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特别篇 玉蝴蝶(中)(1 / 1)
月明的夜里,有人芙蓉帐暖度春宵,自然也有人碧海青天夜夜心。
炽宫的屋顶上,此时就并排坐着那么两个人。朱鸾看着眼前又大又圆的月亮,近得仿佛就挂在炽宫的老槐树上触手可及的样子,叹了一口气。他瞥了一眼身旁手撑着脸、专注盯着月亮瞧的晴,那和静一模一样的容颜。再想到此时的静一定跟顾焱那小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唉……为什么现在在我身边的,却不是另外一个人呢。」
晴自然明白朱鸾的言下之意,但是她很聪明地自动忽略了。她忽然指着月亮上暗暗的阴影,兴奋地嚷道:「朱鸾!你看,好大一只螃蟹喔!十个人吃都吃不完!」
「……什么啊?」朱鸾兴致缺缺地瞥了一眼,道:「那是嫦娥和玉兔啦。你是什么人啊,就想到吃!」
「不是啦!你看看那里——那里,像不像是螃蟹的一只大钳子!」晴认真地指点道:「另外一边的钳子在那里——不过好像有点小……」
「真的耶。」朱鸾仔细地顺着晴的手指看了看,「不说还不觉得,这么一说,倒……」
「是罢!我就说嘛!」晴满脸得意,「我是这只残废的螃蟹的发现者!」
「拜托——什么叫『残废的螃蟹』?那叫『招潮蟹』好不好!没常识的!」朱鸾很没瘾。
「『招潮蟹』?那是什么啊?」
「我以前在福州讨饭几天没行情的时候,就常常自己跑到海边打海味。招潮蟹啊,是海边的一种蟹,钳子就是这样一只大,一只小的……」朱鸾开始栩栩如生地讲述起他四海为家的乞丐生涯,而晴则负责在一旁专心而虔诚地聆听,外加不时打断插几句无厘头的话后被朱鸾敲额头。
很多年以后,他曾经很多次地回想起那个月夜。和那个月夜里,额头被敲得红红的、却仍旧睁着亮亮的大眼睛认真聆听着的少女。
可惜当时的他,只沉浸于被那双相似的清澈瞳仁凝视下的慰藉感,却忽略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那是她特有的安慰别人的方式罢。」那是专属她——不是静,也不是别人——是专属于第五晴的温柔。不动声色地,默默无语地,像润物无声的春雨。
可惜,当他终于体认到这个道理时,他和她却早已相隔咫尺天涯。物是人非,白云苍狗,欲语泪先流。
「什么?!」桌上香炉被震怒地一甩在地,燃尽的香灰散落一地,腾起浓烈的青烟。
「主子……」跪在堂下的小丫环瑟瑟抖震。
「哼…嘿嘿……」双手撑案的玉暖狞笑起来,少女的脸因为狂怒而显得变态扭曲,「无论是顾焱也好,还是朱鸾也好,都被那只贱狐狸勾去了魂!哈哈……也好!就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红颜祸水』!」
日子在秋风中一叶叶飘零。转眼又入了干冷的朔冬。
北疆的局势日渐紧张,胡虏首领阿拉达日图的势力不断扩张,朝廷终于到了不得不以武力平叛的地步。随即不久后,一直被世人视为默默无闻、与世无争的七皇子顾焱,突然在文武百官面前,主动上奏,愿意自领兵马平叛之责。
此一举,使朝野大哗。当时圣上所保持的缄默态度,也很值得人玩味。然而,除了少数政治嗅觉异常敏感的人以外,大多数在朝官员都不看好顾焱,觉得小小七皇子不可能兴起什么大波浪。
然而,五天后,一纸副将的任命,却改变了整个历史人心的走向。
「听说北疆那边天气冷得手一搓就掉,还是多带一件狐裘罢…嗯……我想想看…还差什么呢……啊、是了…听说北疆的饮食以油腻的牛羊肉居多,中原人大多吃不惯……果然还是应该带些茶叶去……对了,焱喜欢吃蜜饯吗?」
从刚刚起,顾焱就坐在桌子边,看某人在房间里无头苍蝇一样地乱转外加絮絮不止地碎碎念,好看的黑色瞳仁也随之从东转到西,从西转到东,没有片刻消停。
「焱,你有没有听见我的问话啊?」某人终于站定,转脸噘着小嘴,不满地看着他。
