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拾伍 胡塞和亲(一)(1 / 1)
辰瞾六年。
爆竹一响。接踵而来一串连绵不绝的「噼里啪啦」。
一共三万六千响的鞭炮一路炸来,伴随着喜庆的唢呐锣鼓,和轻快的马蹄声声。满城纷飞的火红纸牡丹中,冗长的赤色队伍,踏着昂贵胭脂织锦铺成的道路,浩浩荡荡穿城而过。站在高高的女墙上俯瞰,如同一条壮观的红色河流。
今日,央月万人空巷。
「喝!这是哪家的小姐出嫁啊?这排场,可比当年太子娶亲都要大!」
「呆子!我们大昊和胡塞新汗王和亲的事你都不知道,你还是人吗?」
严阵以待的银甲卫士手执长戈,阻拦着沿街两侧潮水般涌动的百姓。人头攒动中,所有人都对这件百年一见的联姻盛事津津乐道,议论纷纷。
「和亲?那我们以后就不用和胡塞开仗了?这是好事啊!只是不知和亲的是哪位公主?玲珑?喜乐?」
「笨啊!这次出嫁的,是皇上最喜爱的赤莲公主!听说,还是胡塞那边点名要的!」
「啊?!赤…赤莲公主?」最先开口的人满腹狐疑地道:「可是,赤莲公主不是五年前就夭了么?那这喜轿上的,又是……?」
「咳……皇家的事我们这些小民哪知道?」说罢,环顾四周,可疑地压低声音道:「都说,是找了个宫女充数,就像当年的王嫱出塞……」
「可是,当年的赤莲公主,可都说长成是『倾国倾城』貌,如果不是真的王昭君,随便一个宫女,能冒充得了么?」
说话间,迎亲队伍已经过了前半。
尾随着招摇的旌帜幡旗和锣鼓仪仗,是几匹毛色纯正的高头大马。马上的骑士,个个背粗膀大、高鼻深目,均是胡人相貌。为首的是一位身着宝蓝色胡塞衣饰、腰佩天青宝月弯刀的胡塞骑士,鹰目悬鼻,五官粗犷,扫来的随意一眼,都让人群感觉到一种压倒性的凌厉气势。尾随在胡塞骑士后,缓缓行来的正是那奢华的六角金顶宝莲喜轿。
仿佛为了验证先前那人说的话似的,此时拂过一阵妙风,轻巧地掀开了那层层绯红的纱帐——在那若有似无撩起的缝隙间,影影绰绰地露出了一张容颜——
「那…那……」恰巧捕捉到此景的某人,张口结舌地指着经行过的喜轿,说不出话来。
众人再想看时,却只能看见喜轿的背影,徒留一地的叹惋怅恨良久。
「你看到了?那赤莲公主长得如何?」周围的好事闲人均热切急迫地逼问着某人。
「……不是人。」良久,那人终于吐出一句。
「啊?这么抱歉啊?」群众纷纷叹息,有些人还在为那即将娶妻的胡塞汗王抱不平。
「不是啊……」那人闭起眼睛,仿佛还在回味片刻前的惊鸿一瞥,「『此貌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啊……」
我按下帘帐,带点责怪意味地看着眼前的人。
眼前的主子,正乱没气质地瘫坐在轿内铺满锦缎的坐席上,修长的四肢大开着。
喜帕、凤冠,甚至连脚上的绣鞋,此时都委屈地被主人以「碍事」的罪名,弃置一旁。而主子还正不停地用手指勾扯着霞帔,另一手闲不下来地往领口里扇着风。
主子,你明知道自己的容貌,就别把喜帕取下来。
「啥?是他们要看的,我的脸我自己又看不到!俗话说得好,眼不见为净!」主子耍无赖的本事日渐深厚。
我轻咳一声,索性拿起轿内暗格内的一面铜花菱镜,让主子自己眼见为实。
一看到我手上的镜子,主子鸵鸟地捂住脸,叫嚷道:「别别!江湖儿女照什么镜子,作!」
江湖儿女也是有脸的。
「脸是拿来给拿来丢拿来吓人的,不是拿来照的。」
我无奈地放下镜子,叹了一口气。
那是怎样的一张容颜啊。
倾尽唐寅笔端泼洒淋漓、姹紫嫣红的色泽无以描绘半分;穷竭太白胸中黄河入海、险峻奇绝的词藻无以书写万一。
从容自诗画间行来,惊鸿一瞥,拈花一笑,足以让世间所有的奇迹都在那一刻,黯然失色。
