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拾捌 割肉(完)(1 / 1)
听了惊翮的话,众人有片刻犹疑。然而,牛子一声呐喊「不撤!」众人又再度顽抗起来:「死也不撤!」
「……要怎样?」
众人俱是一愣。
戴着面具的少年缓缓抬起还流血的脸,扫视着对面众人,一字一句道:「你们到底要怎样,才肯撤?」
牛子还没说话,已经有人嚷开了:「我们撤了,你们能让冤死的牛大哥活过来吗?你们能把我们失散的爹娘孩子找回来吗?你们能把我们被抢夺的田地还回来吗?一个个的,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要我们撤?除非扒了你这狗官的皮、吃了你这狗官的肉!」
谈判,破裂。
凤军诸将均紧张地望着莲生。果然还是不行吗?在诸将心里多少还是寄存着一丝希望的罢,希望辩才无碍、总是出奇制胜的莲生能够劝服这些流民,无奈对方和官府的芥蒂太深了。
一场悬殊的流血屠戮已经无法避免——
陈超然紧张地盯着莲生的背影,捕捉着她的一举一动,只要她一扬手或者带头拔刀,密林里的两百战士就会万箭齐发。虽然对方也是值得同情的流民,可是军人的天职就是这样,只要是主帅的命令,即使是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也要毫不犹豫地——
以一种很缓慢的速度,莲生拔起了身侧惊翮悬在腰际的刀。冰寒的刀身,一寸一寸地脱离刀鞘,仿佛重达千钧。
所有人的心都悬在了嗓子眼儿,终于要开始了么……只待莲生一刀令下。
一道闪电亮起。
惨白的电光中、众人魂不附体的注视里,手中刀斜斜劈下——
血溅三尺!
莲生,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用刀,将自己小臂上的肉生生削下一块!
「莲帅!」「大人!您这是做什么?!」南宫白露冲上来要替莲生包扎伤口,但莲生拒绝了。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盯着对面一众已被吓呆的天机教教众,然后,露齿一笑:「怎么?你们不是要扒我的皮,吃我的肉么?」
话虽如此,可是谁想到莲生竟然真的以这样一种方式,将自己身上的肉割下呢?
滴着血的少年,拿着手中滴着血的刀,一步一步走向人群。左边的白色衣袖早已被血红渍透。
也许是他的样子过于惨烈惊怖,步伐所至处,人群竟然自动自觉让开一条路。
「……还有谁想要?」少年举起刀,架在血流不止的左手上,冷冽的目光环顾四周,一字一句道:「还有哪位想要我的血肉的?有一个,割一块;有两个,割两块……直到我的肉割尽、血流干为止!」
他不是在开玩笑!任何人都不会比此刻更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一刀利落挥下、割下自己一块肉却仍旧一滴泪不流的少年,真的说的出做的到!如果有人开口,那么即使真的将自己全身的肉都割下,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对于为民疾呼、伸张正义的牛大盛府吏,我无法让他复活;对于诸位已故或者失散的亲人,我也莫可奈何。这是事实,所以我能满足各位的就只有如此而已。如果能使诸位内心的愤懑得以稍稍纡解、愿意撤离此处,那我肉尽血干,也在所不辞!」
众人都面面相觑,用又敬又畏的目光看看莲生,又看看一直沉默不语的牛子。
「牛子,你干了什么好事!」
「嫂子,你怎、怎么……」看着突然闯入的孝衣女子,牛子手足无措起来。这便是牛大盛的遗孀、牛子的大嫂。
「你为什么还不带乡亲们撤?沅水已经漫过石人头了,你不走,想让大家伙都在这为你陪葬么?」女子声色俱厉地指责牛子,「若是你大哥地下有知,知道我让你犯下这种糊涂事,我还有脸下去见他吗?」
听了牛嫂子的话,牛子才仿佛终于下定决心,看了看脸色惨白却仍旧傲然孑立的莲生一眼,道:「乡亲们,撤!」
一道五彩缤纷的花火,绽放在如漆如墨的苍穹下。
城门楼上,苏紫流转过身,道:「一刻钟后,转动锁栓,开门泄洪!」
凤军诸将已经护卫着天机教的众人先撤离了。
本来殷罗和惊翮坚持要守着受伤的莲生,却被莲生以「你们轻功最好」的理由支开,负责几名无法快速赶路的老弱妇孺之流撤离。只留下牛子和她殿后。
本应该是有什么话要说罢。可是两人却一路沉默。
就在下个山坳近在眼前的时候,牛子终于开口了,「那个,对不住,小兄弟,我误会你了。」
莲生苦笑了一下,「误会?你没有误会。你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牛子沉默了一会,又问道:「她……我是说夫人,她还好吗?」
我家娘子好看也不劳您费心!
