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拾玖 枫桥夜泊(完)(1 / 1)
有两个消息。
一个是好消息,一个是坏消息。
坏消息是:据说因为大环境不好,《莲花生》下册必须等到年后出版了。
好消息是:在下打算不管出版社的进度,继续更新网络版第三卷。
最后一次纵容。莲生闭了闭眼。父皇,这…就是你的决定么?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明白了。
宫人震惊纳罕的注视中,莲生跪下在正对着曜宫的庭前、冰寒彻骨的汉白玉砖石之上。身后随即响起迅疾的风声,在无情而凶狠的棍棒触碰到她脊背的那一刻,她却竟然奇异地没有感到一丝疼痛。
因为,在那一刻,她突然记起了许多封缄在时光深处的前尘往事。
静好岁月,在如水的追忆中和风微拂,草长莺飞。
八岁的她。二十四岁的他。一条路。两个人。
「师傅,什么才叫真正的『强者』?」
「很有意思的一个问题。莲生徒儿,你觉得呢?你觉得这个世上何谓『强者』、何谓『弱者』?」
「徒儿认为,能够主宰弱者,是为『强』;而相对的,被主宰者,是为『弱』。」
「虽然无可厚非,但是这仅仅是浏于表面的理解。」
「徒儿驽钝,请师傅指教。」
「鲲虽大,然泅于北冥;鹏虽有翼,然托于大风。所谓『强者』,能不假他物,不凭外力,而悠游于六合,逍遥于寰宇,随心任性而活。莲生,你要记住,」侧睐的明眸流光溢彩,顾盼生辉,「真正的『强者』,指的不是能够主宰别人命运的人,而是,能够主宰自己命运的人。」
这段对话,发生在师徒二人自郊野骑猎的归途中。
其时,三月迨荡的春风正拂过赤城近郊的绿野。触目全是春意盎然的生机。无论朝代更迭,国家兴亡,每年春归之际,这些离离的青草总是依着时序绿起来,不会为谁早一点,也不会为谁晚一点。
莲生坐在凌帝身后极目远望。忽然草中的某样物事吸引了她的注意——
「师傅,你看那个!」
待两人策马行近,才发现是一个破损的鸟巢。此时那巢枝间正蹲着数只幼雏,黄茸茸的软毛间夹杂着褐色的斑点,看不出是鹰还是雕一类的鸟禽。似乎是觉察到有人靠近,此时那几只雏鸟睁大了圆不留丢的眼睛,懵懂而怯生生地看着马上的凌帝和莲生,模样煞是惹人怜爱。
「大概是被风从岩壁上刮下来的罢。」凌帝抬头看了看身前立着的峭壁。
「若是母鸟回来,寻不到这些雏儿,想必会很焦急罢。」莲生和小东西们对视着,越看越是心喜,「师傅,我们就把它们送回岩壁上罢?」
不料凌帝却策马回转,语调不耐地道:「走了。」
莲生大惑不解地拽着身前凌帝的衣袖:「师傅,置之不理的话,他们很快就会死的啊。」
「……那又如何?」凌帝侧眸,日光反照在光滑的瞳仁表面,漠然如无情的锋芒,「这就是它们这种族的宿命。在腥风血雨中诞生,也在腥风血雨中灭亡。无穷无尽的争斗,猎杀与被猎杀,屠戮与被屠戮。无法自己独力活下去、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弱者,终究会被自然界所汰弃。你想插手,究竟是因为泛滥的无谓同情心,还是出于拯救者的优越感?」
「师傅,可是……」她喏喏无语。
「哼…伪善。」凌帝冷笑一声,策马离开。
莲生也只得一步一回头地频频回首。
行不过半途,却突然遇上一阵疾雨。
凌帝将烈火拴在道旁树上,带着莲生在驿道边破落的亭子里避雨。然而雨势却一直不见小。
「本以为是过云雨,」凌帝微微皱眉,「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了。」
从刚刚起就一直坐立不安、神色焦虑的莲生,听见凌帝这话,才仿佛下定决心般,突然往地上一跪:「师傅,徒儿不肖!恐不能遵师命,徒儿回来后,必定恭领师傅的责罚!」说罢,竟然就冲进亭子外的暴雨中。
凌帝并没有阻拦。只是听之任之,仍旧一派悠闲地掸着雨湿的衣摆。不远传来烈火的嘶鸣,他的嘴角浮出一个冷冷的弧度:「连马都还没学会骑呢,就想逞强。……也罢,就算是给她个教训。」
然而,他的这种淡定悠闲,很快就在愈演愈烈的风雨和暗下来的天色中,逐点崩毁。
第九声惊雷炸响后,凌帝终于霍然悚身而起。
在狭窄的亭子里兜了两圈,他一脚踹向亭柱——这一踹不打紧,本来就破旧的亭子更是摇摇欲坠,铺在亭檐上的瓦片也「噼里啪啦」砸将在地面——凌帝咬着牙哼哼笑起来:「哼…好、好好!这个臭崽子,真是能耐了!三番五次挑战朕的耐性!」
