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拾玖 枫桥夜泊(一)(1 / 1)
人的一生,可以有几次相遇。
一盏渔火。
孤单地悬于雨雾茫茫的江面上。暮钟已经响过,今夜,寒山寺岑静一如往昔。
雨深处,偶尔传来一两声冗长的摇橹声。在落雨响中拖曳出呢哝软语的腔调。
枫桥下,官渡停泊着一艘双桅舳舻。比起一旁众多奢华精致的大船,此时,细雨里这艘无华的小舟,仿佛酣睡着般恬美。
舟里一位白衣少年,正斜倚在船舷上,支颐向船篷上支开的窗外看去。
江面上,除了蒙蒙的青雾细雨,一无所有。
可是少年却看得入神,甚至连窗外不时斜织进来的雨丝,侵湿了他无尘的衣袖,也无所知觉。面具下的容颜稚气地开放着,甚至还带着一丝茫然。
这样的神情,很难不让来人猜测,少年之心,是不是也随着窗外的雨,遗落在哪个不知名的雨夜里了。
这样想着,少年却转过头来,含笑看着来人:「怎么?不随丁狂他们继续热闹热闹?」
胡珀轻轻摇头。他自然知道酒席散后,那些凤军将领消遣的去处。虽然这是军中的惯例,也是莲生默许的,但是对于青楼勾栏那种地方,他还是心存芥蒂。
况且,对于他而言,觥筹交错、酒色生香,远不如和莲生相对而坐的这暂短时光,来得宁静怡人。
莲生也没再说话,继续转脸看着窗外。
由于回京的时间绰裕,所以她采纳了陈超然等人的建议,取道苏杭金陵,走水路回京。
金陵弄菊,淮左赏桂,阳澄品蟹,太湖泛舟,一路游山玩水,倒也是惬意得很。沿途所见江南秀美无双的风光,和花样繁多的小吃,多少也让莲生郁积在心的忧悒有所缓解,回复了一些少年的生气。
可也许是因为今夜,江南的雨过于缠绵的缘故。
没有月落,没有乌啼。没有漫天的清霜。可是枫桥的雨夜,仍旧叫行舟上的过客满怀愁绪,黯然断肠。
仿佛为莲生所感染,胡珀也微微惆怅起来。他开口,刚想说什么。莲生突然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胡珀紧张起来。不料,莲生却轻声道:「你听——」
胡珀侧耳听去,潇潇夜雨中,传来了邈远的桨声。还有,渔歌的声音。
江上,有人在唱:「……云水间…身从风波游……」
细细辨去,却是一首这样的渔歌:
「家在云水间,身从风波游。
九州山河任我走,三生前尘不可留。
花满头,月满舟。
蘸金现为烂柯斧,点钢今作老钓钩。
步兵野厨沽浊酒,燕市破鼎烹狗肉。
武陵桃花抚我首,东篱冷露沾我袖。
若问世间谁我似,一曲凤歌笑孔丘。」
就是这样一首歌谣,穿破了绵密厚重的雨雾,如一把清啸着的剑破开了夜的沉寂。
又像燃烧的星火,自倾颓宇宙中滑落;像芜原,像瀚海,像千年的风沙,又荒凉、又辽阔。是恣纵,是广袤,是不可企及,是无以触摸。是灿烂,亦是孤独,却并不寂寞。
当对方唱到「蘸金现为烂柯斧,点钢今作老钓钩」两句时,莲生终于忍不住,浅笑着摇摇头:「看来,江南处处隐高士啊。连区区一个渔父,也有这等狂肆轻傲的胸襟。」胡珀知道莲生的意思:歌词里「蘸金」、「点钢」俱是三国时期有名战将的兵器,此时却被唱歌人视同烂斧头、老钓钩,其狂傲可见一斑。
胡珀听此歌虽然内容是说渔樵之事,但是字里行间却颇有金石刀兵之声,绝非一个普通的渔父所能吟出的,刚想提醒莲生这唱歌的可能非寻常人时,却见到莲生一脸好奇地望着窗外某处。
他的目光也随之探去——