顾焱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坐在原地,向某人伸出手——这是一个索要拥抱的无赖姿势。两人僵持着,然而静只是小小地抗拒了片刻,最后还是没骨气地屈服了,低头认命地乖乖向他挨近。屡试不爽的顾焱阴谋得逞地低低笑了一声,随即迫不及待地把那副又柔软又温暖的身躯塞到自己的怀抱里,然后趁怀中人措手不及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偷了一个深长的吻。
「干、干什么啦~」静好容易从吻的眩晕感中找回呼吸,抱怨道:「你整天耍流氓。」
「『耍流氓』?」顾焱眨眨无辜的黑色眼睛,「我哪有?你不是问我喜欢吃的东西嘛,我只是回答你我喜欢吃这个。」手指点了点怀中人口感极佳的嘴唇。
「你…你……」静一害羞就口吃,最后想来想去,「你这个大流氓!」
「还有三天大军就要出发了。你在北疆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喔,千万别让自己受伤,知道了吗?」
「知道了。比起那个——」顾焱的手轻轻抚上静隆起的小腹,「我更关心的是我们的孩子什么时候出世……」
一提起这个,静的脸上不自觉地散发出喜悦而母性的圣洁光辉,「还有两个月呢。那时你恐怕还在路上。」
「放心,那时我一定飞马回来看你和孩子。」
「乱来。」静嗔道,顿了一下,仿佛想到什么似的,「焱,玉小姐那边,她也有八个月的身子了,你是不是该去看看她……」
「哼。」一提起这个,顾焱的眉就凝住了,世界上的女人里他最讨厌的有两种:一是野心勃勃的,二是没有自知之明的。而玉暖刚好就是野心勃勃却恰恰没有自知之明的。
这次选秀中,官居太宰、声名显赫的玉勒之女本是后妃人选中呼声最高的一个。
不料,皇上却出人意料地,钦点其为七皇子顾焱的皇子妃,妒煞了太子等一干人——要知道能得到玉暖,也就等于得到了权倾朝野的玉家作为后盾,这对于心怀野望的各位皇子无疑是不可抵挡的诱惑。更何况,玉暖年方豆蔻,还是玉家有名的美人坯子,姿色比身为皇贵妃的其姐甚至还要高出几分……
顾焱固然能够揣摩到父皇此举的心思。
玉家长女、玉暖家姊——玉寒在福兆五十年入宫,甫入宫六个月便获圣眷甚隆,如果不是因为一直无所出,六宫后位,非其莫属。尽管如此,这已经足以使玉家的势力范围扩张到后宫,此次选秀玉家又将幼女送入宫内,「飞燕合德」的剧码早已在民间传唱开来。而这,正是皇上所忌惮日深的事。
不仅如此,几位皇子的明争暗夺愈发明显,一场血腥的「夺嫡之战」如山雨欲来,呼之欲出。皇上虽然日渐龙体衰微,可是头脑却没有衰老一丝一毫,玩弄权术的手段是日臻炉火纯青:此举,更是制衡各位皇子和皇子背后朝中的各股势力的举重若轻的一棋。
所以,在膝下十四位龙子中,皇上独独挑中了有着「绣花枕头」外号的七皇子顾焱。
可是,千算万算,英明神武的昊显帝偏偏算差了这一着——他的七儿子,从来不是什么善类。
一个人若能在寸寸凶险、步步惊心,一不小心就会陷入致命漩涡的皇宫里,维持默默无闻、庸碌无为的形象长达十多年之久,功力之深厚不是更值得人怀疑吗?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是忠厚老实之人。
顾焱看穿了这一着的破绽,于是紧紧咬住不放:趁势和早已心怀不满的玉相合纵连横,取得了能够支持他与太子等人相抗衡的力量。而出征北疆、立下战功,只不过是他登基称帝的第一步。
当他决定走这一步时,他就预料到此去漫漫的崎岖和艰险。他也早知道母亲不会同意他的决定。只不过,当日母亲的反应,激烈程度却大大超出了他的意料。
思及至此,不禁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静一直在一旁仔细观察顾焱的神情。见那秀颀的墨眉又深锁几分,当下也猜到顾焱的心思,于是温声曼语道:「焱,会好的,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再困难的问题也会一个一个解决。所以,不要烦恼,好吗?」
「……」眉头终于慢慢松开,怀抱却更紧了。顾焱将脸埋在那柔暖的桂花香气中,舒服地喟叹一声:「有你,是我顾焱今生最大的福气。」
