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拾玖 枫桥夜泊(三)(1 / 1)
「将军。」
正对着一派净湖清岚的深冬景致,暖香萦绕的雅室内,两名少年正端坐对弈。
身着水靛色双纱夹衣的少年,眉目浅淡,道:「你又输了。」
对面,银白长袍、银丝镶络面具的少年举棋沉吟片刻,然后洒脱放下手中棋子,轻笑道:「炻,半年不见,你的棋艺又大有精进。现在的我是望尘莫及了。」
「恐怕…不是这样罢。」炻从容地将棋盘上的棋子归整好,「从刚刚起,你走神了不下三次。……在想什么?」
莲生闻言,站起身,慢慢踱到雅室敞开的窗前——从这里,可以领略到莲宫里最大的月练湖的如画风光。正是清晨时分,碧波无榖的湖面上,淡青色的朝雾将散未散,将那一处处深深浅浅的亭台楼阁、一重重浓浓淡淡的榆杨桃李,掩映得更为清丽怡人。
「不知不觉……天就亮了。这棋,竟然一下就是一夜。」莲生似是在自言自语。沉默了一会,又忽然道,「除夕的国宴,父皇…不曾出席。听赵喜说,父皇最近一个月都独自呆在书房里,什么人都不召见。」
「……」顾炻拈着「将」的手停滞了一下,随即将之放在九宫底线正中,「确实如此。不过,我想父皇自是有他这么做的缘由。」
「……你知道些什么?」
顾炻侧脸望向窗外,山清水秀的侧脸似乎就要和窗外景致融在一起。
他没有回答莲生的问话。却突然道:「你知道,莲宫未建成前,这里…是什么地方么?」
「……」莲生凝视着他的神情。炻从不会无缘无故地转移话题。
「莲宫的前身,是昔日南相的宅邸。」炻转头正视着莲生,「是被满门处死的南飞鸿,……也就是你外公曾经居住过的南府所在地。」
十三年前的那一场大火,将奢华的南府彻底焚毁殆尽。而在昔日沾满血腥和嚎哭的残垣断壁上,矗立起来的,是恢宏更甚以往数倍的莲宫。
而现在,莲宫的主人,正是昔日南相的外孙女。
「所以呢?」
顾炻听莲生的语气里,多少有点满不在乎。他刚想说什么,惊翮突然出现在雅室的门口。隔着密密的西洋玻璃彩珠帘,惊翮双手捧上朱批手谕,道:「刚刚下达圣谕,皇上命莲帅即刻前去东市口监斩。」
「哗啦」一声,捧着黄铜镂花珐琅手炉的白衣少年出现在掀开的珠帘边。微皱着眉头,道:「大过年的,这元宵还没过呢,就要监斩什么人?」说着接过手谕。
随着越来越急促的翻页声,惊翮没有抬起头,却已经感觉到了身前人散发出来的、愈发冷凝凛冽的杀气。
「啪」地一声,金锦封皮的手谕被重重扔在了身侧的地上。
惊翮心头一紧。就听见头上冷冷的声音道:「这是怎么回事?」
「惊翮,你自己说,这手谕上写的,算怎么回事?!你们好大的胆子,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竟然隐瞒不报!」雷霆之怒,震慑千钧。「——来人,备马!我要入宫!」
惊翮仍旧跪在地上,润了润喉咙,这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莲帅,刚刚来使要属下转达:皇上吩咐,在您入宫前,先去一趟央月北城门外的牛家村,再做决定……」
这句话,成功地把少年的步伐阻绝。月白衣襟一拂,他侧首,眸如秋霜。
「……你刚刚,说什么——?!」
东门菜市口,也常叫东市口。历朝历代,都是对死刑囚处以极刑示众的场所。今天,法场四周的栅栏空隙间,也毫不意外地塞满了围观的百姓。
「呀呀的呸——!大过年的,真是触霉头!」人群中,不知谁吐了一口浓痰。虽是这么嚷着,说话人的嗓音里仍旧掩藏不住幸灾乐祸的兴奋。
「诶,这上面要掉脑袋的,都是些什么人哪?」
「孤陋寡闻了罢?这些啊,都是天、机、教的余党。」一口把三个字咬得又重又脆。
