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拾柒 钦差公子莲(完)(1 / 1)
她醒来时,正是天半明半暗的时候。
仍旧不见放晴。窗外的淋漓滴漏,即使在梦中也听得声声分明。不知来自哪里的水光,投射在黑压压的棚屋房顶上,漾动出水蓝色的虚幻波影。
「殷罗。」她轻声唤道。
没人回答。她却敏锐感觉到桌旁多了一丝气息,「什么时辰了?」
「……申时刚过。」
「竟然睡了一天,真糟糕……」苦笑一下,她又道:「难怪天色这么暗了。」
「不、不用点灯了。就这样罢。」阻止了对方点灯的动作,隔着潮湿的空气,她在黑暗中道:「这一路惊翮在明,你在暗地保护我,倒是辛苦了。」
「……」
「殷罗,你知道吗。」没有等对方回答,她继续以缓慢的语调叙述着。
「这几天,在梦里,我总是见到小囡。
很奇怪,我总是看见他不开心的样子:哭泣的脸、仇恨的脸、委屈的脸、愤怒的脸、隐忍的脸……还有他死的时候,紧紧握着自己心脏的那个姿态,嘴角的血迹、眼下的泪痕……一直都清晰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可是他笑的样子,他开心的样子,我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好奇怪……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呢?为什么我这样一路走来,得到的越来越少,失去的却越来越多,记得的越来越少,遗忘的越来越多,一路找,一路丢,一直到最后,我终于连最重要的东西都被抛在了脑后……」
「直到这几天来到徐州,我似乎才对某些东西有所领悟。世人为什么总是浑浑噩噩地活着?相当一部分的原因是在于他们中的很多人并不清楚什么是『死』,而什么又是『生』。跨过了个人的生死界限,一个人就会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活着』。可是也仅仅是如此而已,只有在目睹很多很多的『生死』过后,目睹一个群族如何在『死』中挣扎求『生』,才能明白应该如何『活着』。
可是,这个道理我似乎领悟得太晚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为眼前的事物所迷惑,而失去了我最重要的、最重要的……」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隔着满室的黑暗岑静,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听见深深浅浅呼吸的声音。
「叩、叩」突然门口响起轻笃的敲门声。是很文雅的敲法。
莲生定睛凝视,桌边已经没有了殷罗的影子。她这才应道:「请进。」
是苏紫流。她先是为开门后的黑暗稍稍迟疑了一阵,看见塌上人冷星般的一对眸子正定定地看着她,稍定神,也从容不迫地走进来。
「大人,」清淡的嗓音不急不缓,「谢谢您出手救了聪儿一命。」
莲生划开一个浅笑,「如果是为了这个,大可以不必道谢。反而我应该感激你们,教会了我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很重要的东西?」
「是啊。」莲生轻巧落地——虽然习惯和衣而卧,身上白色锦袍仍旧纤尘不染——她负手走出几步,「比如,什么叫做真正的『力量』。」
苏紫流稍稍思忖片刻,偏头道:「我知道一个地方。相信大人会很感兴趣的。」
一声鼓响,人群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蠕动」。
莲生也忙忙低头,随着前面的人匍匐前进,四顾,周围都是身穿白衣、脸蒙白巾的人。莲生虽然戴着醒目的面具,夹杂在其中,倒也不显得突兀。此时这庞大而怪异的群体正顶风冒雨,向树林中一片空地中的圆形祭坛缓慢移动。此时如果从高处看下来,恐怕如同成千上百的某种会引发不良联想的昆虫幼虫,场面蔚为壮观。
这样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人群终于停止了蠕动。莲生和苏紫流正处于这巨大人圈的外层,就在莲生想抬头打量四周的时候,又传来了鼓声。这声音相当怪异,莲生从未听过这么躁动不安的鼓点,总让人联想起某些毛骨悚然的祭祀牺牲。可是听见这鼓点,周围的人似乎都异常兴奋起来,群起呼号起来——「教主!」「教主!」
听着这排山倒海的呐喊声,莲生心里暗暗生惊:如此庞大而有组织的群体,若团结起来和朝廷作对……正惊疑间,祭坛上出现了一个威武的人影,此人身披全白色盔甲,头罩整幅白狐皮毛,远观只觉须发皆张,通体雪白,更显得铁塔般魁梧慑人。更可怕的是,这人脸上的白虎面具,仿佛正从眼处射出鬼火般两点幽光。
正当莲生在心里大骂「你个没品的全世界戴面具你也带面具」的时候,「白虎面具」双手一振,全场顿时肃静,鸦雀无声。
「如今天下祸乱四起,政事腐败。上有暴君昏聩,荒淫无道,横征暴敛,草菅人命;下有一干奸臣作乱,贪官横行,官官相护,残害忠良,人间已毫无仁义清明可言!」
许是隔着一张面具,那人说话的声音显得有些瓮声瓮气。可是即使相隔如此远的距离,莲生仍旧觉得耳畔被震得嗡嗡作响——此人内力深不可测!再加上天生的领袖气质使然,字字铿锵,句句金石,听起来当真如魔音入耳。无怪乎这些老百姓个个这么痴迷!