正是这么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容颜,主子却似乎不以为意,即使其中蕴藏着足以使天地变色的力量。
对于主子的想法,我是越来越难以揣测了。
说话间,队伍已经行至了央月的北门。胭脂花锦铺至此处,戛然而止。正是在这里,主子即将拜别故土血亲,踏上和亲茫茫的路途,前往风凄雪苦的北疆。
一声锣响,喧天的喜乐中,轿身微倾,一只纤纤绣鞋自轿中踏落地面。在众人屏息凝神的目光中,一身锦衣、红绸盖头的女子亭亭行出。
只见她每走一步,便在满地花屑的锦缎上跪下;每次跪下,都磕落一个重重的响头。这样一步一磕头地行至北门前,女子一跪不起,以头触地,趴伏着的、线条优美的背脊仿佛在等待城门上什么人的出现。
所有人猜测好奇的目光,都凝聚在城门楼上守卫森严却空无一人的明黄色座席。
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过去了。三刻钟…四刻钟……
人群中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女子却仍旧保持着伏跪的姿势,动都不曾少动。
「不是说皇上会亲自来送行么?怎么眼见着吉时都过了,还没见着人哪?」
「看来皇上对这赤莲公主,也并不是有多宠爱嘛……」
在夹杂着或怜悯、或嗤笑、或狐疑、或幸灾乐祸的议论声中又过了半刻,城楼头才行出一个太监。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皇上龙体微恙,不克前来。特传旨曰:」太监尖利而悠长的声音响彻城头:「『今大昊赤莲公主和亲胡塞,自此两族臣民结永世之好,共太平之盛。赤莲公主为国中女子表率,恭温谦谨,克守妇行,必不辱众属国望也。钦此——』」
在众人伏拜山呼声中,女子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才接过太监手中的明黄圣旨。
「呵……『恭温谦谨、克守妇行』吗?」谁也没有听到,那震天价响的鞭炮锣鼓声中,女子绯红盖头下,泄漏出的一声带着淡淡嘲讽意味的笑。
就在女子即将登轿启程的时候,城中突然奔出一个穿着粉红色纱衣、额头五点梅花美人痣的小女孩,模样大抵只有五六岁。此时她费力地撒开两条小腿儿跑着,一边跑,一边哭喊着:「——莲姐姐!莲姐姐!别走!」
乍听闻那带着稚气哭腔的呼唤,女子的背影一僵。但是很快她就掀开帘幕登上喜轿。
「启程!」随着轿内一声喝令,队伍吹吹打打、浩浩荡荡地开拔。
我掀开轿子的后帘,向外窥看。
那点粉红很快就被甩远了,缩成视野中一个小点。突然小点一顿——
主子,我细心观察着那因为漠然而更显得秀美的侧脸,她——喜乐公主,摔倒了。
仍旧平静无波。可是我却清楚地看见,主子白皙的手背上握出了突起的青筋。
「唉……」良久,终于泄漏一声伤感的太息,「何必呢…何必苦苦追寻我这种、这种无心人的虚影……」
情至深处,更无心。
于是,和亲的队伍开出了央月,一路向北,千里跋涉。
「呵呵…行啊,化功散、点穴法,甚至连这个……」主子像个孩子一般,新奇地摆弄着手脚,把精钢打制的镣铐拨得哗哗作响,「这套行头都用上了!……丁怜,」主子转过脸来,无辜地看着我,「怎么办?我都不知道这是去坐牢还是去嫁人了?」
「元妃,这可是大汗专门命汉人的能工巧匠,用百练精钢打制而成的锁链。还给起了一个汉名叫什么…」男子思忖了一会道,「『莲心锁』。大汗说元妃一定能够明白是什么意思。」
「哈哈…」甫听见这个名字,主子就忍不住放肆地大笑起来。虽然毫无仪态可言,然而眉梢眼角那飞扬的笑意,反而更让那张绝美的脸看上去灵气四射,一旁几个胡塞骑士一瞬间也看呆了。
