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贰拾贰 奇袭(一)(1 / 1)
「啪——!」
摊开掌心,又是一点鲜红。
「他奶奶的!来南疆这么多天,一仗没打,蚊子倒是打死了百来有余。」说着,连男子甲自己都觉得晦气,狠狠「呸」了一声。
「噢……其实闲着打打蚊子的生活,也满不错的。」男子乙仍旧神态悠闲地以手中金缕扇驱赶着头顶盘旋不去的小昆虫们。
「别跟个娘们似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腰骨…」男子甲配合着扭动了一下腰背,顿时爆出一连串「噼里啪啦」,「一天没在马上颠簸颠簸,就跟散了架似的……」
「年轻人,你应该这么想……」男子乙以很看得开的口吻劝解道:「那些个骑着马往山里跑的人,不也天天被蚊子咬么?既然,同样是喂蚊子,何不舒舒服服坐下来喂呢?」
这段对话,发生在南疆某片隐秘的边远山区里。渺无人迹的深山老林,现在成了储备南征军物资的粮草库所在。而说话的男子甲和男子乙,正如你所知,是坐在粮屯前无所事事的两位凤军前副帅——丁狂和南宫白露。
「他奶奶的!不提还好,一提老子就火大!」丁狂骂道,「现在我们被叫做什么你知道么——『伙头军』!就前天,刘梁,那个龟孙子,竟对着老子喊『赶快回去带小孩』!老子在福建冲锋陷阵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躲在哪个娘们肚子里呢!」
「说起这个,『因为和主将发生冲突、被调到看管粮草库』这件事,我原本以为莲帅会大发雷霆,不过现在看起来……」南宫白露探头朝营帐外的空地看了看,「莲帅倒还真是随遇而安呢……」
「『爹爹』、『娘娘』、『姐姐』、『锅锅』……」童稚如雏鸟初啼的声音听来分外悦耳。坐在固定营帐的木桩上,一个身着苗衣的小男孩,正全神贯注地认着小册子上的词语。一直陪伴他身旁的书生打扮、眉目疏朗的年轻人,此时出声纠正道:「是『哥哥』。」
小男孩抬起头来看着年轻人,突然笑着伸出手指着对方,脆生生地喊道:「『锅锅』!苏『锅锅』!」
年轻人无奈皱眉笑道:「布依!不要捉弄大人。」
这两人,正是南征军公子莲帐内军师苏紫流,以及,被萧欺雪自马蹄下救下的苗族小男孩,布依。
而那位传说中的、因为和南征军主将郭却发生冲突、被半驱逐似地流放到此处看管粮草库的「伙头军」头头儿,已经保持着支颐的姿势,呆坐整整一个时辰有余了。
「紫流……」石像开口说话了。
「嗯?」
「你说,一个人,到底要有什么样的过去,才能说出『不需要人类感情』这样的话?」少年的声音闷闷的,显然费解良久。
看罢。果然是和那个人有关的问题。
也不知三天前那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总之后来,就连神经最大条的丁狂也觉察出莲生和萧欺雪之间的气氛,不对劲。或者这么说罢,本来对任何人都笑脸相对、即使在凤军中也吃得很开的萧欺雪,却在每逢有莲生的场合,那张脸就仿佛上了蜡似的。两个人不说话,也没有任何眼神交流。
萧欺雪这个人,在她来看,除去别的不谈,单就表面而言,不拘小节,随和豁达。这种人,在人群中是很轻易被接纳的,虽然有时过于随性了。
而能使这样一个人彻底撕破脸,要么,是他和莲生结下了什么不共戴天之仇;要么,就是莲生目击了他真正的、而且通常是不希望别人看见的什么东西,这就仿佛抓住了他的痛脚,以至于他连伪装的羊皮都不愿意再披。
并不点破莲生,苏紫流思索了片刻,答道:「我想…是不安全感罢。」
「不安全感?」
「这种人通常是因为年少时曾经有过什么不愉快的经验,以至于对于人和人之间的交往连最基本的信任都丧失了。像这种人,多半觉得人类感情是很不稳定且善变的。世上大多事情,只要你付出了,或多或少都会获得回报;但是人类感情就不一样了,即使你付出一切,却也有仍旧一无所获的时候。」说到这里,苏紫流顿了顿,「出于这种不信任,这种人通常会把感情和精力转移到别的方面,并且有时候,执着得惊人。」
莲生来回咀嚼着苏紫流的话,半晌才道:「难道说…这种执念,就再也没有被改变的可能了么?」
