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贰拾 莲宫的贵客(二)(1 / 1)
这一天,无疑是诸位凤军将领人生中,最难熬的一天。
从一大早,白衣少年步入「醉风雅」后院的那一刻起,在场每一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凤军」有史以来最大的挑战——来临了。
「除了呃…央月外遍布大昊的六、六十八处产业,已经开始…嗯…暗桩的插入。除此以外…」
「咕咕…咕……」
「刚刚训练好的那批新兵,啊…嗯,首次考核的时间定在下个月初三,同时……」
「咕、咕咕……」
「第三小队上—上个月提出的申请……」
「咕咕……」
「丁副将。」
白衣少年手中的笔终于停了下来:「请不要再发出这种发情母鸡一样的声音,打扰其他将领的汇报。如果要笑,请笑出声来。」
得了特赦的丁狂,终于再也忍不住,一边大锤桌子,一边指着少年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这可怨不得我啊……实在是莲帅——莲帅你……啊哈哈……」
丁狂这一笑,仿佛是点燃了一枚炸弹。顿时整个大厅里四处泄露出忍俊不禁的「噗嗤」声,也有人跟着丁狂低笑起来,只不过没有那么猖狂罢了。
莲生无辜地环视着在座一干神色古怪的诸将,又转头看了看门边的惊翮——此时他背对着众人,一只手撑在案上,虽然看不见表情,但从肩膀的耸动也可以猜到他在无声地狂笑。
莲生只得把头转向左首的陈超然:「真的那么好笑吗?我的脸。不过就是嘴角被打淤了一块,这点小事也值得你们笑成这样。」
「……嗯。唔。」陈超然躲避着莲生的正视,此时他满脸通红地低头支吾着,显见也是憋笑憋得很久了。
「问题是…」南宫白露一边拿扇子遮着笑,一边帮讷言的陈超然开脱:「莲帅,你的脸,不光只有淤青啊……」
是的。莲生的脸。
不光有淤青,她的脸上还有面具。
还有,面具上以墨画着的、一看就知道笔迹拙劣的大大小小八只,呃,人们美称为「鳖」的生物。
或许这种涂鸦的小把戏,在你看来,幼稚得不值一哂。问题是,如此童心未泯的画作,出现在一个一贯举止冷静优雅、而且还是你的顶头上司的人脸上,而且此人还以这样的一副面貌,跟你严肃认真地大谈国计民生。这种矛盾的美感,就不能说没有笑点了罢?
「啊、这个么……」莲生摸了摸脸上的面具,还带着一块淤青的唇边泄露一丝不自觉的笑意:「是我跟某人胜负之约,比武的赢者可以在对方脸上任意涂鸦,而且一个月内不得擦洗。」
丁狂道:「哈哈!这点子忒馊了!不过……」他瞄了一眼莲生的脸,陷入了新一轮的狂笑:「想、想出这点子的人…哈哈、哈…我丁狂第一个服他!」
南宫好奇地笑问:「如是,那对方脸上又画了什么?」
莲生浅笑着摇摇头,半是无奈却又半是敬服地道:「到目前为止,我跟他一共赛了八场,而面具上就多出了这八只王八。而直至现在,我都没有看见过对方的兵器。」
因为太惊诧,丁狂打了一个嗝,差点没把自己噎死。
诸将也都惊疑地面面相觑。世界上能够兵不出鞘地打败帅八次的人,到底是……
「算了,我看大伙儿情绪这么高,今儿个正事儿,也是讲不成的了。」莲生站起身,「也罢,正好早点回宫,进行下一回合挑战。」
步伐轻盈地向外走了几步,莲生突又霍然回身,「喂!你们!」——突然出现的王八大特写顿时唬住了诸将——看见众人怔愣的古怪表情,莲生快然大笑,指了指脸上的面具:「趁还能看见的时候,记得多看几眼。以后……可就没有多少这样的机会了啊。」
说罢,哼着歌,一径走了出去。留下面面相觑的凤军诸将。
五日,三负。
……八日,五负。
……十三日,三负。
……十七日,两负。
……三十日,一负。
空气里渐渐有了初夏的气味。
长身立于凉风习习的水榭窗前,荼白单衣的少年正持笔记录着什么。
湖面传来几声异于夜风的细微响动,少年的手一顿,片刻,他低声笑道:「看来,还真有人把我这莲宫,当成想来则来、想去即去的地方了。」
「为什么?!大哥,你为什么不告而别?!」
是月练湖边最茂密的榕树林。这是走了上千里水路、特地从极南的琼州移植来的百年老榕,每一株都有五个成年男人合抱粗。盛夏时,每一条粗壮的枝干上都垂下成千上百盘虬卧龙般的根须,即使正午的日头也无法射穿那葱葱茏茏的树冠。