呼吸一滞。
某处,记忆尖利的碎片一闪而过。随之而來一阵排山倒海的剧痛。
「小兄弟…小兄弟?」牛子发现身旁人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差,「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坦?」
「我…我没事……」莲生强忍着不适,抬起头来——牛子却发现她视线的焦点突然变了,也诧异地抬起头来——这一看不打紧,牛子的舌头都仿佛打了结:「大…大教、教主?」
山路前,正矗立着铁塔一般,通体雪白、头戴白虎面具的魁梧男子。
如此摇撼的风雨中,他披着的白色皮毛却丝毫没有打湿,仍旧怒发冲冠的样子。间或亮起的电光在条纹斑斓的面具上,变换出狰狞的阴影。
此人纹丝不动,也看不清面具下那让人恶寒的眸子到底咬着的是谁。莲生却敏锐地感觉到了,他身上刀锋般的杀气和压力。于是,她低声对身旁的牛子道:「快走!凤军任何一个将领都行,尽快帮我找来!」
牛子看看那边,又看看这边,有点犹豫。
「快点!到时开打,你在这里只是个累赘!」莲生一边和对方以眼神交战着,一边催促道。
牛子咬咬牙,低声喊道:「小兄弟!你撑住!我马上带人来——」说罢旋身冲下山坳。
白虎面具并没有阻拦。他只是静静地站立在原地。
莲生也静静站立在原地。
「轰——」又是一声惊雷。
她已经忘了,是谁先动的手。
一直以来,无论面对怎样的对手,她总能在最初的几招内捕捉到对方的弱点,然后,克敌制胜。而事实上,如今在武学上能被称为她的「敌手」的人,当世也确实寥寥无几了。
然而,是因为左手伤重、使得意识模糊的缘故吗?否则,她怎么会找不到眼前男人的任何一丝破绽呢。而更可怕的是,她隐隐约约觉得这男人身上有一种异常的东西,让人害怕。
那种东西,总是让她觉得莫名的,焦躁。
半秒分神,一只巨灵大掌已经遮住了她的视线。她呼吸一滞。下一刻,她已经被人单手掐住脖颈,双脚悬空,吊在半空里。
「……怎么?就这么点能耐么?」灌入内力的低哑嘿笑,仍旧震得人耳膜轰鸣。慢慢地,男人抬起空着的另一只手,伸向她的脸,最后停在额头处。
「这面具……」食指轻缓地顺着银质面具的轮廓,由额头滑落至鼻梁。再由鼻梁越过那断裂的边缘,停在她柔软的上下唇之间。然后,不动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呼吸停止了。
「这面具,」男人再度开口了,「是我连着那对离魂钩,一并送给他的。」
一道诡异的血红电光劈开夜幕。
随即是翻天覆地的震雷。
男人食指下的唇瓣开始冰冷颤抖。左袖的鲜红顺着雨水不停滴落。
「那是个诅咒。」他一字一句地说。
她突然觉得,眼前的白虎面具后所隐藏的,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来自幽冥深处,给世间带来疫疾和灾难的鬼神。现在这个擒获了她的妖魔,正口吐诡异而不祥的预言:「那是个诅咒。可爱的小姐,还是快点把这个面具脱下来罢。否则……」
白虎面具突然铁臂一收,把莲生瘦弱的身体擒到眼前。莲生被拽得咳嗽不止,一阵目眩过后,眼前白虎面具近在不足一寸的距离。
「否则这个东西会长在你的脸上喔。」白虎面具的豁口露出森白的牙齿,伴随着毛骨悚然的笑声,「这个东西会跟你的脸长在一起,而且,它会长出很多根,扎进你的血肉里,深入你的灵魂里,总有一天,你想拔也拔不掉了。嘿嘿,那个时候,它已经成了你的一部分,一辈子,你都得带着这个面具。」
她突然开始剧烈的颤抖。不能自抑地。她费力地抬手,猛地搭在紧箍着她的、钢筋铁骨般的那手上,「放开我!」她嘶声道。
白虎面具停下笑声,眼神斜斜掠到一处。
莲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发现搭在对方手上的、自己的右手在不停地抖震。任凭如何压抑控制,就是无法停止。
