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贰拾叁 把你的背后交给我(一)(1 / 1)
「这么说,果然是瘴气?」
「十有八九。五年前东南抗倭战争爆发之际,我曾听当地渔民谈起过。」缓缓摆着手中金缕扇,南宫白露回忆道:「『瘴气』这种东西,多见于南方蒸郁湿热的密林谷地。有些医书上推测,是因为动植物尸体腐烂后了某些有毒的气体,淤积不散所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天刘梁、孔礼是追到了……」
「大沼!」莲生和吴琞异口同声道。
「不错。所以据我推测,那片沼泽,很可能就是南疆瘴气分布处之一。」南宫白露道,「那些蛮蚩军看来是故意使用诱敌之计,把刘梁等人引到那片沼泽去的。」
「哼。」吴琞凝眉道:「好一个兵不血刃的借『瘴』杀人之计!」
「这一计的歹毒不仅仅如此。」南宫白露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瘴气之疾,的确是会传染的。这样一来,敌人等于在昊军内部安下了一个大毒瘤,如果控制不好,毒素是会在整个大军里蔓延的……」
所有人的目光忍不住朝莲生看去。她一脸沉吟,似乎没有听见南宫白露的话。
「莲帅。」陈超然开口了,「敌人极有可能趁此内乱之际偷袭,需要加强防备吗?」
「唔嗯…」莲生不经意地挥挥手,「不用不用。那些事,交给郭却那死胖子去做就好了。反正现在战事没有进展,他也闲着没事干。」
从刚刚起,一个念头就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但是万般思忖,她却始终无法权衡这个念头的可行性。所以,她干脆放弃,直接向「中心人物」确认:「萧欺雪。」
众人同时朝躺在树下蕉叶遮脸、打瞌睡的男子看去——
「……啊?」叶片下传来懒散的声音,显示着午睡被打断的小小不快。
「我从刚刚就一直在想,那些蛮蚩军既然能够将刘梁他们引到大沼,必然也有保证自己全身而退的方法。是不是因为,本地的苗民们,有什么方子可以解瘴呢?」
有一晌功夫,男子没有说话。然后他的手终于有所动作——把蕉叶微微移开,露出一只左眼,萧欺雪慢吞吞道:「啊…如果我没有记错,应该是有的。」
吴琞一拍大腿站起来,喜色难以自禁,「萧兄!你怎么这么不厚道?白白让我们拍了多久的脑袋!」
听了吴琞的话,萧欺雪却满脸不以为然:「诶诶,我说过很多次,我并不是大昊阵营的人,这场战争谁胜谁负,都与我无关。我没有——」
「『没有兴趣,也没有义务参与其中』?」莲生帮萧欺雪把话说全了,「这个我知道。但是如果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也请你出手。这趟闲事,你…愿意管吗?」
和少年默不作声地对视了片刻,男子再度躺下身子,把蕉叶重新盖到脸上。就在大家失望之际,蕉叶下传来慢悠悠的一句:「我手头确实有一个方子…不过,那也要你们敢用……」
出人意料,萧欺雪竟答应了。
「现在局势已经这样,不由得我们说『不』。」莲生转头吩咐南宫白露道,「南宫,药材的问题,就交给你了。萧兄怎么吩咐,你就怎么做好了。」
「尽管放心,莲帅。」
然而,当萧欺雪凑到南宫白露窃窃私语了些什么之后,所有人都看见,南宫白露的表情变得…变得很奇怪。
「萧…萧兄,你确定这方子,是这样的没错?」南宫白露蹙着眉,虽然他知道,萧欺雪这位仁兄平常是比较爱开玩笑,但是也应该不会在这种关头……
「干嘛?」萧欺雪斜乜了南宫白露一眼,「我们乡下的方子,绝对土生土长、原汁原味。不信就拉倒。」
空地中央架起了一人高的火架,在南宫白露的指挥下,两个凤军士兵把盖的严严实实的一锅东西往架上吊。篝火一起,渐渐一股浓烈的恶臭散发开来,引来众多大夫病人掩鼻观望。
