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拾伍 胡塞和亲(新)(二)(1 / 1)
辰瞾一年。
沿着车水马龙的桐花大道北侧步行,正对着终日嚣闹的酒家「玉楼春」,曾经有过一座朱檐碧瓦、雕梁画柱的高阁。自从「清风馆」一夕之间毁于一炬、荼靡夫人也以「玉相乱党」身份被斩首以后,这处曾经见证过世间极致之繁华的残败院落,便在门前车来人往的流光落雪中,慢慢地寂落下来。
然而今天,所有经行过桐花大道的行人都忍不住驻足观望——那本来贴着官府封条的赤漆大门此时正大敞着,墙壁也粉刷一新。门廊上吊着喜庆的大红宫灯,正中是红木金底的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醉风雅」。
络绎不流的人潮踏过散落着鞭炮残屑的铺地花锦,向里间走去。宽阔敞亮的大厅里错落有致的五六十套红木桌椅此时都坐满了人。桌与桌之间隔着恰到好处的、绘着梅兰竹菊的轻纱,隐约幽雅的距离,在阻绝了邻座的喧闹同时,也并没有阻挡一览正中剧台的视线。正中剧台上同样挂着五字楣联:「此间最风雅」。
空气中,混合着上等薰香与陈年佳酿芳香的气味,让人未饮已先醉。
人们纷纷猜测着,此时如同彩蝶般在人群中纷飞的、笑靥如花的老板娘是何人。奇怪的是,却没有人知晓那个眼下有一颗极其妩媚的美人痣、爽朗泼辣的橙衣女子的来处。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老板娘的背景一定与朝中权贵脱不了干系——不然,如何能从官府手中顶下如此炙手可热的店面?
与楼下的欢声笑语相反,转至二楼最清幽的一间雅座,你可以看见一个白衣少年正在桌边独坐,身后一个黑衣少年面容清秀冷然。
坐着的少年正伏案振笔疾书着什么,虽有银色面具遮挡,看不清眉目,但你可以猜出他此时是轻蹙着眉头的。
「……惊翮,这就是全部的了吗?朝中所有大臣在央月的秘密商号?」良久,他开口问道。
「……是。」身后,名叫「惊翮」的黑衣少年声音闷闷地道。
「外地的部分呢?」
「也正陆续传回来。」惊翮动了动唇,似是还想说什么,可终究还是没出声。
三天了。
他来到这个被称为「公子莲」的少年身边已经整整三天。
与外界那些纷纷攘攘的流言无关,他纯粹是好奇这个由侯爷亲自指定的这个下任主子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竟然能让侯爷在离开央月前留下那样的评断,还千叮万嘱一定要自己辅弼他管理好「凤军」。
可是,他都几乎要怀疑侯爷是不是这么年轻就得了老花眼——眼前这个「新主子」,非但将那一山高的交接事务抛诸脑后,悠哉游哉地跑到这儿开起酒馆儿,还一来就给他下达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任务——「调查朝中大臣在外的秘密私产」。
似是终于觉察到身后人在无形中散发的「怨气」,莲生停下手中笔,侧睐着惊翮,微微一笑道:「惊翮,对于朝臣私下从商,我朝可有约束?」
虽不知为何有此一问,惊翮思忖片刻,还是沉稳答道:「根据本朝太宗开国以来定下的律例:凡是在朝中任职的官员,无论官阶大小,无论地方官还是京官,一概不允许在朝外擅自开办商号店铺进行投资买卖等商业行为。这固然是作肃清官风、廉洁朝政想,同时也是为了防止官商勾结、导致官府在处理民间纠纷时失去中立持平的立场。
但是时至今日,此条律例已名存实亡。若是辖区富庶的地方知府、知州,一般会采用手逼迫过境的盐茶粮等商贩上缴『私供』的手段。而京官则会采取以他人名义私下开设赌坊、妓院和银楼等手段。这在侯爷原来的封地粤闽一带屡禁不止,为此产生的官民纠纷比比皆是,也曾颇让侯爷头疼。」
「不愧是侯爷一手带起来的『隼』部副帅。」莲生满意地点点头,「既然这其中道理你都知道,想必也无需我再赘言。」
「……惊翮,不明白。」
「之前,凤军的军费全部出自皇叔的俸禄。如今皇叔走了,朝廷是不可能额外拨出一笔钱的。」少年面具下的薄唇忽而一勾,「我虽不能让『凤军』将士们的待遇更上一层,但是至少也要维持在皇叔走前的水准……」她没有说出的是,为了支付前三个月的军费,她预先向父皇贷取了十万两白银。只是,这利息可是想象不到的高啊……
「难道……」惊翮诧然。难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他早就预见到……?可,这么做可行吗……?
此时,莲生却抛出了另一个突兀的问题:「惊翮,你在皇叔身边多少年了?十二年?十三年?」
「……十三年,六个月。」对于话题的突兀转换,片刻怔愣后,他沉声应道。
「噢…那,你可知道——我是谁?」
这……这算什么问题?