他瞥了瞥亭外的风雨,皱了皱眉,随即也拂袖掠入雨幕中。
「莲生,你最好保佑自己不要被朕找到!否则你的屁股就等着开花罢!」
当凌帝出现在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莲生面前时,已经是那以后很久的事了。
此时,风雨已经慢慢转霁。而岩壁下,衣袖、头发都在涓涓滴着水的小女孩,正环抱着自己的膝盖,头埋得低低的。仿佛感知到身前有人,她有点茫然地抬起头:「师…师傅……?你怎么会……」
「啪——!」话还未说完,莲生脸上就先挨了又重又疾的一掌,索性还有背后突出的岩壁,否则早摔倒地面。
「顾莲生!」那是她第一次听见师傅喊出她的全名,也是记忆中第一次看见如此怒形于色的他。凌帝全身的衣衫早已湿透,殷红色的夹衫因为湿了水,颜色更显得触目的暗红,紧紧地黏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浑身湿透的凌帝,如同震怒的山神矗立在她身前,幽黑的眸子里飞出点点炽红。
他一甩衣袖,带出半弧溅射而出的水珠,砸到右颊上星星点点的热痛。
「顾莲生,我告诉你,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不要以为你是我的徒弟,我就会一次次纵容你!」凌帝的咆哮压住了风雨声,他气急败坏地指着莲生的鼻子,「我告诉你——没门儿!」
莲生几次张口,但是嗫嚅着终究什么都没说。她深谙凌帝的性子,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所以索性默默不语地继续垂首。看见莲生逆来顺受的模样,凌帝更来气,又朝她身上飞起一脚:「说话啊!你给老子开口!你现在这个样子算是什么?!」
莲生抿抿唇,半天,才终于吐出三个字:「我…饿了。」
这莫名其妙的回答让凌帝哭笑不得,火气反倒降下去不少。看着莲生肿起来的右颊,他矛盾良久,终于蹲下身来。叹息一声,他伸手轻轻把莲生的肩膀扶正:「你这小脑袋里,想着的到底是什么?」
闻言,莲生才终于慢慢直起腰背,露出了一直掩藏在她弓着的身子下的东西——凌帝这时才发现,搁置在莲生腹上的,探出几个毛茸茸小脑袋的,不是刚刚那些雏鸟是什么?如此凛冽的大风大雨里,这些小家伙身上的绒毛却丝毫不曾被打湿——莲生不但脱下自己的外衣帮它们裹焐,还用自己的身体帮它们遮挡风雨。
凌帝看着这一幕,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料,莲生却展露了一个灿烂的微笑。她将小鸟们交到凌帝的手中。仿佛感知到凌帝手心传来的热度,小家伙们勉力蹭了蹭挨上去,发出了几声稚嫩的鸣叫。「师傅,你不觉得现在在你掌心的这些小东西,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么?它们有呼吸,有温度。它们,都是活着的。」大抵是因为这湿寒的风雨,女孩的嘴唇都已经青紫了。可是那稚气的小脸上,却写满了不可思议的执着,像一方明净的水面,从那清澈的瞳仁里,你可以清楚地看见灵魂的倒影。不曾伪饰的。没有污垢的。「师傅,我就是在想,其实只要稍稍伸手,这些小生命就都可以活下来啊。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不是吗?只要,像现在这样,伸出手去……」
这一刻,那些生命的弱火,就都温暖在你的掌心啊……
他好久没有说话。等到意识到那张凑上前来的疑惑小脸儿时,他的心猛然跳漏了一拍。粗鲁地把手中的小鸟们往莲生怀里一推,他站起身来,「哼……真是出息了,对着师傅竟也敢说教!」
「师傅!我不是……」莲生惶急的辩解还未脱口,忽觉一阵奇异的离心,耳畔风声呼呼。垂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腾空数丈。
虽然单手抱着莲生,可是凌帝的踏燕步并没有因此缓滞。摇曳的身姿,如同飘逸的行书,沿着这断崖峭壁一路行云流水地攀延而上。在某处,凌帝如电的凤目一亮——「在那!」随即掠向离地面十丈的岩壁上的某处凹穴。穴内还残留着些许枯枝和鸟类的羽毛。