夜色轻灵的江面上,透出一点昏黄。随之,缓缓摇出一艘乌蓬船。
伴随着欸乃的橹声,渔歌愈近。
站在船首摇橹的,是一个娇小的青衣渔人。看身姿是个少女,只是低压的斗笠下看不清掩映的眉目。船尾上也躺着一个人。蓑衣掩身,竹笠盖脸。似乎就是刚刚唱歌的男子。
此时,船里的两人已经可以清晰听到小舟上两人的对话。
江南少女娇蛮却带点软腻的说话声。
「阿哥,侬做啥啦!整天躺在那不做事情,侬想吃力死吾啊!」
「……欸哟,侬阿哥吾咧,」良久,竹笠下发出鼻音浓重的、懒散的声音,「昨晚做事情做得嘎辛苦。侬看,腰到现在还是老痠、哎哟…老痠呃。」
「侬当吾不晓得?侬昨晚是去风月楼。哼…做事情、做事情…吾看侬是要做到『精尽人亡』咯。」青衣女子一边将小舟摇近,嘴里一边不饶人地絮絮薄责着死鱼般躺在舢板上的男子。
小舟正从莲生他们的舱边经过。似是觉察到莲生的视线,女子抬起头来——斗笠下立时露出一张娇俏的脸蛋儿,丹凤大眼,透出雀一样的轻快,蛇一样的慧黠。她见到莲生和莲生脸上的面具,先是一愣,随即格外热情地招呼起来:「公子爷,侬吃菱角伐?奴家这船上,载的可是上好的太湖菱角噢!不要太新鲜。来点噢?」
胡珀这才注意到,原来那乌蓬船满载都是紫黝黝的菱角。他侧脸观察莲生的反应,而莲生只是微微含笑,轻轻摇了摇头。
女子嫣然一笑。也没有再继续劝说。
乌蓬贴着船身擦过。船尾的人没有半点声响。似是已经睡着。只有在经过莲生所靠窗口的时候,那竹笠轻微地动了一下。
黑暗中,一微幽光晃过。
而人的一生中,能有几次相遇。
莲生背靠船舷,仰面探出窗外。于是,如丝细雨均匀地沾了她满头满脸。在天地颠倒的视野里,她目送着那艘小小的乌篷船,径向不远处那几艘大官船去了,唇边突然绽开一个饶有意味的微笑。
际遇这东西,有时候可真是奇妙啊。
这倒出乎胡珀的意料了。在他来看,韩澹对这俩渔家兄妹似乎别有点意思,他以为至少莲生会向那两人搭句话。可是她却什么都没有说,任由他们去了。即便是在此刻,他也搞不懂此时那闭目仰面在雨中的少年,沉思的表情到底写了些什么。
胡珀是个道地的文士。所以,他并不懂得世间习武人所追求的,五感的提升。自然也就听不见,此时响起在莲生耳里的对话。
「碰」的一声,有人探出来。
随着船窗的洞开,泄露几缕温热的酒气,还有隐约的划拳、行令声,丝竹管弦,媚笑夹杂着淫言浪语。这船的主人想必是某处的高官,此时正在船上胡天胡地。
「哪、哪个在卖菱角?给给给大爷我弄二、三十斤上来下酒。」是个醉汉,喝得舌头都大了。
「好的,官爷,阿拉这可是上好的太湖菱角噢。」女子脆声吆喝道,「阿哥,侬听到了伐?还睡?侬好快点起来啦,给这位官爷送菱角上去……」
「好啦、好啦…」一阵含糊的嘟囔过去后,男子慵懒爱困的声音传来:「官爷,这菱角……您是要二十斤呢,还是要三十斤?是要红的、还是白的?」
「红的?白的?菱角还、还分这个?不管了,我们老爷要你都拿上来瞧瞧。」
「好…好…好……」男子懒洋洋地连道三声「好」,「我这就给你们老爷送上去……」
「叮呤——」
细微地,一声银铃清响。在潮湿而黑暗的水气中,这微弱的声响,刺激了莲生所有的末梢神经。诡谲而隐秘,有点突兀,却也带着难言的奇绝清越,以及,嗜血的凶兆。就好像一星弱火,即将兴起燎原的烈焰。
胡珀疑惑地看着莲生突然大睁的瞳仁,「怎么了?外面不是还在下雨么?什么东西你看得如此入神?」