惊翮抬眼仔细审视着眼前的少年,一边谨慎答道:「您是当今圣上第三子『公子莲』,也是…」他顿了一顿,「凤军的新『帅』。」
「除此以外,就没有了?」
「……除此以外,还应该有什么吗?」
「惊翮,」少年又将话题一转,「我听说,凤军以『情报刺探』见长。皇叔可曾命你们调查过皇家的事情?」
「没有。」惊翮干脆地摇头,「所有加入凤军的人都必须遵守一个禁令:终生不得调查、刺探和顾氏有关的任何事。这是王爷成立凤军时所立下的血誓,为了向皇上表示自己的忠诚。凤军里所有将士都知道。」
「哈、哈哈……」一愣过后,少年突然不合时宜地大笑起来。
惊翮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他以手扶着脸上面具,近乎咆哮地狂笑着。他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可笑之处,可是他却隐隐觉察到,那少年的狂笑里所承载的,是与表面截然相反的东西,是比世界上所有恸哭加起来,还要深重的悲伤。
皇叔,你到最后,还是选择了维护父皇吗?
「有什么事儿让我们的小主子笑得这么开心?」房门突然被莽撞地大开,随着一声畅笑,一位橙衣女子姿态妖娆、步履却虎虎生风地走进来,「也讲来让俺乐呵乐呵?」
莲生很快回复了正常,换上一幅饶有兴味的样子,「果真是『人要衣装』。穿上这身,看起来倒也挺那么回事了么!」
「没有我,光有这身衣服,也没你的老板娘啊!」女子毫不见外地和莲生调笑着。说来也巧,这「醉风雅」明面儿上的老板、名叫「花犯月」的女子,正是那天莲生为了逃避惊翮如紧箍咒般的唠叨、特地躲到城南的小茶馆儿里遇见的。那时,一副逃荒难民打扮的她正为了吃了一顿「霸王餐」而和店家争执不下呢。
花犯月的父亲本是徐州人氏,世代经商。恰逢朝廷兴修莲宫,徐州又素以花石纲闻名,他本想借此大发一笔横财——不料一场大水过后,只落了个家破人亡、人财两空。二女花犯月只得携小弟前来投奔在京城的大哥,不料路上在逃荒人流中失散,才落魄至此。
莲生见花犯月虽是小户人家女子,不识什么大道理,却性子泼辣、敢说敢干,又有那么点儿经商的天赋,就帮她把兄弟找齐,又安排了他们三人留下来,在刚修葺完成、准备开张的「醉风雅」里帮伙。
「你来这,楼下客人倒是怎么办呢?」
花犯月笑嘻嘻地张嘴刚想说什么,突然从楼下「噔噔噔」跑上来一个青衣小帽、小二打扮的少年——却是花犯月的三弟,花又倾——语气急促地道:「爷…爷特地邀请的三位贵客来了,就在楼下。可…可是却来了个和尚……」
其余三人面面相觑:「和尚……?」
人来人往的大街前,立着三位翩翩少年,俱是眉目如画、衣着华贵。这幅本应让人赏心悦目的图景中,却凭空多出极不和谐的一笔——
顶着一头脏乱鸟巢似的蓬发、一身打满各色补丁百结衣的乞丐赖坐在地上,两手紧紧抱着少年中身着天青锦衣的一个,惹得他又恼怒又羞急地喝斥着那乞丐:「快点放开爷!抱这么紧作甚?!」
「不放不放!」乞丐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麻黄色的歪牙:「这位大爷不要那么吝啬那几毫仔儿,赏老乞丐我几口饭吃嘛!做人,总要学会舍得。」
莲生一直在旁静观,此时听这乞丐的疯癫言语,却意外地发现似乎不如表面的那么肤浅。只是仔细咀嚼,又难以准确捕捉到话里的深意。这乞丐,不是一般人罢?莲生思忖着,走上前去,搭话道:「只是不知『舍』什么,又『得』什么?」
乞丐仍旧抱着太子的大腿,此时嘿嘿一笑:「自然是…舍身外物,得心中志。」却让闻者同时一凛。
乞丐此时却抬起头来,当那满是泥土污秽掩盖下的那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触及莲生的脸,他却突然奇怪地一愣。良久,才哈哈大笑起来。「佛缘…果然是佛缘啊!」
只见他终于放开了太子,悠悠地站起身,一边长声漫吟道:
「菩提是何树,明镜缘甚台。
心中有劫土,目下尽尘埃。
化身浮生去,托物佛骨来。
万事今俱灭,一茎莲花开。」
这是莲生第一次听闻这首佛偈。然而从疯乞丐嘴里吐出的字字句句敲在耳畔,竟然如同惊雷炸响在脑里。那字里行间仿佛在暗示着什么。这极其模糊的隐喻,却在一瞬间触动了莲生心里的什么,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潮水般地涌现。
这会只是个巧合吗?莲生正待追问,疯乞丐却上前一步:「小施主,你的命格是绝代飘零,可谓『命如烈火,身似水月』。或许你现在不相信,但是总有一天你会和我再见的。」说罢,再度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太子莫名地道:「那乞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似疯非疯的。」