「耶耶?天机教?!那、那……不就是前几天牛家村那些……」
「嘘——嘘!」说话人滑稽地打着手势,观望四周了一阵,才道:「悠着点儿!当心你也被当成天机教余孽,给——」说着,他做了一个很微妙的手势。
之前的那个人立时噤声,似乎想到什么了似地,很惊恐地吐了吐舌头。
法场正中,身着红衣、袒胸露乳的十六个刽子手一字排开。每人手持金环大刀一把,刹是壮观。角落里,数名仵作也候着了,只等随时上前拖尸。
此时台上并排跪着的十六个五花大绑的汉子,此时正骂声不绝。
「呸——」其中一个道,「我就知道那公子莲不是什么好人!说什么『朝廷既往不咎』、『当作良民抚慰』……」
「哼,说到底,还是朝廷的走狗!奸狡的狗官!不得好死……」
「别说了,要怪,就只能怪我们瞎了眼,给那一场戏蒙蔽了过去,怨不得别人。」说着,一个年纪稍长的汉子长叹了一声,「只是无辜连累了我那口子和家里孩子,从今往后,她们可怎么办啊……」
那十六个汉子里,大多都是有家室的人。这番话无疑触痛了他们的伤处,此时有几人已经涟涟落下泪来。
在众人的嚣闹声中,只有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汉子,由始自终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望着深冬阴霾的苍穹。
忽而一声:「时——辰——到——」
围观的人群顿时沉寂下来。所有人都注视着台正中央端坐着的监斩官。那个身着从三品海蓝色官服、留着两撇稀疏山羊须的中年男子在众目睽睽下,却仿佛如坐针毡般难捱。不安地扭动了几下身体,他终于忍不住,悄悄地贴着身后帘幕问道:「大、大人?时、时辰到了,您看……?」
「……动手罢。」漫长的沉默过后,终于得到了这么三个字。
「是、是。」明明是大冬天,「山羊须」手中的帕子却早已被冷汗渍透,「只是,大人,皇上下令说处以凌迟……」
「直接斩首。」帘幕那端射出又冷又硬的四个字,但随即,那人又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轻声喃喃道:「对…不要凌迟、也不要腰斩……痛快点。皇上若问起,我会负全部责任。」
「是、是!下官遵命。」仿佛得了天大的赦免似的,「山羊须」转过身大声道:「奉皇上旨意,为惩戒尔等大胆天机逆贼,兼且警示世人,现对尔等处以斩首示众!行——刑!」
令牌落地。人群哗然。
就在那一刻,一直没有说话的年轻汉子突然仰天大吼起来:「公子莲!公子莲大人,我知道你在——!我相信你,并不是这次事件的主使——」
这一嗓子呐喊,全场的人——无论刽子手还是观众——都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我相信你,真的!因为嫂子曾经说过,在救聪儿的时候,你落泪了。嫂子说了,世界上没有哪一个真正的奸人,能够为百姓、为黎民掉下那么清澈的眼泪。所以我相信这一切不是出自你的本意——!我只有一个请求,我走后——希望你多关照我和各位兄弟的老母亲和家里人!我牛子——在这里给你磕头了!」
说着,牛子「咚、咚、咚」扎扎实实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山羊须」和众人一样,处在怔愣中,却闻得帘幕后传来冰寒幽暗的声音——
「——动手!」
他这才恍然忆起自己的职责,慌忙高声嚷道:「刽子手——刽子手!你们都愣着干嘛?!快快、快给本官行刑!」
一片「嚓、嚓、嚓」,十六把刀锋过处,地面上滚落十六颗带血的头颅。人群一片惊呼。