而此时,一个少女。一个男子。一个树下。一个树上。青衣少女因为愤怒而紧绷的声音,惊起了本来栖落在榕树上的众多飞鸟。
苍蓝色的夜幕下,腾起一片诀别的振翼声。
「那个皇帝,到底跟你达成了什么协议?!竟然能让你心甘情愿地到这里来?」少女厉声质问着,「你不是说绝不会和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扯上任何关系的吗?!」
躺在树上的男子打了个呵欠,将交叠的□□换了一下,才懒洋洋地答道:「有天我睡醒起来,就突然改变主意了。」
「这、这种理由,我才不接受!」
「管你接不接受,不相信拉倒。」
「大哥,为什么?就算你一定要做成那件事,还有其它很多方法啊——我、我还有其他人,都可以帮你的啊!大哥,跟我一起回去盟里罢,好吗?」似是还抱着说服的希望,少女放软声音,焦切地劝解道,「我们一直是搭档,你是我的『长生玉』!要是你走了,那、那我该怎么办?」
「该咋办咋办。我又不是你爹。」男子倒是干脆地拒绝了,很无赖地一笑,「总不能有天你嫁人了、还要我帮你带孩子罢。哈……」
「大哥!」少女气得直跺脚,丹凤大眼里水汪汪地就快滴出泪来,「你明知道我谁都不会嫁!如果不是你,我谁也不……」
「啊呸!」听见这话,男子终于从树干上斜斜掠到地面。波光月色中,他浅浅皱着眉头,似是很苦恼;但是嘴却又歪歪笑着。总之是一个很欠揍的表情。「灵儿大姑奶奶,算我拜托你,这种折我寿的话,千万别再说。」
「大哥,我问你,你、你竟真的,一点也没有喜欢过我?」摊牌时刻必说的经典台词。
「一点也没有。」可惜这个回答并不经典。
虽然仍是带着熟悉笑意的语声,听在少女耳里,却比世上所有恶毒的言词还要冰寒冷酷。她几乎是崩溃地哭喊出来:「不信!我不信!如果、如果你不喜欢我,你为什么分文不取地帮盟主杀了三百个人、又取了三百双招子,就只是为我治眼睛?!如今我的眼睛终于重见天日了,你却说你不喜欢我!骗子!大哥是个大骗子!」
看着歇斯底里的少女,男子仍旧没心没肺地笑着,「我无聊,我高兴,杀人谁不会?但是因此让你有了什么不好的联想,这个,我道歉。不过么,虽然少女怀春很正常,但拜托你,别把我拖进你的春梦里。」说着,他瞥了一眼浑身发抖的少女,悠然地打了个呵欠:「说起来,我困了。慢走,不送。」
「大哥!」少女忽然凄厉地喊了一声,举起右手放到眼前,食指中指呈钩状。她以一种破釜沉舟的声音道:「既然你如此绝情,那么就别怨我断义。今天我就将你送的这两眼,挖出来还给你!」
「噢……?」面对少女的决绝,男子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连身都没有转,「请便。那双招子刚从那个和你同龄的、十七岁美丽少女身上摘下来的时候,它的主人还活着呢。又新鲜,成色又好。虽然有点可惜……」他耸了耸肩膀,「但既然我已经将它送给你了,你就算把它丢进旁边的湖水里,我也没意见。」说罢举步就走。
「萧!欺!雪!」少女见自残的方法失效了,咬牙切齿地喊出三个字:「失去了盟里的庇佑,你知不知道,要是我把有关『血誓』的风声放到江湖上……」
「虫灵。」男子终于转过身来,唇角仍旧微弯,可是眯起的左眼底已经没有丝毫温度,「不要触我的逆鳞。」
一触及他的左眼,虫灵立时噤声,两滴泪怔怔地滑落脸颊。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也会面对他对待猎物时所向披靡的姿态。
叫萧欺雪的男子似是很困扰地踌躇了一会,终于还是转身走到虫灵身前。轻声叹了一口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不是就对你说过了么,『我这个人,没有亲情,没有友情,更没有爱情。你可别爱上我啊。』那时的你,不是还立刻反唇相讥,说绝不会爱上我这个混蛋的。那为什么现在又来这样?」
少女泪眼汪汪地咬着下唇。可是心丢了,就是丢了;爱给了,就是给了。难道是说收就能收得回来的么?如果爱不爱一个人真的能由自己控制,那么古往今来,又何来这么多断肠的诗篇?