「……总觉得,」一旁的顾炻开口了:「这个人的行径和传闻中的相痴大师很相像。」
「大明寺的『五相名僧』?」莲生笑着摇摇头,仍旧毫无头绪,只道是个小插曲:「罢了,我们先进去罢。」
「可还真是热闹啊,丝毫不逊于当年的清风馆。」几人落座后,太子环顾四周道。
「这可还不多亏了炻的八千两,不然『醉风雅』的开张可是捉襟见肘,哪可能像今天这么铺张!」今天的莲生似乎特别高兴。席间一直热情高涨,频频干杯。
此时从那细腻的肌肤下渗出一抹通透的绯色,在颊边缓缓晕开,扩散到耳廓、脖颈,如同三月灼灼其华的山寺桃花,让人不忍移开视线。
「不过这笔银子,是你公干奉酬的节余罢。真是不好意思……花未明大哥,」莲生转头招呼道,「劳烦笔墨伺候。」
莲生一定要立下借据为凭,说是三个月内必定全额奉上。顾炻本想告诉她那笔钱不是公干得来的,就算不还也无所谓,但是看见她满脸的执拗,也无可奈何地由她去。
然而许是她今天多喝了几杯,此时握笔的手一直在抖,纸上写出来的字像雨后地面的蚯蚓,乱作一团。顾炻无奈,只得接过笔,代她写给自己的借据。
从刚刚起,花未明在旁边就一直留意着顾炻,他一开始就发觉这三人气质非凡,举手投足都散发着和那位「莲」大人一样的气,尤其是当中那个淡逸出尘的公子,总觉得有点眼熟。
直到此时他看见顾炻的字,电光火石间回想以前曾经见过的墨宝,再看看眼前的人——正如传闻中那般,一襟明月,两袖清风——一声惊呼随即脱口:「这笔迹…您莫非是『钓月公子』?」
「钓、钓、钓月公子?」莲生真的喝高了,此时说话都有点大舌头。
这一惊呼不打紧,却将大厅内全部人的注意全都吸引了过来——
「什么?钓月公子也在这?」「钓月公子在哪?快去看看!」一片起身的桌椅作响。有人当即上前抢过那张借据,随即惊喜地喊:「没错!这是钓月公子的真迹!」
顾炻没有想到自己的名气在央月已经这么盛。面对一众仰慕好奇的宾客,只能维持着一贯温文尔雅的疏离感,淡淡微笑着。眼角余光不忘记向顾焌投去微微责怪。顾焌也只能赧然地吐吐舌头,回以一笑。
原来,这又是顾焌的无心之失。
一次他央着四哥哥给他画张画儿,顾炻无奈,便作了一幅给他。谁知顾焌却在一次和几个相熟的官家子弟宴饮聚会中,不慎将画卷遗失。后来,这张画在央月流传开来,见过的人都叹为惊世之作。更有人将他与「诗佛」王右丞相比,并引用前人的评断赞此画曰:「见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
因为此画,一向避世离俗的顾炻的才气显山露水,终为世人所知,甚至有人誉其为「大昊开国以来第一位才子」,而更多的人则因他的那幅「清泠渊垂钓图」而称其为,「钓月公子」。
包括这一次,当莲生问他借银两救急时,他尝试卖了自己的另一幅画,结果一露出「钓月公子」的名号,对方马上奉上了八千两成色上好的纹银——在画作以古为珍的当世,一个今人的画作能卖到这个价钱,已是天价。
正巧这间「醉风雅」,是以央月上流权贵和士大夫阶层的人士为目标客户的酒楼。这些人大多风雅,或者至少附庸风雅。顾炻的画作,如今是央月城内最炙手可热的藏品。无奈流传于世的又相当之少,如今真正的作者在此,这些人哪会放过这个机会?
「钓月公子,烦请为在下作画一幅罢,我愿意出一万两!」「公子,我愿意出一万五千两,买您的画……」
那花未明不愧出身自商人世家,此时上前长袖善舞地替顾炻解了围:「钓月公子本是超凡脱俗的高士,不喜俗事的打扰。但既然今日恰逢『醉风雅』开张大吉的喜事,而又有幸得钓月公子的莅临,理应请他当场作画一幅,供各位贵宾鉴赏,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顾炻沉吟了片刻,应允了。众人见钓月公子没有异议,又是能大饱眼福之事,便不再步步紧逼,只想着日后如何向老板买下那画。
于是,一众宾客尾随顾炻和花未明两人走上剧台上备好的长案前。
八尺安徽泾县扎花罗纹宣纸如白云一展。朱红藤黄赭石花青泥金等各色颜料一字排开。
青花笔洗里狼毫出水,持笔迎风,意态从容。彼时顾炻侧眼看向台下,人群之外,醉态可掬的少女正斜倚桌上,手扶玉壶,倾尽琼浆。觉察到他的目光,少女唇边忽地绽开笑意如酒,浓烈缠绵,而别有意蕴。
收回片刻失神的注视,顾炻沉吟片刻,淡然道:「既然今天是醉风雅开张吉日,那么在下便作『醉卧花间图』一幅,以贺此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