「嘿嘿…看来有点太迟了。你——」男人又开始笑,他巨大的手掌猝不及防地捏住她整张脸——连着脸上的面具——一边慢慢加大收紧的力度,「——已经离不开那面具了。」
莲生只觉得头骨就要一块块破裂开来,太阳穴剧痛着,耳中一片轰鸣。
她奋力地向后仰着头,挣扎着。只听见一阵清脆的「噼里啪啦」声——
「莲帅!」「莲大人!!」「韩澹——」
听到山坳下越来越近的焦急喝咤声,白虎面具冷哼一声,将手上的莲生像破布娃娃一样地往地上一甩。
面具的银色碎片随即散落一地。
临走前,他侧脸寒声道:「既然你决定当一个已故之人的替身,那么我便发善心超度你。你啊,就像个死灵一样地,尘归尘,土归土罢。」
惊翮殷罗率先发现了风雨中,在泥泞里缩成一团发抖的莲生。
两人心下焦急,趋近几步,不料——
「别!别过来!谁、谁也不许靠近我——」
莲生濒临疯狂的拒绝和呐喊让两人一愣,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随后的陈超然和丁狂等人也纳罕莫名,从未见过莲生如此的异状。众人都站在距离莲生三丈处的位置,呆呆地看着她。
还是南宫白露眼尖地发现了地上的面具碎片,他试探着迈出一步:「……莲帅?你怎么了?你的脸…受伤了么?」
不料蜷缩着的莲生一听这话,反应更为激烈——她疯狂地以双手蒙脸、背转身不让众人看见,一边歇斯底里地大声喊着:「不要!不要看我的脸!」
众人惊疑而恐惧地面面相觑,莫非……忽又听见莲生喊:「胡珀!胡珀在哪?来了没有?」
胡珀一听自己的名字,赶忙从人群中走出来,「我在这儿。」
「你过来!你一个人过来!其他人不许靠近!」
胡珀快步走近,小心翼翼地蹲下在莲生身边,轻声道:「韩澹,我在这、我在这。你怎么了?」
莲生却一把拽住胡珀的衣襟,几乎把整个脸都埋进他的胸口。声音微弱地问道:「你的面具呢?你假扮我时,用到的面具在哪里?快给我!」
胡珀敏锐地觉察到莲生全身的颤抖,忙掏出夹衣里的面具交到她手上,一边轻声安慰道:「没事了,面具在这里。」
莲生夺过面具,手忙脚乱地往脸上戴——可是手一直在抖,根本戴不好——还是在胡珀的帮助下,她才终于把面具戴上。
看着怀中的少年终于力尽虚脱般地停下了颤抖,胡珀的眉头纠结着。
那个少年,已经彻底变了。
现在的他,更像是一只黑夜里迷途受伤的幼兽。张着全身的刺甲,拼命地守护着某处阴暗、滴着血的伤口,义无反顾地走在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上。韩澹,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你曾经没有一丝阴霾、晦涩,飞扬而透亮的笑容?
御前常侍,「公子莲」,如此举世无双的荣宠,并没有能够给你带来幸福吗?
殷罗走上前来,接过莲生孱弱的身体:「快走罢。这里并没有完全脱离泄洪的危险区。」说罢,带头走在前面。
殷罗等人刚刚撤离,在苏紫流带领下,沅水堰那头开闸泄洪了。
「轰隆」巨响过后,爬满藤蔓锈迹、百年未曾开启的泄洪道缓缓敞开,伴随着混黄汹涌的洪水一泻而出。苏紫流站在堤堰的最高处,望着脚下瞬间成为汪洋大海的盆地。
肆虐的风雨声中,飘散了她喃喃的自语:「……父亲大人,您看到了么?紫流做到了……」
「参见皇上,这是从徐州传回来的报告。」
「嗯。放着罢。」
「皇上,关于徐州府衙里执行的那两个酷刑……」
「哈,朕听说……是叫什么…『铜壶漏断人初静』罢。还有什么……」
「回皇上,是『危楼独立面晴空』。」
「哈……」轻笑一声过后,「怎么?你似乎很困惑?」
「……皇上明鉴。属下确实不明白。公子莲大人她明明……」
「任秀,你或许不知道罢…从小,『人命微贱』的观念,早已经深深烙印在她的心脉里。对于她而言,杀人,就像食寝之于正常人一样,只是达到目的的必要手段而已。所以,这两件事,她的表现朕很满意。不过……」顿了顿,说话人微笑着喃喃自语:「天机教教众那件事,莲儿,你可是太过妇人之仁了,为父很失望啊……」