「灵儿,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你要的,我给不起,也不想给。你该知道,跟着我这种混蛋,不会有什么幸福可言的。」
说完,他决绝地转身,如夜鸟投林,倏忽隐没了背影。
风里,只留下一句话。
「别再追逐我的幻影了。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你不必追,也永远也追不上。」
「唉呀,真没想到,阁下竟能如此无情呢。」
萧欺雪转头,白衣少年巧笑嫣然,手执银扇,正自半明半暗的林荫间缓缓行出。
「我也没想到,阁下竟能如此无耻啊。」他一撇唇,「不知道『非礼勿听』吗?」
「我只知道『有朋自远方来』,礼应招待招待。不过阁下太不厚道,竟然那样把客人逼走了。」莲生眨眨眼睛,「虽然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不过若不是那位小姐,恐怕我还没有这个荣幸知道阁下的真姓名呢,是吗,『木石盟』的『长生玉』——萧欺雪公子?」
不料萧欺雪却懒懒应到:「『长生玉』也好,『天杀星』也罢…都是狗屁。都是那些人牵强附会,强给加给我的称号。江湖上所有关于我的流言蜚语,都是虚幻的传说。即使没有那些,」他姿态逍遥地一纵,如灵巧的鹞子坐上树稍,「我还是我。你看这些树,这些鸟,这些花草,这个天地……在没有人出现前,它们不也没有名字吗?可是它们不依旧活得很好?」
莲生在树下沉吟了片刻,突然也一个纵身掠到了萧欺雪旁边的树枝上,背靠着树干坐下,「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莲宫好端端的客房你不住,却非要住在这大树上?」
「我睡不惯四周有墙、头上有顶的玩意儿。」
「诶,」莲生用手肘捅捅身旁的萧欺雪,「住在树上的鸟,那叫鸟;住在树上的人,那可叫鸟人了。」
「哼哼。」萧欺雪咬着牙笑起来,「敢情…公子莲大人是嫌脸上的王八太少了,内心空虚,所以特地上我这儿找乐子来了?」
「少来。你不也玩得挺乐的?」莲生一针见血地指出,「听说,你随身都带着那狼毫笔啊?」
「那大人可曾听说,最近我有事没事都在练习画王八。」说着他坏笑着向莲生靠近,「怎样,有没有觉得最近你脸上的王八好看很多了?」
「废话少说!」莲生被哂弄得恼羞成怒,「现在就来赛一场!」
然而,他不得不承认,此时,这个总是被他在脸上画满大小不同、神态各异王八的少年,已远非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吴下阿蒙了。
随着时日,交手的时间,从最初的一盏茶就可以轻松搞定,到现在三刻钟也未必分出胜负。虽然他仍旧没有用武器,可是当世能与他过招至如此程度的,恐怕也寥寥无几了。正如刚刚她出现时,已经距离他的攻击范围不足三步,他才恍然惊觉她的存在。
这一个月里,莲生是以一种风驰电掣的速度在成长着。
可是,对于这种成长,她似乎并不自知。
「不过,尽管如此,」他思忖道,「要逼我用『那个』,这种程度,还太早了。」
「我又——赢了。」
从下面这个角度看上去,萧欺雪的痞笑,无疑更让人讨厌了。他将莲生寸寸逼退到死角,一手从怀里掏出了传说中的狼毫笔,然后做了一个人神共愤的举动——他拿笔头在舌尖上划拉了几下,欺近莲生道:「让我想想……这次该画什么样的王八好呢?嗯……你说呢,莲大人?」
「王八、王八…」莲生竭力压抑着破口大骂的欲望,只是一直瞪着那不断逼近的狼毫笔,「要我说,你除了王八,就不会画点别的吗?」
「会呀!」萧欺雪的爽快回答倒是出乎莲生意料,然而他随即补充道:「我还会画王八卵。」
此时的两人,正极其险要地挂在老榕同一根树枝上,虽然树枝粗壮,可是在两人体重和剧烈打斗动作的折腾下,也颤抖了几下。莲生背抵在了树干上,在身上流氓的狼毫笔攻势下,艰难地保持着平衡。她一手扶着身下的树枝,另一手勉强抗拒着萧欺雪。
「好了好了,别再负隅顽抗了!要是一个不小心,这笔抖了一下……」萧欺雪视莲生的反抗为不值一哂的小伎俩,嘿嘿一笑,「公子脸上还是不是王八,本人可不敢保证了……」