「把东西放回去罢。」凌帝催促道,转过头去,莲生正怔怔地看着他。
他挑起秀丽的眉锋,语气不耐地道:「快点!脑袋被浇坏了?还不快点放回去?!我的手累着呢!」
「哦、哦!是,师傅!」莲生喜出望外,忙把怀中的幼鸟们放入穴内。
「烈火呢?」
「呃……」见凌帝问起,莲生吞吞吐吐地答道:「刚刚一个响雷,烈火似乎是受了惊,结果把我甩下来,现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这时,凌帝才注意到,除了右颊的肿胀,莲生身上还有大大小小多处擦伤,膝盖处的血渗出一片,衣衫也被沙石磨得破破烂烂的,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啧…你居然还给我玩受伤……」
莲生滴汗:「徒儿知错了。」
说话间,苍穹又落下密密匝匝的雨丝。凌帝环顾四野,道:「罢了。那畜牲不会跑太远的。当务之急,在附近找个地方避雨。啧……我最讨厌穿着湿漉漉的衣服了……」
于是,师徒二人找了一处干燥的岩洞,升起篝火。
「喂!把裤腿卷起来!」凌帝一边粗鲁地命令道,一边自自己的内衫撕扯下一长块布条。「就没见过你这么会摆谱的徒弟!竟然让师傅伺候疗伤,天下有几个你这样的?」
莲生喏喏地应着,可是嘴角早已忍不住泄露出欢悦的笑意。天知道师傅亲自为她包扎,她心里有多开心得意。没有想到平时对她总是冷言冷语、一被惹恼就要拳脚相加的师傅,竟然也会有这么,呃…温柔,的一面。
和师傅相处已经一年了。有时候,她也会忍不住担心,一向没有耐性的师傅,其实也只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如果哪天当他厌倦了这么驽钝的她,会不会把她丢下,突然消失了。就像,他的突然出现一样。
可是,今天从他震怒的眼睛里,她却仿佛对于某些东西有所领悟。这多少也能让她,拥有了奢望的猜想:她之于他,或许真的是一个特别的存在罢。
话虽如此,那厢凌帝却正为手中的绷带发愁。天知道九五之尊的他从来没有做过这种琐事。无论是身为先帝的七皇子,还是在军中的顾副将,何时何处没有人把他伺候得妥妥贴贴。这回轮到他来帮别人包扎,还真是,啧……
看着经过师傅手脚笨拙的一番忙乱后,自己膝盖上鼓起的一个「馒头」状物事,莲生想笑又不敢笑,就差憋得内伤。偷眼瞄去,师傅愈发黑暗阴森的表情让她忍不住喉头发紧,吞了一口唾沫。
凌帝,盯着自己的「杰作」半晌。从前,从后,从左,从右…无论是哪个角度,都足以证明这决不是应该出现在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正常」的物事。当某人透彻想通这一点时,洞穴里终于爆出一声怒吼:「污点——!这绝对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污点!」
在凌帝的「污点抹杀」之手触及她的膝盖之前,早有防备的莲生以绝佳的反应速度将身子背转过去,「不给碰不给碰!谁也不给碰!」
「你干嘛?」凌帝恼羞成怒地嚷着。
「这是师傅亲手包扎的,所以谁都不能拆!」莲生小心地宝贝着膝盖上的「大馒头」,倒像得了什么稀世奇珍似的。
听了莲生孩子气的话,凌帝愣了愣,随即失笑:「我说,你真要顶着这『馒头』过一辈子?让你有路都没法儿走。」
「那有什么关系?」莲生侧眸,俏皮地眨眨眼:「只要师傅像今天一样背着我,一辈子就一辈子呗!」
「你啊,就做梦去罢!我可是一天到晚想着怎么把你这个大包袱甩掉……」
师徒两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莲生的玩笑话竟然成了真。
第二日,凌帝果然背着莲生,一步一步,走回了赤城。那年三月,那条蜿蜒的山路上,那两个人就这样慢慢地走着,一路草长莺飞,一路三月明媚如歌的风光。在某处,他停下脚步,望着身边流过的静好时光,他想,或许这样也不错。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不必担忧。也不必害怕。只要一直延着这条路走下去。
总能到达到这世界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