「这……很难说。也许终其一生都是如此,又也许能够慢慢被时间改变也说不定……关键是你有没有这个耐性去等。」
「耐性么……」莲生沉吟着。
「萧兄,你回来啦。」前面传来丁狂的声音。
刚下马、阔步朝这边走来的男人,在看清除了苏紫流、布依以外的第三人以后,本来原本微笑的脸顿时呈现出不知该继续笑还是该收起笑的僵硬和凝滞。但是很快,他就神态正常地对苏紫流道:「这几天,有劳苏军师帮我照看小布依了。我已经探访到了布依的寨子,今天就送他回去。」
「啊,这么快吗……」苏紫流俯下身,对仍旧一脸似懂非懂的布依道:「小布依,我们今天就要告别了,路上小心。」说罢抬起头看着萧欺雪。
萧欺雪会意地点点头,对布依说了几句苗语。似是知道自己可以回家了,小男孩顿时欢呼雀跃地朝萧欺雪奔去。萧欺雪一把他抱上马,自己也随即跨上坐骑。
「呃…那个,」三人均意外地回头,看向突然发话的莲生,「在这里坐了一下午也有些闷了,我也去送送小布依罢。」说罢将征询的目光投向萧欺雪。
萧欺雪别过头,过了一会才挤出两个字:「随你。」
莲生朝苏紫流笑了笑,一个唿哨唤来玉骢马,飞身跨上随着萧欺雪一并去了。
骑在马背上,布依像刚脱笼的小麻雀般吵闹不停,一路上要萧欺雪唱歌给他听。
为了安抚兴奋过头的孩子,萧欺雪信手摘下道旁一片狭长的柳叶,放在嘴边。一曲晴朗的小调,转瞬拍打着轻灵的翅膀,自男子带着柳叶芬芳的唇间飞出——
吵闹不安的风安静了,不再恶作剧地拉扯着树林的衣裳。
任性的浮云也停驻了,躲在大山的背后,恋恋不舍地张望。
调皮的孩子睡着了。调皮的孩子要回家了。
你看见那鹅黄的翠绿的,丘陵连着低谷,低谷接着丘陵,在此刻都眉飞色舞起来。清澈的坝子,是自然这顽童不小心从口袋中掉落的玻璃珠子。正涉水而过的褐色麋群,在此刻停下脚步,回头顾盼。
迷途的孩子玩累了。迷途的孩子要回家了。
她侧耳聆听着,这调子,不同于她以往听过的任何一曲。
早就听说,这是个能歌善舞、热情好客的民族。栖居在这神秘而悠远的大山中,那些村落温柔的眉眼,别致错落着的水田和茶丘,还有姑娘们耳朵上摇晃着的一百个银色月亮,细细看来,都带着歌的芬芳。
「只是……」她看看走在前面萧欺雪的背影,「一旦战火烧及,这和平而古老的苗寨,也就将毁于一旦了罢……」
寨头,几个舂米的苗女正以带着善意的好奇目光探望着这些稀罕的不速之客。
一看见萧欺雪身前的布依,几个苗女立时叽叽喳喳地欢叫起来,其中一个跑开,很快带来了另一位较年长的妇人。那妇人本来愁苦的面容,在看见小男孩时迸发出绝处逢生的狂喜。只见她叫喊着扑将过来,一把揽住刚被萧欺雪放下地面的布依,跪在地上就恸哭起来。
想必,这就是布依的母亲了。
布依虽然下了马,但一手还紧攥着马上萧欺雪的袍角不肯放,看来是真的很喜欢这位萧「锅锅」。被拽得没法,萧欺雪只得下马,俯身好言劝慰着布依。布依指着身后的萧欺雪,语调欢快地甩出一连串儿苗语,大抵是向母亲叙说被萧欺雪自马蹄下所救的经过。妇人好容易自孩子失而复得的惊喜中恢复神智,正欲抬头打量大恩人,就在那时——
一阵诡风潜来。
刚巧可以使那妇人的视线,触及萧欺雪的脸。被风悄然拂开刘海后的,萧欺雪的脸。那一刹她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无比。
只听一声惊怖的——「阿克猛——!」
接下来,让莲生意想不到的、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妇人抱起男孩踉跄跑进竹楼中。随即,一连串门窗的紧闭声。连寨头那几个舂米的苗女,也不知何时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谁也无法想象,片刻前还人声嚣闹的苗寨在短短一个瞬间,变成了幽深死寂的鬼巷。
而西边,浓稠的夜色,已开始慢慢地压了过来。
回程的途中,气氛是前所未有的低气压。
思忖了四分之三的路程,莲生终于决定打破这难熬的沉默。经过千思万虑后,她终于说出了第一句台词:「太过分了,那个老女人。」
「……」好罢,是一次出其不意的正面突击。
