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贰拾壹 蝴蝶泉边的少年(一)(1 / 1)
日出…啰喂……照……啰喂……阿哥……来……
歌声。
他听见的,是歌声。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少女的歌声。
他觉得脸上暖暖的。仿佛是日光。他感到微风,原野的微风,正拨弄着他的头发。
他闻见青草的气味。还有大地的。这熟悉而温暖的芬芳,他用力呼吸。空气里洋溢着绚烂缤纷的香气。他仔细分辨着。杜鹃、月季、山茶……
……我是谁。
他想。这是在哪。
日出苍山啰喂金光照……蝴蝶泉边啰喂风光好……阿哥带我去赶圩啰喂……翻过山来踩过桥……
歌声接近了。这一次已足以让他听清歌词的内容。
很甜蜜。那个少女的歌声,绽放着和花朵一样的芬芳。一种,很陌生却也很熟悉的甜蜜。让他沉醉,同时也让他身不由己地……害怕。
……害怕?!
他猛地睁开眼睛。为什么我会……
「萧欺雪?萧欺雪?」少年葱白的五指在眼前摇摇,面具后的瞳仁不解地看着他。莲生疑惑地打量着从刚刚就一反常态的男子,问道:「我刚刚叫了你好几声都没有反应。你是怎么了?」
萧欺雪定了定神。没有变。四周的喧嚣,人来人往的景致。仍旧是片刻前热闹的市集路口。
没有什么少女。更没有什么歌声。
按捺下奇怪的如释重负感,萧欺雪面无表情地道:「什么事也没有。这是进入南疆到达的第一个大的市镇,正巧今天是圩日,既然都来了,我们也便随便逛逛罢。」
「好啊好啊,我也早有此意。」莲生兴奋地左顾右盼,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赶圩场面。虽然风传战事将起,今天,小城的街道仍旧挤满了摩肩接踵、穿着各具风俗衣衫的赶圩人流,小摊上陈列着琳琅满目叫不出名字也看不出作用的新奇物事。
「萧欺雪!你看那个,是刀耶!有人在卖刀。」
萧欺雪随意看了一眼,「那是苗人用来装饰用的佩刀。」
莲生正拔下手中只有巴掌大的弯刀的银质刀鞘,还在感叹刀竟然也能做得如此精巧时,听见萧欺雪的话,她失望地抬头:「什么啊,就是说这刀只能摆着看看咯?」
「那…可不一定。」萧欺雪接过那把精致小巧的掌中弯刀把玩,似笑非笑地道:「只要用得好,即使是这种装饰用的小刀,也能够…一击封喉。」
莲生看着眼前的男子,突然将话锋一转:「说到这个,萧欺雪,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问。」
「你…为什么总把刀背在背后?」
是的。没有人知道,妖刀「千御蝶」其实一直隐秘地栖息于男人的背影中。无论是梦是醒,从来不曾被解下。
在之前的较量之中,萧欺雪的拔刀动作,几乎已无法以肉眼捕捉。而通常,在如此迅疾的拔刀速度下,对手基本都是一击致命。所以,在莲生之前,江湖上没有人亲眼目睹这传说中杀手的武器,更没有人知道这把刀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而唯一被口耳相传的,就只有他每次出手时,那一声清脆到消魂的,银铃脆响。
萧欺雪的手停了下来。片刻后,又动了起来。
莲生看着那因为长年使刀、而在指腹处留下了茧痕的修长而有力的手指,顺着掌中弯刀妖娆的弧度缓缓滑落。逆光处,男人幽暗的左眼在刃锋处激射出的眩目白光中变得深不可测。
「因为,一个在你背后的人会背叛你;一把在你背后的刀,却永远不会。」
卖刀的是个二十六七岁的苗人,此时见萧欺雪和莲生身上华贵的汉人服饰,仪表堂堂气宇不凡的样子,赶忙操着一口带着浓重苗腔的汉语道:「两位客家,我这佩刀的做工可是三镇七寨里最好的噢!不过…」说着带着一丝憨厚,呵呵笑起来,「一人最好只要一把,多了,可不好噢……」
「一人只能一把?这是为何?」莲生仍旧一头雾水。
「走啦,你还真想要啊?那银质佩刀,是苗人风俗里男人用来送给女人的定情信物。还是说……」萧欺雪突然屈身附在莲生耳边轻声道:「莲大人,希望我买一把送给你呢,嗯……?」
「……我是个,」早已司空见惯,莲生平静地道:「没有龙阳断袖雅好的正常男人。萧兄的好意,我心领了。」
「唉,」萧欺雪故作伤神,「——多么无趣的反应,多么无趣!这就是为什么我讨厌和小孩玩的原因。」