小楼外,一夜春风乱。绣阁暖窗上,人影成双,剪烛夜话。
品不完甜蜜的轻愁,说不尽别离的絮语,就这样,依偎到天明。
三月三,龙抬头。也是大军北征之日。
顾焱一身赤甲红披,乘骑在烈火上。他身侧并骑的是玄袍黑甲的朱鸾。
一声令下,大军前行,腾起浩浩烟尘。
两个月后的端午节前日,皇子妃第五静临盆,却遭遇难产。京中将消息快马传至前方。
其时,大军刚行至交河。听闻此消息的顾焱,心急如焚地星夜兼程,飞骑归京。途中十八个驿站,每经过一个驿站就换乘一匹快马。这些马都是为传战报应急所用的御马,匹匹都能日行千里。可是比起似箭的归心,顾焱骑在上面,却仍旧觉得太慢太慢。
就这样,顾焱在一日之内竟然赶完了大军两月的行程。由于逼得太紧,眼看还有几十里的路程,最后一匹马突然翻身倒地,口吐白沫,力竭而亡。饶是顾焱身手矫捷,被这么一甩也弄得狼狈不堪。可是他已顾不得自己,运起十成精纯的踏燕步,硬是以区区肉身行完了这最后的路程。
当他推开那扇熟悉的房门,已经是第二天的未时。
床上的人正一脸倦容,深沉地熟睡着。那苍白憔悴的容颜,仿佛刚结束一场异常激烈的鏖战。顾焱怜惜地伸手,想触碰心上人的脸颊,却在注意到自己满手的征尘之时,稍稍地迟疑了。然而仿佛得了什么感应似的,本来熟睡着的静却在此刻悠悠转醒。在视线触碰到那张满是污痕却难掩清俊的容颜时,她笑了。
「我说呢,小宝宝为什么一直不肯从娘的肚子出来。」本来清润的嗓音却因为过度的呐喊,而显得嘶哑:「原来他知道爹爹今天才回来,所以才决定一定要今天出生。啊,」说罢仿佛想到什么似的,欲坐起身来:「你一定很想看看他罢,我这就去叫婢女抱来。是个可爱的男孩喔……」
「别动。」顾焱阻止了静的动作,他只是一直定定地凝视着静,「孩子呆会再看。让我先好好看看你……」
在顾焱专注的视线中,静赧然地欲以手捂脸:「什么啊,这张脸现在一定很丑。你会看厌的。」
「才不。这张脸啊,我怎么都看不够。」顾焱握住静的手,幽黑的眸子眨也不眨,「一辈子……都看不够。」
顾焱只在静的房中逗留了半夜。下半夜刚过,就动身回营了。甚至连许多炽宫宫人都不晓得七皇子回来一事。
七天后,另一位皇子妃玉暖也分娩诞下一名麟儿。
「回来了吗?!」听见脚步声,玉暖急切地转过头去。
刚走进内室被玉暖过于外露的急切所惊吓到的小婢女寿儿愣了一愣,才战战兢兢地道:「回主、主子…是皇贵妃的使女来给您送补身子的药材……」
「滚!」玉暖又失落又恼怒地大吼一声,「好、好!顾焱,你好…!你肯为了那个贱狐狸一夜飞奔回宫,却不屑来看我一眼!我会让你为你的傲慢后悔不及的!」
深谙主子性子的寿儿早已急急关紧了门窗,此时才关切地道:「主子,您才刚生产完,保重身子要紧。」
「哼……」怒吼了一通的玉暖此时终于镇定下来,拍抚着身侧熟睡的婴孩,平静地问道:「那个药…还在不在?」
「主、主子?!这终究…不太好罢?」寿儿吓得结结巴巴。敢情主子还没放弃那档子事儿啊?
「要你来告诉我什么好、什么不好?」玉暖严厉地斥道,然后又道:「六月十七是那贱人的生辰,顾焱一定会赶回来。到那时,你就把药想办法给他喝下。哈,第五静,我要让你在你生辰那日,亲眼看到你心爱的丈夫是如何与别的女人苟且的!!哈哈……」一阵狂笑后,玉暖不忘记打量打量正在瑟瑟发抖的寿儿一眼——这小丫头较初到炽宫厨房那阵,已经出落得有几分水灵的少女模样了——遂吩咐道:「记住,那天穿得漂亮点。」
「啊…啊?主子要奴、奴婢……?」一听这话,寿儿双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难怪算命的说她今年煞星高照,有血光之灾……
玉暖绽开一个狠毒的笑脸,「呵呵,小丫头,能被七皇子临幸,可是你修了几世的福气!若是伺候得好、被收了房,你可别忘了我这个媒人啊……」
寿儿闻言,不禁暗暗垂泪:她当然不介意被拥有天人之容的七皇子抱,她介意的是,七皇子才有三位皇子妃,眼前这位任性且阴狠的主子就已经每天这么歇斯底里了,若是事成她真的被收了房,那被第一个拿来开刀的,不就是她吗?