「山羊须」见终于尘埃落定,这才松了一口,擦了擦汗,刚想转头请示,却发现帘幕后早已空无一人。
惊翮看着一袭白狐披风在摇曳朔风中,缓步走来的莲生,内心百感交集。
如果不是面具下那还带着稚气的容颜,他恐怕会以为来人是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因为她的步伐是那么迟缓而凝滞,仿佛每走一步,都耗尽了她毕生的心力。可是她没有表情。没有,哪怕任何一丝,痛苦、迷惘或者追悔。没有挣扎,也没有愤怒。
那暴露在寒空中的半面容颜,仿佛刚下过一场大雪,此时一片空无一物的白茫茫。
虽则步伐缓慢,然而顷刻间莲生就已经来到马车前。在上车前,她只说了两个字,「入宫。」
细碎的响动,玲珑的珠帘掀起。
水靛色衫摆轻盈曳地,一双骨节清朗的手拾起地上的手谕。摊开的那页上,正以触目朱批写着这样的字句:「……以上十六人等处以凌迟,示众东市口三日,以警世人。另,徐青两州总兵提督即日派兵围剿天机教教众,无一赦免……」
「是么,原来如此……」低语散逸在安静的雅室内,「这一着下的是『闷宫法』么……」
「让开!让我进去——」又一名太监应声倒地。
「小主子、小主子……」不顾那慑人的戾气,赵喜英勇地一把抱住了正要踢门的莲生的腰,死命地把她往外拽,「哎哟喂!我的小主子诶,您就饶了奴才这把老骨头罢!皇上——皇上已经明令不准任何人踏入曜宫书房……您再怎么着、也不能这么硬闯啊?」
「好,要我不硬闯也成,那你去给我通报。」手一指赵喜圆不留丢的鼻头。
「这……」一提「通报」,赵喜吞吞吐吐地:「这…说实话,皇上连奴才们也不让进去。天天都关在书房里,一步都没迈出来,这都两个月了……」
「哼哼…」莲生咬着牙笑,「敢情你们这些狗奴才,都是这么尽心尽力伺候主子的?!要是父皇出了什么事,你们的脑袋一个个都得摘下来挂树上!让开,今天我一定要进去,谁也拦不了我!」
说罢,抬脚一踹——「嘭——!」
先是满室岑静。
浮尘寂寂在空气向阳处划出闪光的弧线。几乎在第一时间,莲生敏锐地觉察到室内的气氛有些许异常。无以名状的异常。在熟悉了昏暗的光照以后,她的视线开始缓慢地逡巡游移。直到捕捉到内室正背对着众人坐着的——
凌帝。
他仍旧身着一袭单薄的海棠红绡单纱衣,在寒冷的节候里,这样的单衣让他的背影多少有点削瘦索然。幽光流潋的青丝,松松地绾起在一侧,如瀑如缎,倾泻一地。黑发撩起处,露出一段晰弱的脖颈。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对着身前的一张书案,也对着悬于壁上的一幅锦绣无边的江山万里图。
「爹……」怯怯的呼唤脱口。
那一刻,她几乎已经忘了来时的初衷,只剩下胸腔里惶急脱缰的、阔别重逢的狂喜与期许。
听到这声低唤,凌帝才仿佛后知后觉地起身。而当他转身,向莲生走来时,那一刻——呈现在众人面前的,又是那个风华绝代的王者。
他光裸着脚——令人联想到某种行进在林间、优雅而锐利的危险兽类——露出在红绡缝隙间曲线优美的足踝和一截小腿。单手轻扶于随性系着金色海棠暗纹锦绶的腰间。步履移动处,红绡开合,锦绶飞扬。
嘴角含着一抹谑笑。是的,谑笑。微撩着眼睑,慵懒地扫过一眼满地惶恐跪拜的众人。角度微侧的容颜,极致的妩媚亦是极致的,傲慢。
「儿臣参见父皇。」莲生见了一个礼,道:「儿臣此次来,是为了…」
「赵喜——」出离众人诧异,凌帝仿佛对眼前的莲生视而不见,径自对莲生身后的赵喜说道:「是不是人年纪一旦大了,耳也背了,脑袋也不灵光了。既然…连朕的命令你都可以罔视,想必是嫌活得太久了。来人——」
事态突然急转直下,莲生措手不及时,四周已经涌来一队银甲卫士,架起了正瑟瑟发抖、面无人色的赵喜。