「白虎面具」将手一挥,继续道:「此次徐青两州遭逢百年难得一见的洪涝之灾,足以证明昏君无道,引发上苍震怒,欲降大祸以惩之!大昊,气数将尽矣!只待我辈同心协力,揭竿而起,推翻□□,重建太平——!」
「喔——!」「喔——!」全场人群起欢呼,呼声遥递山间。
双手一压。全场再度岑寂。
一双凶眼缓缓扫视过全场,「白虎面具」一字一句道:「昊天已霾——白日当立——天下安澜——惟有天机……」「机」字竟蜿蜒盘旋数里之远。
「昊天已霾!白日当立!天下安澜!惟有天机!」
慷慨激昂、高喊口号的人群中,苏紫流挨近莲生:「有什么感想?」
「……天机教果然是朝廷的一大隐患,应该尽早拔除。」
「仅仅是这样?」莲生的回答似乎有点出乎苏紫流的意料,「你可知道这天机教的教众原来都是普通的老百姓,是大昊的子民……」
「不是。」莲生打断苏紫流,「他们不是大昊的子民。当他们加入天机邪教、与朝廷作对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不再是我大昊的子民,只是一群暴徒。」
「你……」苏紫流探究地看着眼前人。
莲生却一直盯视着前方人群中高高在上的天机教教主,冷酷的侧脸显得无情:「不管是老是少,是不是手无寸铁,我都会…毫不留情地屠戮,只要有必要……」
只要,可能为那个人造成了哪怕一丝障碍,就要彻底斩草除根,不留任何可能复燃的死灰。
仿佛在人群中发现了什么,莲生突然径自往前方走去——
「牛子——果然是你!」
被身后人一拍肩膀的大汉猛地转过身来,狐疑地盯着眼前戴着面具的白衣少年好半晌。
「自前次谷神祭夺火一别,可是好久不见了!」他乡逢故交,莲生的语气还是很欣喜的,「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加入这、这种……」
「啊,是你啊。咳,说来话长……」牛子闻言,终于认出了来人。只见他扯下蒙脸的白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之前村里的男人不都被征去盖莲宫么?谁知道,最后活着回来的,十个里只有一两个,村里女人大多都成了守寡的。不料京城又来人挨家挨户抓壮丁,说是征去戍北的,可谁也知道都是有去无回。我看牛家村是呆不下去了,就拜别了老娘亲,来投靠在徐州当府吏的大哥。谁知道大哥他……」说着,这硬汉子的眼眶红了,顿了一阵子,又继续道:「我真的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这官府还让人活么?才进了天机教,每个月还有点口粮领,好歹也能帮帮大嫂和小侄子……」
「你这傻子!」牛子被莲生这么一叱骂,倒是发愣了,「你一个男人老九,有手有脚的,做什么不好?来加入这种邪教乱党!你难道不怕这砍头的死罪!你还有脸回去见牛大娘么?」
「可……」
「可什么可?!」莲生有点恼了,拖起牛子的手就要走,「我劝你快点走罢,过不了几日,朝廷就会派兵来围剿天机教!你啊还是好好留着这条命伺候老娘罢!要口饭吃还不容易?等我了了这边的事,回了京城我就给你打点……」
牛子却突然狠命一甩,竟然从莲生手中挣脱了。此时,他冷冷地打量着眼前的莲生,仿佛她是个陌生人,「听了半天,我这才搞明白。敢情……你也是那什么狗屁官府的走狗?上这儿来刺探军情来了?哼,这位公子,算我牛子瞎了眼,当时竟然以为你也是咱们庄稼人的兄弟!围剿天机教那勾当里,想必你也凑了一份罢?从我们这些走投无路的苦命人身上,你还想榨出多少血水?」
说到这里,他激动起来,声音愈大,「你知道我爹和我二哥怎么死的么?就是死在那用尸骨堆搭起来的莲宫里——到现在,我们都没有找到他的尸首!你知道我大哥怎么死的么?他是被知府胡莱那个酷吏,生生剐了三百零八刀,剐死的!砍头我当然怕,可是难道像我爹、我大哥那样死去,会比砍头更好吗?
公子,我是庄稼人,嘴拙,说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道理!可是我们只不过是要半亩薄田、一口热饭、一个炕头,难道这样一点盼头,也能算是我们的罪过吗?!」
莲生没有说话。也说不出话来。
刚刚牛子那一阵痛陈,已经引起周围天机教教众的注目。祭坛上的「白虎面具」是何等人物,此时凶眼扫来——
「没想到今天,我们天机教迎来了一位贵客啊……」「白虎面具」哑声一笑,露出满口森白的牙齿,「诸位!」——手一指人群中的白衣少年,众人的目光随之聚焦——「这位,就是名动京城的皇三子、圣眷甚隆的御前常侍、也就是莲宫的主人——公子莲!」
「什么?!是那家伙?!」
群情激愤。一直在暗处跟随的殷罗突然现身,低声对莲生道:「速撤。」说罢夹起不会武的苏紫流,迅速消失。
莲生也没有多做停留,运起踏燕步,三下两下将激愤教众的咒骂怒喝抛离身后。说不清为什么,她没有回头。或许是害怕知道,那曾经对她憨直微笑的牛子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后,脸上的表情。
躺在棚屋里的床榻上,莲生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耳边还回响着苏紫流片刻前以淡淡语气留下的那句话。「我明白你是想救他。可是,就算你救了他一个人,你能救得了一百个人吗?就算你救得了一百个,你救得了天下人吗?」
天下人么……莲生怔怔地望着棚屋漏着水的茅草顶。
我们只不过是要半亩薄田、一口热饭、一个炕头,难道这样一点盼头,也能算是我们的罪过吗?!
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们这些高官权贵了!你们根本都不会理会我们这些草民的死活,与其让你这种伪善的人救,聪儿、聪儿还不如死了的好!
小莲子,很快你就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很多事,并不是你凭着一颗一厢情愿的心,就能拯救得了的……
她突然翻身坐起。大声唤道:「惊翮何在!」
「属下在。」
「明天,知府衙门和胡珀他们会合!明天一早,听见没有!」
「明天么?可是计划……」
「改变了!我怎么说就怎么做,别管那么多!」
「属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