「……呵…呵呵……」莲生低笑数声,「你说的没错。我是在赏雨……」
「……是很美丽的、殷红的雨……」
桨声灯影中,那个男子,如同优雅的丹顶鹤,跃上船舷,掠进船舱。等数秒钟过后,他出现在窗口。手里,已多了一颗球状物。
他一现身,必伴随着慑人的腥风血雨和流言四起。人群惊慌四散着,女人的哭喊、杯盘的破碎,以及刀刃出鞘声…都让这个初遇的雨夜,显得凄美而诡谲的悲伤。
他却从容自惊骇骚动中脱离,像自缀满寒露的牡丹丛中穿行而过,却仍旧衣袂如云、不湿片缕。
而在莲生颠倒的视界里看来,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如此流畅而优雅。
那个男子仿佛只是去摘了一朵花,一朵生长在断壁峭崖上的绝美的花。他轻巧地纵身跃下,以最温柔的力度将之采撷,然后再飘然返回,将手中花献给在水一方的佳人。
可是那颗人头就绝没有这种好运了。
男子一落在乌篷船上,就把人头往那堆菱角上随便一扔。自己则懒懒往舟尾一躺,仿佛没自己什么事似了的,把竹笠往脸上一盖。撑船的女子一扬手,袖中漫出一股青烟。她机敏地打量判断着四周的情势,驾着小舟向雨雾最深浓处退去。
舟楫渐渐消隐了。只有天地间还隐约回荡着的那首渔歌。
「……
九州山河任我走,三生前尘不可留。
花满头,月满舟……
武陵桃花抚我首,东篱冷露沾我袖。
若问世间谁我似,一曲凤歌笑孔丘……」
就在神秘的「渔家兄妹」退走之际,殷罗窜入船舱内。甩掉脸上的水,殷罗道:「是刺客。死者是前往央月赴任的提督。已经查到,女子所用的毒,是『木石盟』排名首位的那对搭档中,『蔓珠沙华』所用的『过眼烟云』。至于另一个人……」
他顿了顿,似乎是搜寻着适当的言词:「查不到他的名讳、组织里的称号,甚至连所用的武器也没有人见过。尽管如此,他在江湖中排名第一的地位,仍旧无法动摇。有人称呼他为,『天杀星』。」
「排名第一……么?」莲生沉吟片刻,道:「殷罗,如果是你做他的对手……」
「我会死。」没有思索,殷罗答道。
木石盟和天杀星。莲生轻轻一笑。她突然有这样一种预感,不远的将来她的人生将和这两个名词,产生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冥冥中有些什么东西盛开了,就像罂粟,极度危险而美丽,诱惑着她,也召唤着她。后来,事实证明,这是此生她最正确的预感。
而一个人的一生中啊,到底能有几次相遇,能像这样。这样让你刻骨铭心地、将相思一寸一寸地镂入肺腑、直至彻底崩毁破碎,心化齑粉;这样让你如此缠绵悱恻地,一遍遍地,在那些呼啸奔驰的岁月里,轻声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这样让你在曲终人散、蓦然回首的那一霎,发觉一切悲欢离合,也不过如此。
而等待,让桑田变成了沧海,沧海又变成了桑田。
直至海枯石烂。直至地老天荒。
任由世间凡人将那些古老的承诺誓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再一遍又一遍地打碎。
而这一刻,我将跨越那些无限辽远的断点,前来与你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