「这个就是莲副帅问那个苗人讨要来的解瘴方子么?」那日与郭却对话的随军医师,温青,疑惑地凑上前来问道:「怎么气味……如此奇怪?这锅里……都是些什么药材啊?」
「我劝你还是不要打开看的好。」南宫白露不停地用手中扇子在鼻间扇气,「如果你未来三天还想吃饭的话。」回想起方才自己是么一样一样亲手把那些「药材」配好的,南宫白露的胃中就开始不停有酸液翻滚。
「凭这个方子,真的就可以治愈瘴毒么……?」吴琞问出了在场所有人心中最大的疑问。
「让我来说明一下好了。」
循声望去,萧欺雪正施施然走来,「这锅里的东西。新鲜灰田鼠皮毛两斤,整赤环蛇七条,金钱蜈蚣、天母百足、细脚毛蛛各十五钱,成年岩蝎尾部十只,蛇蜥蜴眼球二十对,沙棉虫一斤,以及某种生物的尿液,至于是什么生物……」顿了顿,他眸带笑意地,环视面色有异的众人,「我也不想糟踏大家的胃口,就不说了。」
可怜我们的吴副将,怕是从未经受过这种场面,再加上那锅里散发出的,愈发可怖的气味,已经忍不住在一旁干呕了起来。好容易平复,吴琞抬起头来愤怒地道:「这分明是妖言惑众!这些蛇鼠虫蚁连入口都成问题,更不要提拿来治病救人!」
「啧啧…吴副将,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罢?不要说什么治病救人,对于一个将死的人,能有蜈蚣、蜘蛛吃,已经是想也不敢想的美味佳肴,最怕是连蛇鼠虫蚁都没有的时候,可吃的东西,估计你连听也不想听到……」
「不…不可能!世界上哪可能有、有那种东西?」吴琞的声音已经隐隐发颤。
「那,请问吴副将,」萧欺雪瞟了他一眼,「你吃过……人类的头发吗?」
两人互相瞪视着没有说话。吴琞只觉得方才强压去的恶心感,此时又在腹腔里倒腾起来。
倒是一旁的温青,掀开锅盖拿树枝将锅中物翻查检验了一遍。凭着医者良好的素质和职业道德,他没有吐。饶是如此,他也花费了一番功夫压抑腹中翻天覆地的胃液,这才转头道:「且不说蛇鼠虫蚁如何,许多昆虫动物也能入药这没有错。问题是,这药材本身,有好几味自身都有毒性,而且毒性各异,若是药性不能很好地互相牵引克制……」
他盯着仍旧一脸悠闲的萧欺雪:「这方子,同烈性□□,毫无区别!」
一言激起千层浪。围观的人群都开始窃窃私语,不少人都以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萧欺雪。
南宫白露急道:「萧兄,这是苗人长久沿袭下来的土方不是吗?你应该也试过的罢?」
「我没有。」萧欺雪干脆否认了,「我从没打过包票,说这方子一定有效。更不曾说过,这方子吃了不会死人。」说到这,左眸中璀然流光一转:「反正都是死,是服药致死,还是…等瘴毒入脏不治身亡,你们何不赌一赌?」
萧欺雪的态度,无疑激起了众怒:「我就说苗人不会安什么好心!」「他果然是敌方派来的奸细!拿这种可疑的药方,是想毒死我们大昊的将士!」
许是出于天性的倔强和对医德的坚守,个子矮瘦的温青此刻竟快步上前,恼怒地一把揪住萧欺雪的脖领——丝毫没想到眼前这男子曾是什么身份——踮着脚,他怒火万丈地道:「『赌一赌』?!你把病人的性命当作什么了?!人命岂能由你如此儿戏!」
「不错,人命不能儿戏。」
众人恭敬地让开一条通道,一袭白衣的公子莲走了过来。似乎是刚出外办了一趟什么事,他一边解下身上的雪狐披风,一边道:「不能随便让将士们服用这种来历、药性不明的东西。」
这句话,倒是让吴琞、温青愣住了。不正是公子莲自己坚持向萧欺雪问来这个药方的吗?现在又说不能让将士们服用,这又是……
「所以,由我亲自试药。」看众人都迷惑不解的样子,莲生一句话道白自己的决定。
众人哗然。南宫白露急道:「莲帅,万万不可!试药这种事……」
「要试,我来。」陈超然迅速截断。