在京城炽宫阴云密布的时候,前方的北征军内部也暗潮汹涌。
就在静生辰的前六天,顾焱接到了带领八百先行人马前去杨柳屯布防的命令。
朱鸾也是事后才知道的。当时他正接到紧急军情,说是边境上几个村落处频繁地出现胡塞军队。朱鸾疑心有什么猫腻,于是便抽调了部分人马,前去巡逻。谁知道去了三天,每天做的事就是在边界上来回遛马,比牧羊的还闲。不要说敌人了,就连小猫都没有看到两三只。
后来想起来,朱鸾才意识到自己中了——不是敌方——而是己方的调虎离山之计。这显然就是一个以让顾焱有去无回为目的的阴谋。可是当他赶回来时,顾焱和那八百人马早就深陷两万敌军的包围,和昊军失去联系长达两天。(请参考第九章《追忆》)
几次搜索未果后,朱鸾正坐在自己的帐中懊悔不迭地拽着头发。然而,把自己的头搞得鸡窝一样乱,并没有能缓解他焦躁的心情:「天啊,请你保佑保佑顾焱这小子罢!可千万不能让这臭小子死啊!就当是看在我那两位嫂嫂和刚出世的小侄子份上,您也得让他留着一口气回来啊!就算手啊、脚啊断它个一根两根、一条两条的,只要人回来……」
正这样漫无头绪地祈祷着的时候,帐外一阵骚动,朱鸾本无心思理会。却听闻有人吆喝:「顾副将——回来了!」
他一个激灵,抖身穿出帐门外——塞外明亮的月色中,两个下等兵士一左一右,搀扶着一个浑身带血的、基本上已看不出人形的人向他走来——那一刻,朱鸾「刷」地一声,两行眼泪就流了出来。
「老哥!」
朱鸾小心翼翼地从兵士手中接过顾焱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身体。当感觉到手下残破不堪的盔甲里还在不断渗出温热湿黏的液体,他的泪水更是如同边塞纷纷的雨雪一般,簌簌落下。这情形,让所有目击了这一幕的将士们也不禁热泪盈眶——饶是他们这些身经百战、铁骨铮铮的汉子,在面对如此一位身先士卒、英勇无敌的副将和这么一幅兄弟情深的图景时,又有几人能够不动容!
众人压抑的哭泣声唤回了顾焱的意识。他勉力地抬起几乎已经支撑不住的头颅,扯出一个血肉模糊的笑容:「干什么,哭丧啊?老子这不是没死么,好好地回来了。」
「你还逞什么强啊?!」朱鸾破涕大骂:「你明知道这是那帮人要害你,干嘛还像个傻逼一样往陷阱里跳啊?」
「呵…呵……」顾焱几乎已经是有上气、没下气地笑了,「难得人家把一个大好机会送上门来……不好好搞点名堂出来,怎么有脸回去见你静嫂子?」
「屁!静嫂子只想看见你好好地回去!」
顾焱张张口,还想说什么。尽管他的意志力惊人,可是这破损不堪的身躯,已经容不得他再保持清醒的意识。
在他昏迷的前一刻,最后一句话就是:「别让她知道……」
朱鸾在顾焱的帐内徘徊了大半夜。看着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全身被绷带包裹得仿佛一个人偶一样的大哥,他内心阵阵绞痛。
距离黎明还有几个时辰,一个完整的计划已经在他的头脑里成形。
「三天后就是静的生日了。如果大哥没回去的话,她肯定会猜到这边发生事情了。」他仰望着草原上浩瀚的夜空,下定决心道:「一定要把所有事情,在三天内解决!」
主意既定,朱鸾很快着手联系了一批投效于他和顾焱的将领。其实在这两个月行军过程中,朱鸾和顾焱就已经开始不间断、大力度地笼络军中人心,他们深谙陈胜吴广「鱼腹藏书、狐鸣篝火」之道,并巧妙地利用了军队里不少下层将领的心理——他们中的很多人,对于有太子势力撑腰的主将和若干高级将领作威作福、鱼肉兵士的做法,早已经心怀不满久矣——采取了怀柔政策,很是拉拢了一大批人。
而这次,主将想借胡塞之手除去顾焱的阴谋不但没有成功,反而还使「顾副将一人独战两万胡塞敌军、单枪匹马砍下敌将首级」的事迹在军中散布开来,顾焱骁勇善战的形象在众兵士心目中已经近乎神祇,更是人心所向。于是朱鸾断定,「斩木为兵、揭竿而起的时刻到了!」