「『什么意思』?还不是你家大汗怕我在路上红杏出墙呗。唉呀唉呀,你家大汗真是多虑了……」主子伸手抹去眼角两滴笑出的清泪,「不过还是要感谢大汗对我区区一介女子的抬爱,还特地花了这多心思不是?」
「抱歉冒犯了元妃,乌恩齐失礼了。」宝蓝色衣衫的男子垂眼俯首,不过从语气里还真听不出什么「抱歉」的意思,「大汗早说过,元妃您虽是一介大昊女子,却是天下百年一见的巾帼英雄,切不可等闲视之。虽然别人并不知晓,」男子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我却知道元妃乃是率领昊军打胜平南战争和第一次北征、有『妖刀战神』之称的不败将军,是大昊朝廷上呼风唤雨、力主革新的皇三子『公子莲』,更是世间唯一一个能与『木石盟』相抗衡的组织『莲魄』背后的神秘领导人『莲主人』!」
「乌恩齐,汉语现在说的不错。」主子面无表情地夸赞了一句,「这么一长串名衔没有咬到舌头,不简单。可惜,你们大汗的破烂情报网却没有什么长进。」
乌恩齐的脸色一变。
「好了,」主子长身而起,「现在老子要撒尿,是不是有人要跟来?」
「……其其格,伺候好元妃。」乌恩齐虽然脸色阴沉,但是仍旧毫不客气地唤了一个胡塞少女紧紧跟随,以监视主子。
主子也满脸无所谓,耸了耸肩,一路拖曳着锁链的「哗哗」声,径自往林中行去。
自我跟随主子上路前往北疆和亲,转眼,日子已过一月余。
一出玉门,天气骤然寒凉起来。车马在茫茫戈壁上奔行了十余天,灰黄惨绿的蓑草,绵亘着一望三千里的荒袤寂寥。
许真的是主子每天服用的化功散见了成效,这段旅程中,主子异常地「安分」。
白天大部分时间,躺在轿子里睡觉。晚上醒来了,就叫我坐在她身边,她指点着大漠苍穹上的点点繁星,跟我娓娓讲述每一个星子的名字,和专属于它的故事。
「真漂亮啊…要知道,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到这么多、这么亮的星子。」主子抬着头,星辉顺着她柔和隐忍的侧脸轮廓滴落,「你看它们,像不像一颗颗的泪珠?」
我知道,那个时候,主子心里也一定藏满了多如繁星的前尘往事。那些回忆,就是一颗颗深海中因为沙砾而凝结成的珠泪,静静地躺在眼前人的心底,被经年的时光流水般刷洗过,蕴育打磨得更加圆润柔和。
更多的时候,主子只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一个人坐在车辕上,对眼前一朵小小的沙枣花愣愣地笑着,或者用手指逗弄着偶尔飞来的蝴蝶。那样的神态,对于常年随侍主子的仆从而言,莫不道异常。我虽然来到主子身边不足一年,可我却不知为什么,隐隐有一种感觉,也许孩童样的天真,才是主子真正的样子罢。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主人手脚上的镣铐虽然一直没有打开,乌恩齐等人的态度也没有最初的戒备和敌意了。一路上都是恭恭敬敬,照料得无微不至。
可是,看着这样的主子,我时时却觉得:这样平和的旅途不会长久了。
这天,车马渡过了咸水河。渐渐地,入眼的丘陵和草原逐渐取代了荒凉的戈壁景观。这宣告我们正式进入了胡塞的地界。
沿着咸水河顺流而下,就是胡塞的两个边界重镇:和身后河水同名的咸水城,与有「戈壁明珠」之称的包图屯。然而车队却并不取道二城,而是直接北上,前往胡塞都城——迪化。
乌恩齐令一行人距离咸水城二十里外的地方就地扎驻过夜,另遣了一些人前去咸水置购采买。
夜里,我躺在车轿里,睡得正熟。
朦胧间,忽觉有人推我肩膀。待睁开眼睛,主子正一身鸦青色云肩绕襟垂袖锦衣,撩开帘幕望着我,似笑非笑地沐浴在旷野静谧的夜色星光中。
「还睡啊?想不想走了?」
走?我揉揉惺忪的睡眼,主子,您这身打扮是……?