「莲帅!让我来!」「莲帅,我不怕,让我试!」一时间许多将士纷纷毛遂自荐。
「莲副将!试药,务必让我来!」一声用力的断喝,打断了众人的喧闹。
刘梁在两人搀扶下,脚步虚浮地挤入人群中。他的脸色依旧是骇人的僵黄,可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反正我已经是半只脚踏入棺材的人了。不管这方子有毒,还是没毒,对我来说,都没差。萧兄说得对,反正不治也是死,这试药……由我来再合适不过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莲生身上。不料,她只是微微一笑,径自从火架旁取来一个粗陶碗,掀开锅盖——让人窒息的恶臭登时让她屏息皱眉——但还是伸出手,在锅中舀了一碗药汁。
「莲副将!」刘梁急急出声阻止,「莲副将,不要!您和我们不一样,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莲生微笑看着刘梁,「是我生了三头六臂,还是多了一只眼睛?」
「这…这不同……」
「没有什么不同。」莲生干脆地打断,「只要身在战场上,人和人,就没有任何区别,没有男女之分,没有老少之别,没有皇子,也就没有平民。我公子莲,也和在场诸位一样。」少年用一双淬亮的眸子缓缓扫过每个人,「我和各位一样,吃一样的米粮,喝一样的烈酒。同生,也共死。所以,各位就无需再争了。」
众人被深深撼动了。在所有人的凝视中,少年将碗中浓黑的浆汁,一饮而尽。
安然无恙。
就在莲生饮下那碗药以后,众人均沉默着,开始自动自觉地列队取药服饮。对他们中的大多数而言,这已经不是瘴气之毒能否解或者是这药有没有效的问题了,而是有这么一位身贵为皇子、却能够说出「同生共死」这种话的副将,亲自为他们服药试毒,试问这世上,还有什么刀山不能为他去闯?还有什么火海不能为他去趟?
还有,什么样的信任,是不能够交托的呢?
更不要说只是区区一碗汤药。正如刘梁一样,他们中的许多人,也许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日挺身站在郭却面前、凭一己之力维护了刘梁的尊严、也保护了所有人的公子莲了。
「萧欺雪!」莲生眼尖地捕捉到即将隐没在众人中的男子。
她快步赶上他,「我……」
「给你。」他突然塞来什么东西。
莲生定睛一看,一颗鲜亮的小红果,正在掌心微微摇晃。大抵是哪种不知名的山野果实,鲜红的色泽让人垂涎欲滴。「这……」
「很苦罢,那药?」萧欺雪转过脸来,朝她会意地眨眨眼睛——那样的一个表情,是毋庸置疑的狡黠,却同时不可思议地,闪耀着孩子般纯净的淘气——就在一瞬间,她感觉胸腔内有某处,如同山风海啸般,剧烈震动了一下——
「奇怪……」莲生百思不得其解地喃喃自语,手不自觉地置于左胸,难道是她最近疏于修习心法,所以才会这般气息紊乱、心律不齐么……
「怎么了?」萧欺雪不解地看着少年的举动。
「没、没什么……」
「噢,既然没事,那我走啦。」
「萧、萧欺雪!」她开口唤住三步外的男子,踌躇了一阵,才道:「那个药方……谢谢你……」
「啊啊…那个啊……」萧欺雪没有回头,懒洋洋答道:「别急着谢我,又还不知道是不是管用。」
「不管怎么样,这次你愿意出手相助,我真的很感激。」
突如其来一阵风起。几片打着旋儿的落叶,迷离了凝望的视线。「……」风中,男子轻声说了句什么。
「呃,你刚刚说什么,我没有听见?」
「……我说,」男子微微侧过左眸,又是一贯满不在乎的笑意,「我的人情,可是很贵的……」说罢,径自把双手背于脑后走远了。
「……那只因为是你的请求,」风声中,他说,「我才会出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