「——擅自闯入朕严令禁止的书房,廷杖二十!」
看着两名已经操起木棍的银甲卫士,莲生惶急出声:「父皇,擅自闯入书房的是儿臣,儿臣是急着想问您,关于牛家村……」
「御前咆哮,冒犯圣驾。再加二十!」凌帝冷冷地打断她。
「啪——」第一棍。
成人拳头大小粗的木棍,与人类肉体激烈碰撞后的沉闷声音,响彻在曜宫空旷的庭前。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凡是听过的人都不会忘记。这不过是第一下,就看见老太监下巴几乎都要脱臼了般张大了嘴,两行老泪哗哗流下,可是就是什么叫喊都发不出。
莲生彻底怔愣了。她万万没有想到——七个月,整整二百一十多个日日夜夜她都在思念着的凌帝,她伟大的父皇,竟然在重逢的第一刻就以这样一种方式惩罚她。是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惩罚,比这要更为折磨。
她听见自己几乎是声音颤抖地在说:「父皇,您…您为什么要这样?!错的人明明不是赵喜…」
「不思悔改,再加二十!」凌帝面色不曾少变,仍旧是干脆而平静地下令。
「啪——」第二棍。
猩红的视界里,赵喜的五官已经扭曲。莲生闭了闭眼。
那张苍老的、写满惨烈痛楚的脸,突然和她脑海里另外许许多多的脸重合在一起。许许多多,凝固在死前那一刻的、绝望的脸。
「啪——」第三棍。
空空洞洞的腹腔。挂满人类器官的枯槁枝丫,如同结满罪恶果实的炼狱之木,吸引着腐食的黑色鹫鸦在上空盘旋。穿孔的尸体,悬挂在冬季灰蒙蒙的苍穹之下,每当寒风自肉体中穿过时,就会发出洞箫一般悠长呜咽的声音。
「啪——」第四棍。
那是在牛家村的村口。如今那里已经成了流窜着冤魂野鬼的荒村坟场。
在那里,她曾经遇见过许多良善而纯朴的人们。有牛子的娘亲慈祥和蔼的牛大娘,有向她道过谢的牛大嫂、还有不满四岁、曾经在被她抱在怀中的聪儿。那些人们还在。他们还悬在村口的枯树上,被残忍地打开了身体。
而村口水井旁的一块破旧木牌上,还以谁人的鲜血写着:「天机余孽,罪当连坐」八个大字。
「啪——」第五棍。
「看你小子人模人样的,谁知道嘴里说出来的净不是人话!难道说你爹妈的米面粮食就喂出了你这个吃里爬外的祖宗么?」「公子莲,我相信你!我只有一个请求,我走后——希望你多关照我和各位兄弟的老母亲和家里人!」
流血的人头。流泪的脸。
泪水突然不受控制地涌出了眼眶,在冰冷的面具后。
再一次。她再一次,因为自己浅薄的怜悯与呕心的伪善,剥夺了这世上众多无辜而良善的人们最珍贵的东西。再一次,只因为她自己一人,而犯下了鲜血淋漓的滔天大罪!
在声声廷杖中,她极其缓慢地,跪了下来。就跪在凌帝脚边。
双膝如同千斤巨石撞在地面。她深深地,将高傲的头颅埋向胸前。声音低得如同自黄泉深处传来,溅着血的字句,一个个迸出她的唇间:「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愿意领罚。儿臣发誓,同样的错误,绝不再犯。」
凌帝这才将一直不曾正视过的目光投向她身上。此时,他仍旧姿态慵懒优雅地倚在门边,负手胸前,唇边露出一抹难以形容的笑容。又等了几棍,凌帝才悠悠开口:「……也好。要是赵喜不在身边,没人伺候着,朕也麻烦。莲儿……」极其温柔的口吻,「你就代替那老太监,受了剩下的廷杖罢。」
在莲生起身回转的那一刻,凌帝以只有她才听得清的声音道:「莲儿,别忘了,这将是朕最后一次纵容你。」
最后一次纵容。莲生闭了闭眼。父皇,这…就是你的决定么?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