莲生也皮笑肉不笑地哼哈一声笑,「这六个月,跟我这个这么无趣的小孩玩,还真是…委屈萧公子了。」
就在这时,四周一阵骚动。人流开始往一个方向涌去。
「一定是有什么热闹好看!走,我们也去瞧瞧去~」不由分说,莲生拉着萧欺雪的衣袖就往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挤。
此时引发四周人群嘈杂议论观望的,正是此时被委屈地拘禁在一个三尺见长、一尺见宽的木笼里的一只幼狼。
罕见的是,这只幼狼通体雪白,竟毫无杂色,唯有额心几簇灰蓝惹眼。看样子,这幼狼不过出生六七个月,如果将来长成,应该是狼群中极其威武的一头。可如今,它满身血痕,前足骨似乎也折断了,只是依旧用凶狠而执拗的灰色狼眸,瞪着这个充满敌意的世界。
「各位客家可看好了啊!这是前日小人在大雪山打到的白狼,这白狼皮毛价值千金,活的白狼皮毛,更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啊!」一个猎户打扮的莽汉正粗声叫卖着。
「你这…是真的白狼么?」人群中有人提出质疑,「莫不是拿狗来充数?」
莽汉听了这话可不依了。他俯身捡起地上一根婴儿拳头粗的禾柴棒,□□笼子里,硬生生把幼狼的口捅开,「你看看清楚,这獠牙、这口齿,是狗能充得起来数的么?……哎哟,还咬着不肯放了,凶了去了……」
看见猎户无耻的笑容,本来死咬着棒子不放的小狼似是失望地松开了口。它昂头对着被木笼栅栏分割的苍穹,突然发出一声嘶嗥——
那突如其来的嚎叫,奇异地充斥着灵性的痛苦与绝望。这只尚未成年的幼狼,似乎已经透彻知晓了自己悲哀的命运。
人群被这叫声惊吓了,不少人向后退去。
又有人问道:「不是说白狼很凶恶残暴,三四个汉子都不一定对付得了。怎么就正巧叫你碰上了?」
「呵呵,我也不知是走了什么运,」大汉乐呵呵地抓了抓后脑勺,「那天我刚进山,就听见不寻常的骚动,狼叫声此起彼伏的,吓人了去了。我以为碰上饿狼群了,赶忙爬上树,一瞧——唉哟,十多只公狼正追着这一只小崽子。这崽子身上的伤都是那群狼搞的。我丢了几个惊鸟的炮仗,把那些公狼吓跑了,被我白捡了个大便宜。」
人群一片唏嘘。莲生沉吟道:「看来……这幼狼还是前一届头狼的子嗣……即使是在狼群中,权力更迭的时候,也必然要赶尽杀绝罢……」
身边人却没有任何反应。
莲生奇怪地转头看去,却发现萧欺雪正一眨不眨地盯着笼中幼狼瞧。
「喂!」莲生举起用手掌在萧欺雪眼前划了两划,「不是罢?萧公子,萧欺雪?你又被玉皇大帝请去作客了么?」
「……我看见,」良久,萧欺雪终于轻轻开口,「我看见它在哭。」
莲生霍然回头惊疑地看去,「不是罢?萧欺雪,你该不会这么早就老花了罢?」她还想说什么——「这身皮毛我要了,你开个价!」财大气粗的金主出现了。
「呵呵呵,客家爽快,这白狼皮毛,五百两银子就好了!」
「五百两?!你是在敲什么竹杠!你看看——」「买家」用脚粗鲁地踢了踢笼子,「这崽子这么小不说,皮毛还都是伤,就算整幅也不好看了啊!两百两!一个子儿不多!」
大汉很是为难,良久才点头道:「好罢,两百就两百!」
「你得负责剥皮,这畜牲凶着呢!」
「好咧!」说着,大汉就操起一旁的柴刀。
不少人因为害怕而离开了,更多人跃跃欲试地旁观着,似是为即将到来的活剥场面而兴奋不已。萧欺雪却霍然旋身,举步欲走。
「萧欺雪,你怎么了?」
「既然无法救它,」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阴翳:「那么至少,我也不愿看着它这么…没有尊严地死去。」
「……是谁说,」身后,莲生的声音微微含笑,「是谁说我们无法救它的?」
在萧欺雪惊讶的目光中,莲生自怀中掏出一打银票,甩到大汉手中,「大叔,这是十张一百两的银票,把这白狼让给我。」
大汉眼睛都直了,估计他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而且重要的是,此刻这钱在他的手中。
「大叔?」莲生的声音微微有些不耐。大汉这才恍然醒觉,慌忙把银票塞入怀中——像是生怕莲生后悔了似的——忙不迭地乐道:「好嘞好嘞,这位客家,我这就帮您把皮毛……」
「啪」地一声。银扇毫不留情地扣在朝木笼伸去的手上。
少年的唇边笑意缱绻,声音极轻极柔,却如同他脸颊上覆盖的银质面具一样冰冷——「你敢用什么方法剥了它的皮,我就敢照什么方法剥你的皮。」