「皇上,需要属下——」
「不。不用了。你先退下罢。」
任秀走后。
「牛家村……吗?」
转眼,莲生已经离开京城整整半年。
这半年里,她在徐青两州为灾后的重建日夜奔波。亲自监督了赈灾物资的发放以后,她又着手开始招慰流民,恢复两州的农事生产。常常可以看见她出没在田埂地头,与农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涝后荒芜的田地很快又恢复了耕作。同时,她还常常随着苏紫流外出,爬山涉水地考察徐青一带的水文地理状况,两个人经常通宵研究历朝历代的水利工事,制定了详密的沅水堰加固方案。沅水堰经过改造后,徐青竟然真的在日后数百年里不曾遭逢旱涝大灾,年年风调雨顺,一跃成为大昊境内最富庶的领地之一,时人誉为「小天府」。
关于公子莲在徐青的功绩,后世史书中是如此记叙的:「……(割肉)事盛传一时,二州无人不以公子(莲)之仁义果敢为敬。或譬之以『佛祖割肉喂鹰』,其仁可见之。后复以其严惩二州贪官恶吏之无私,颁布招民抚民政措之得力,上至州老乡绅、文士学子,下至农妇樵夫、野老小儿,无不争相传颂公子之功绩。
及至公子奉诏归京,百姓沿途夹道,涕泪相留。见公子车骑行至城门,前趋卧身于马蹄车轮下,以此挽之。如是者三。
辰瞾二年四月,两州子民自捐庙宇,以泥塑金身供奉之。名『莲花寺』。后一旦毁于战乱也。」
殷罗掀开帘幕,走进内室。
坐在窗框上的少年正在挥笔疾书。写一写,又停下。在蘸墨的当儿,他又开始侧着脸愣愣出神。是在写给凌帝的信罢。这六个月来,几乎天天如此。也难怪,这是第一次,莲生离开凌帝这么远、这么长时间。然则信笺像雪片一样飞往赤城,但是却从未收到凌帝的只言片语。
尽管这样,莲生仍旧雷打不动地每天一封信。
自从面具损毁以后,对于莲生那日的失常,知情者都很有默契地缄口不语。
虽然她仍旧每日为灾后重建四处奔波着,但是众人都清楚地看见,这个十五岁少年的沉默与日俱增。即便是此刻,即便是跟随莲生最长时间的殷罗,看着融化在窗外朗朗秋色中的少年,仍旧无法揣测到,那双沉如秋湖的眸子下,究竟是真的静若死水,抑或是……
想了想,殷罗还是走上前去:「大人,皇上的诏命下来了。」
「真的?」少年迅速转过头来,「给我。」
反复地将金底朱批的御笔诏命看了数遍,莲生小心将诏命书盍起,塞入怀中。
「太子哥哥的婚期定在十二月底。」她长舒了一口气,「父皇命我们即日归京。」
与莲生等人一起归京的,还有牛子、沉冤得雪的府吏牛大盛的遗孀及数个曾经参加过天机教的牛家村村人。莲生已经秘密安排了殷罗带领数个凤军战士,亲自将护送这些逃荒出来的难民返归故里。
长亭外,又是一番惜别。转头,莲生却眼尖地发现了正自城门中缓步行出、肩背搭袱的苏紫流。
「苏姑娘,你这是……」莲生诧异地上下打量着苏紫流——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见女装的苏紫流,再普通不过的布裙荆钗,衬着那清慧疏淡的眉目,烙在眼底偏偏品出几分不凡,仿佛青雾中婉转盛开的几枝梨花。
「啊,水患已靖,家父著作所需的资料也收集完毕,紫流今日就启程回京了。」
「回京?」面具后的眉毛挑了挑,「冒昧请问,令尊是……」
苏紫流抬起眼睑,淡淡看了莲生一眼,又复垂下:「家父在朝中任钦天监监正一职。」
「啊…」莲生迅速回想了一下,「阁下是苏省身苏大人的千金。哈,你看,我们两人共事了近半年,我却仍旧连你的身份也没有搞清楚。」
「不过,」莲生仍旧嘴角噙笑,「我想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另一个大臣千金,如你这般,翻山涉水,风里来、雨里去地考察水利。」
「世上,也不会有另一个……」苏紫流顿了顿,淡淡道:「皇室骄子如你一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