不敢回头看萧欺雪脸上的表情,莲生决心来个不吐不快、破罐破摔:「虽然我是不知道她看见什么啦,但是,好歹你也是自马蹄下救了她儿子的人罢?现在是怎样,见到鬼喔?就算真见到鬼也不能这样啊,什么态度啊那是……」
身后先是几声压抑的低笑,随即传来了不加掩饰的、恣纵的畅笑,就像阴翳浮云被一扫而空的万里长空。
她怔怔地回头,看着那突然变得无比陌生的男人,孩童般无忧无邪的笑意悬在他的眉梢眼角,如同清澈的露珠悬在草叶上,闪闪发光,让人难以移转目光。
「喂,我、我说啊,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安慰别人的方式,真、真的很锉诶……一般人听见你那么说,不气得去上吊才怪罢?」因为笑得太厉害,萧欺雪的声音都呛得有些哑。
「……」莲生也微微勾起唇角,「你终于,对我笑了。」
你终于,对我笑了。
萧欺雪的脸却明显一僵。微微别开眼,他的表情又恢复如常。
就在莲生压抑下心中微微的失落之时,身后人又开口了:「这种事情,我早就习惯了。这对我…根本不算什么。」萧欺雪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年,「真正让我在意的,反而是…你。到底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莲生有点明知故问。
「当众和主将作对、被排挤在所有军情会议之外、身为副将却被调至看守粮草库……」男人的目光带着锐利的审慎和探究,「为了我这个毫无关系、连交情都算不上的陌生人,你犯得着做到这种地步吗?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少年先是微微一笑,「萧欺雪,难道你到现在,还觉得你之于我,是个陌生人?」
「……不然呢?」隔着一段似远还近的距离,他和她互相凝视着。
「我可觉得不然。你,对于我而言……」莲生似是要说什么,忽然,山路那端疾驰而来数匹骏马。
「莲帅!」「莲帅,你没事罢?」
是惊翮、陈超然等人。一见莲生,惊翮道:「前方大营遭到蛮蚩族人偷袭,目前对方有多少人还不清楚,殷罗已经去打探消息,我等担心莲帅会有危险,所以前来迎接。」
「我没有事。现在谁留守在粮草库?」知道山下的大营此时必定人仰马翻,莲生没多做询问,迅速切入主题。
「是丁狂。我等走之前,是他留在粮草库。若有情况的话,应该会以信号通知。」南宫白露答道。
莲生微微颔首,刚想说什么,就在那个时候,所有人同时听见了一种声音。
那是一种很奇异的声音。
像是某种不祥的信号,刺穿了那个恢宏而荒芜的黄昏。
那一刻,他们站在暮云飞流的苍穹下。头顶漫天的浮云被煊红的赤霞渍透,如同百川入海般,朝着西边为夕岚萦绕的群山所遮掩的地平线,归心似箭地疾射而去。
他们聆听着山林间此起彼伏的啸声,似箫而非箫,似哨而非哨。就在那样参差狰狞、带着浓重凶杀意味的啸声中,慢慢涌过来更浩大的声浪。
似乎有马蹄声,纷乱的、嘈杂的。许多人在大声呼喝。许多人在奔跑。有兵器声,箭簇呼啸隐没的声音,刀刃相击的清响。
然而却听不真切,仿佛口技艺人的一层薄幕,却将万物万象都隔离出一段若即若离的距离。让那些磅礴的声浪变得朦胧,而亦真亦幻。
而就在这声浪中,有一个声音逐渐明晰,逐渐凸现出来。就像一团混浊的坯泥在雕塑师的妙手下逐渐浮现出惊世的五官。那个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楚——
是歌声——
在这漫天的杀伐声中,所有人却都清晰地听见了。是一个少女的歌声,婉转的,清越无双的,带着些许离乱的忧伤,以失传千年的语言缠绵地吟唱着那些古老的传说。这歌声是如此甜蜜,而芬芳,竟然让此前所有壮阔的刀兵之声全都柔和,消隐,终于暗去成轻描淡写的背景。
「是……『游悲』……」她敏锐捕捉到身侧男子的喃喃自语,侧脸正欲开口询问,却突然发现男子的瞳孔在一刹那间不可思议地收缩、冷凝。她从未见过那样的萧欺雪,仅仅一瞬,狂喜、震惊、仇恨、憎恶……种种复杂的神情一瞬间汹涌地席卷了他的容颜。
她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