众人的反应,郭却径自走出营帐。临走前甩下一句,「年轻人不要太不知天高地厚。公子莲,不要以为你是皇子就可以无法无天,只要老夫一天还是南征军主将,就有权利以军法处置你!记着你的本分!」
就在郭却转身的那一刹那,没有人捕捉到,少年的唇边浮现出一抹诡异而刺骨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