「按照计划,今晚就是逃婚的最佳时机。现在不走,更待何时?当然……」主子露出一抹坏心眼的微笑,「若你愿意以身代主,去和亲的话,本人更是求之不得……」
吓得一个激灵,我连忙从车上翻身而下。拜托,我还没有忠心到这种程度……
「唉唉,真是…这年头,奴才比主子还难伺候……」虽然嘴上仍旧这样说着,主子利落地翻身窜入喜轿底下,将绑在车轮轴上的物事取出。
黑色丝绒解落后,一把六尺二寸长、以玄黑寒铁打制刀鞘的长刀。仔细观察,会发现此刀与一般所见大有不同:刀身狭而颀长,深秀奇美,却带着诡异的不祥之意——即使不习武者若我,刃未出鞘,也能清楚感知到鞘内透出的压抑而刺鼻的血腥和戾气。
突然想起和这把刀有关的传说,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主子却正以迷恋的目光玩赏着手中兵器。在刀柄上的几楔目钉也被细细检视过后,主子轻轻地抚摸着悬于刀柄末端的一个小小银铃。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泄露出过多的眷恋,她很快以流畅的动作,将之往身体左侧一插——
「叮呤…」银铃清脆悦耳。
这把刀——举世皆知其名为「花见」,却罕有人知道它乃是原名为「势州村正花见」的,倭刀——却正是组成「妖刀战神」这个名震天下的名号中的「妖刀」。
夜深人静。夏虫鸣泣声中,所有人还沉浸在毫不知情的梦中。
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件被端正折叠好的霞红嫁衣,正静静置于空荡的喜轿内。
这件嫁衣,是皇上在主子奉旨和亲一个月前,命一百能工巧匠日夜赶工缝制而成的。他们中有能以云水为丝轳的织锦师,采集了三百多种红色花朵,磨砺成浆汁,提取出纤维,织成一幅旷世的百花锦,因为由鲜花提炼而成,这衣裳不熏而香,微风丽日时,彩蝶自来。
也有拈针如神、世代以之为生的刺绣师,为了绣出襟幅上繁复华美到极致的九凤栖梧图,和裙裾上根据天干地支排列的日月星辰山川水火图腾,待嫁衣完成后,许多人也因为连续三十个昼夜不眠不休,双眼就此不见天日。
更不用说那上面细细密密缀的一片东海鲛泪,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的冷光;还有制成流苏的神兽吉光之羽,可以使穿上它的人自烈火中穿行,而不伤毫厘。
见我一直用留恋的目光看着那件嫁衣,主子不悦道:「看什么?还要不要走了?」
主子,我只是觉得很可惜……
「可惜?可惜什么?」主子缓缓将怀中的半块银色面具戴上,遮住眼鼻,露出薄如冰片的唇瓣,绽开一个清冷而讽绝的微笑。
「反正我这种人,早就没有资格穿上这件嫁衣了。」
「叮呤、叮呤…」寂静山道上一路银铃脆响。
主子……
「嗯?」
我们两个就这么走了,会不会……乌恩齐大人回去以后,肯定没法交待的罢……
「唉呀呀,这个…就不是我的责任了。机会,我不是没给过他们啊~」主子无辜地耸耸肩,「你看,镣铐让他们上了,化功散我每天都乖乖喝,八处大穴哪个不是被封住,多配合啊!如果这样都不行,唉…也只能怪他们自己没用了罢。」
……。我只觉得额头上悬着三条手指粗的黑线——不是兄弟们没用,是主子你太可怖了罢。我甚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主子的内力已经深不可测到,可以挣脱那精钢锁链的地步。
主子却一脸理所应当的表情。行至山路某处,主子嘬嘴吹了几个尖利的啸音。
四周草木突然开始刷刷响动,一阵急促而沉闷的野兽奔跑足音——
「哗——」灌木丛里,银光一现,窜出一个庞然大物,直往主子身上扑去。
「唉呀…」主子很配合地被扑倒,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正趴在她身上、狂舔她脸颊不止的畜牲——一只罕见的、毛色全白的草原雪狼。「惊翮,你怎地把虬也给带过来了?」
「莲主人。」我回首,林间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此时他正垂首敛眉、神态恭谨地侍立着,一身紧身的黑衣与夜色融合得浑然一体,更将他亭亭玉立的身姿勾勒得恰到好处。
「……您知道虬的性子,如果它要来,属下能够阻拦得了么。」说这话时,名叫惊翮的少年长年冷静的脸上,额头隐隐有青筋抽动——想来,刚刚一定是受到了虬的「盛情款待」。
「哈哈,算了。」主子半是无奈、半是昵爱地挠了挠虬的下巴——此时,受到了主人爱抚的虬喉间正发出舒适极矣的「呜呜」声。
「那么……东西已经给我们年轻的胡塞汗王送去了?」
主子负手站立在高耸的山崖边。背对着我,眼前人华丽锦衣的袍角时而翻卷,时而汇聚,如同变幻的风云。那一刻,我知道她已经变回原来那个主子。那个锐利的、冷冽的、能在若无其事微笑间将敌人整个城池摧毁的主子。
「……是的。」惊翮垂眼道:「现在,四皇子、琉璃大人、翡翠大人等,都在军中等着主人您。」