闻言,莲生反倒顺从地停止了动作。就在萧欺雪瞬间怔愣之际,她突然抬眼邪气一笑:「除了这笔,萧公子,你应该有更应该留心的东西罢……」
话音未落,「喀嚓」一声脆响,两人身下的榕树枝不知何时断裂了,此时竟然带着两人,生生往两丈来高的地面上坠落——
「你什么时候……」萧欺雪的疑惑没有得到解答。已然来不及解答——因为在半空中的莲生已经抽出袖中银扇,朝他攻来——
「哼……」萧欺雪了然地一笑,确实,像他这种接受过常年训练、经验丰富的杀手,在危急状况下,会对对方任何快速的反击都保持一触即发的敏锐反应,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条件反射。可是对于缓慢的动作,反而会有些许凝滞——这就正如蟾蜍会对飞舞的昆虫敏感,却会对静止的苍蝇视若无睹一般。
莲生正是利用这一点,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弄断了榕树枝。能找到这种死角,真是…大有长进啊。
看着朝自己而来的、决绝而奋不顾身的攻势,萧欺雪懒懒一笑:「看来,你是真的很想赢一次。难得遇见一个人这么认真,那么,我似乎也该向精神可嘉的对手…表示一次对等的尊重……」
「叮呤——」
银铃脆响。像极深暗的某处,忽有微光一亮。
是蝴蝶。她看见了。是千千万万的蝴蝶,来自一条河的对岸,拍打着流动着银白色幻光的蝶翼,涉水而来。她听见歌声。是很奇怪的歌谣。古老而忧伤的唱腔,在黑暗的河面上一路顺流而下。有人在河滩上徘徊。有人摆渡,荒芜干枯的篙橹声长响。
她看见花。在分不清黑夜白天清晨黄昏的、晦涩难懂的苍穹下,河岸边氤氲着一片暗红色的花海。一朵一朵她叫不出名字的硕大的花朵,绽放着媚眼如丝的猩红色幻觉。她闻见气味。自花上、自河水、自空气散发。那是一种,极其难以名状的,气味。是一种人世间所不存在的特殊气味,微妙而诡谲。它无法以「难闻」形容,但却绝非什么芬芳。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种气味的名字,叫作「黄泉」。
而那个时候,她觉得如同梦魇般,四肢僵硬,完全不能动弹。
只能任由那些绮丽而绚烂的银白色蝴蝶湮没了她紧缩的瞳孔。仿佛经历了一万年那么久,又仿佛只是一个瞬间,定睛处,一把狭长、通体银辉的奇形长刀已横在了她的面前,优美而致命的刀尖,此时正如一片倦了飞舞的雪花,栖落在她的颈间。
她抬头仰望。视野里还旋转飞舞着漫天银色的蝶雪。此时,那个持刀的人,就在那些眩目的光流正中,左目如流深静水。而手中刀仿佛在呼应侍主一般,辉映着满月般璀璨的白光。
在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才配持有这把刀。而也只有这把刀,才配得起这样的他。
「这把刀,」刀柄上系着的银铃微微作响中,他一字一句缓缓道:「这把刀的名字,叫做『千御蝶』。出自扶桑铸刀名家,伊势村正流。四年前,我从一个扶桑浪人手中得到它。」他慢慢将刀身自莲生颈间移开,以一种,只有对兵器绝对痴迷的人才会有的眼神,赏玩着眼前的「千御蝶」,道:「自此,它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世人面前。」
「嗯?」莲生似是仍旧迷醉于那些斑斓的幻觉中,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
「为什么?」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萧欺雪笑了,「因为,所有看见过它的人,都已经不存在在这世界上了啊。」
「他们说,被『千御蝶』所斩的人,在临死前都会看见来自冥河对岸的银白色蝴蝶。」
夜色中,男子薄唇弯如弦月,「怎么样?银白色的蝴蝶,你…看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