到达镇外的会合地点,惊翮、陈超然等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莲帅,怎么那么迟?……诶?!」丁狂大呼小叫起来,「怎么…怎么多了只畜牲?」
「它可不是『畜牲』,这是我们在集市上买来放生的。」莲生微笑着放下装着幼狼的木笼。
「唉呀,是小狼呢。」南宫白露凑近道,「真可爱,是受伤了吗?需要包扎一下吗?」
「不必了,路边就是山林,我们就在这里放生好了。」说着,莲生就要打开木笼。
「……我劝你,还是别太草率的好。」懒懒的声音传来,是从刚刚就一直没开口的萧欺雪。靠在道旁树上,悠闲地双手交叠胸前,脸上挂着事不关己的笑,「白狼这种生物,是很有自尊心、很高傲的一种动物,而且生性嗜血凶暴。别说我没提醒你,如果同情心太滥的话,反而会受伤喔……」
莲生抬起头来,看着他。
「莲大人,我看你是没有明白我的话。我说过了罢,人类是无法拯救它的。就算你把它放生了又如何,这失去父母庇护的孤儿,有能力在残酷的自然和狼群残酷的厮杀中存活下来吗?在我看,你的所作所为,实在无谓得很……」
「那又如何?」莲生终于抬起头来。看见她的眼睛,萧欺雪一怔。
「至少,」莲生一字一句地说道:「它在死去的时候,是有尊严的,不是么?」
「你们让开一点。」
「莲帅,让我来……」
莲生摇摇头,执意要亲自打开木笼。果不其然,笼门刚露出一条缝隙,幼狼便似一道迅捷得难以置信的白光,窜出禁锢,一口咬在了离它最近的莲生手臂上。这一咬,似乎拼尽了这幼狼积蓄的最后力量,登时莲生的手臂血流如注,红色的鲜血流了一襟一袖——
「莲帅!」「莲——」众人俱大惊失色。唯有萧欺雪似是早有预料,以一种难以解读的眼神,远远地看着她。
「他奶奶的,让老子结果了这忘恩负义的畜牲!」丁□□起韶斧要走上前来,却被莲生以左手制止——
「没事了……」莲生任由幼狼咬着她的手臂,另一只手却轻柔地抚摩、理顺着幼狼身上纠结着血块的毛发。她用像是一位仁慈的母亲,轻柔安慰着吵闹不肯入睡的婴孩一般:「放心罢,没事了,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你已经安全了。」
许是莲生的抚慰起了作用,又许是这白狼真的通人性,那双盯着莲生的灰蓝色眸子从充斥着戒备和敌对,渐渐流露出了犹豫,然后竟真的慢慢松开了口。最后,它竟依偎在莲生怀里,发出委屈的呜呜声。
终于,莲生欣慰地笑了。
那厢,南宫白露慌忙取来烈酒、绷带为莲生的伤口做紧急处理,一边语带薄责地道:「莲帅何必以身试险?这野兽咬伤,弄不好可是要丧命的!」
「就是说啊!这种事让我们来不就好了么?」
「我没有关系的。狼,的确是种很高傲、戒备心很重的生物。但是只要有付出鲜血的觉悟,即使再孤傲的狼,也能换来它的信任。你说,是么?」莲生抬眼,意味深长地看着三步外的某人,「萧欺雪公子?」
男子缓缓垂下一直环绕胸前的手,与之一同垂下的,还有那无时无刻不离唇边的笑意。
收起了笑意的他,那一刻,仿佛自最深的黑夜中,缓缓独行而来的狼。
在距离营地不到一里的山路处,莲生等人遇到了一个让人始料未及的人。
「公,子,莲,大,人。」
五个字。每个字都仿佛是钉子,一板一眼、字正腔圆地敲下来。
深锁的眉头,说是左右连在了一起都不为过,正嵌在方方正正的饱满天庭上,如同饱蘸了浓墨一气呵成的一个「一」字。熟悉的人都知道,每当这个表情出现,就意味着这「一」字的主人:现,在,很,不,爽;并且——后,果,很,严,重。
只是「台风眼」的中心——我们的莲生,仍旧毫无自觉地讪笑着:「啊啊,真是有劳大人了,还特地来迎接,实在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公子莲大人!您真的有身为右副将的自觉吗?!」「一」字的主人,左副将吴琞,终于不负众望地爆发了:「你作为将领却不着盔甲,打扮得花枝招展,我们前来是为朝廷平定南疆,不是去…呃…逛、逛窑子!」说到「逛窑子」时,这年轻人的脸几不可见地暗红了一下,「这也便罢了!刚刚的军情会议,郭将军和其他将领整整等了大人一个时辰!大人为什么没有禀报就擅自离营?!军纪何在!军法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