主子有一阵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俯瞰着山崖之下。
山崖下,正是白日里我们度过的那条阔大的咸水河。让人惊奇的是,此时河对岸不知何时集结了一大片黑压压的军队。他们举着火把,像从深暗的地面下,突然涌出的纵横肆虐的炽红色浆流。星星点点的燎原之火,在黑暗的大地上紧张而不失秩序地快速移动着。
猎猎的西风里,隐约传来呜咽的战角。
「终于,要开始了吗……」风里传来喃喃的自语,「二次…北征……」
跳动火光的照耀中,招展跃然的旌旗上,一朵红莲灼目。
胡塞大帐内。
「是吗,果然还是让她逃了……」
「大汗,乌恩齐办事不力,无法将元妃带回,现就自废右臂,向大汗请罪!」说着,跪在地上的蓝衣男子就欲拍向右肩——
「啪——」一样小小的物事飞弹而出,阻止了乌恩齐的自残行为。「乌恩齐,除非是被敌人的大刀砍下,否则你的右臂有生之年都要好好地长在你的肩膀上!」铺着兽皮的案后,一双锐利而深邃的眼睛投去不愉的目光,「况且,这样的结果,也算在我的意料中。」
「呃?」
案后的人缓缓起身,转身对着悬挂的地图,一纸鹿皮上,天下局势、江山战乱徐徐开展,「昊」、「胡」两个血红大字,分外耀眼。「距离第一次胡昊战争结束刚满一年,而内乱刚刚平息、我登上汗王之位,势力尚未稳固。如果这次和亲成功,不但能够得到我最想要的,同时也给我族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
乌恩齐愈听愈羞惭,高傲的头颅此时正低垂着。
「……不料,却反而被那个老奸巨猾的汉人所利用。她说得对啊,我们的情报网果然还十分不足。」一声叹息,「我怎么会听信了谣言,误认为昊凌帝真的病体虚弱、沉迷丹药,而消磨了他征服天下的大志呢。」
「大汗……」乌恩齐刚想说什么,门外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
「……是汉人的战书罢。」乌恩齐惊异地瞠大了眼睛,那人倒是成竹在胸,从容不迫的样子,丝毫不见慌乱。
「这么快就收到消息,上门讨要他们的『赤莲公主』了。——是她策划的罢?」不料那人却突兀地大笑起来,「好!顾莲生,我们,果然应该在战场上相见!」说罢,径自匆匆走出帐外,留下满心诧异的乌恩齐。
大汗,竟然已经到了明知道要赌上和大昊开战的代价,也要冒险得到那个汉人女子的地步了吗?
「好了。」当三个人加一只虬行至咸水河边时,主子却在早已准备好的渡船前停住了脚。
「我就送到这里,愿各位一路顺风。」丢出一句无厘头的话,主子向上了船的我们挥手。
「莲主人!」一贯从容的惊翮终于变了颜色,「你一个人,又想做什么了?」
「乖,我过几天就回来。」主子把跳下船的虬再度劝上了船,抬首朝我们一笑:「难得来到繁华的边境双城,不好好去游玩游玩、体验一下塞外的风土民情,怎么符合我的人生哲学呢?」
「别跟我说你那莫名其妙的『人生哲学』。」我感觉惊翮额头的青筋今晚肯定劳累过度了,「你是主将,这时候离开…还有,四皇子那边……」
「你是我最得力的属下,任何问题我相信对于你而言,都不是问题。」话音未落,那秀颀的背影就已经在遥遥十丈外了。风里传来遥远而细碎的银铃声。
徒留船头的人怅惘地眺望。
竹篙漫点,轻舟「欸乃」一声,缓缓离开河岸。
青雾扬起,弥漫在宽阔的水面。坐在船头,任由江风拂来,凌乱了额前的鬓发。
惊翮公子……我轻轻拽拽身边人的衣袖。
「有什么事?」
看见惊翮一脸不解——这才突然想起世界上能只看我的表情便知道我想说什么的,只有主子一个人——我掏出怀中的纸笺,用主子给我准备的细木炭开始写画起来。
「让主子一个人那样去了,真的好么?」
「唉,她嘴上虽说是去游玩,但谁知道又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她的想法,世上恐怕只有一个人能猜得透……从以前,」提到主子,惊翮的话突然多了起来,神情也不自觉地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从很久很久的以前,她就是那样,让所有人都无法预料……」
注意到惊翮的用词,我这才记起,眼前这个貌似少年的男人其实已经将近而立之年了,足足比主子大一轮有余。可是时光仍旧没有在他的容颜上留下任何痕迹,仿佛川流的年华只是他衣袖边漠然掠过的光影。主子每次见到他后,背地里总要对我说:「太恐怖了,惊翮那个妖怪,他的样子跟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比起来,完全没有变化!」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再次偷眼望去,却诧异地发现一贯镇定警惕的惊翮脸上,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浸没于遥远回忆中的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