当夜,朱鸾派人在粮草库边放了一把不大不小的火,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另一边,几名武艺高强的士兵穿上了从胡塞俘虏身上剥下的衣服,操起缴获的胡人大砍刀,伪装成胡塞奇袭的精兵,趁夜摸进了主将的营帐——
话说,这个不学无术、只会狐假虎威的主将在看到顾焱回来以后,本来宴饮游乐的大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可是在全军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敢在营内对顾焱下手。正苦恼着如何向京城方面交待,于是连夜召集了手下同为太子派系的几个反动将领充作臭皮匠,凑在桌前开紧急会议。
待十数个威武雄壮的「胡塞」兵士冲进帐里,帐内诸人都傻了眼,而桌上正摊着和太子商议谋害顾焱的罪证文书。众家义兵兄弟们胸中火起,想起顾副将与胡虏鏖战一场至今仍旧生死未卜,而这群狗官却在商讨如何谋害忠良换取自己的仕途,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一窝都砍了!」于是一人逮着一个,手起刀落,「嚓嚓嚓」数声脆响,几个畜牲就这么头颈分家了。
事成之后,朱鸾按照计划,迅速组织后续情况的处理,先灭了粮草库的火,砍了几个胡塞俘虏的头示众,然后对外宣布「胡虏贼人夜袭我军,陈主将及将领数人不幸遇袭身亡」,随即顺理成章地接手了北征军的一切事务。
短短三个时辰里,北征军完成了一次彻底的军权更迭。从此,顾焱在北征中一马平川,再无肘掣。
第二日,朱鸾将军中布防事务交托给了几个心腹手下以后,又在仍旧昏迷的顾焱床前徘徊了一阵。床上人的呼吸已经平稳了许多,又找来军中的大夫仔细询问,得到答案说修养个两三日,就会恢复意识了,朱鸾这才放下心。当下要了一匹脚程快的战马,直奔央月的方向而去。
此去央月,对于再度见到静这一事实,要说朱鸾没有一丝紧张和期待是不可能的,可是他已决定一生都要压抑对于静的爱慕。因为,在他心目里,早已经把顾焱当成他真正的大哥了。而大哥所爱的人,对于他而言,则永远只是「嫂子」而已。
可是,朱鸾所没有想到的是,此行的目的地——炽宫却早已布下了蜜罐般的陷阱,只等他像无知的飞蛾往下坠,酿出他即使用一生的泪水来还、也还不清的苦果。
朱鸾一进宫,就直往炽宫里奔。刚入门,迎面而来一个桃红春衫的小丫头。
看见风尘仆仆的朱鸾,小丫头很是一愣。
朱鸾诧异地摸着自己的脸,莫不是北疆的日头风沙太大了?「这离了才几个月,怎么宫里的下人连爷都认不出了还是怎地?」
「哦、哦……」小丫头这才似乎反应过来,急忙行礼,喏喏道:「奴婢请爷安……」
朱鸾一挥手:「免礼了。你的静主子和晴主子呢?」
听了这话,小丫头又是一愣。
「你该不会要告诉我,你连这两位都不认得罢?」
「不、不是的……」小丫头辩解道,吞吞吐吐地解释:「是这样的,两位主子一大早就出去了。奴婢也不知道两位主子去哪了。这样罢,爷您先在花厅里坐着休息,我去问问门卫……」
朱鸾狐疑地盯着眼前这个小丫头,被那种眼光打量着,是人都会不寒而栗。寿儿在心里哭泣着:「妈呀,该不会被看出来我是在说谎了罢。」
就在寿儿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的时候,朱鸾才大赦天下:「嗯。你去罢。」
他没有坐下,只是一直在花厅里踱着步。绕了不知道几个圈,才看见刚刚那个糊涂的丫头气喘吁吁地跑来了:「爷…问到了,两位主子今天天没亮就去了大明寺上香,为两位爷祈福。这会儿功夫应该就快回宫了。静主子临走前还吩咐,要是北疆来人了,就先请到后厅休息。」
朱鸾没有说话,只是示意寿儿带路。寿儿便带头走到花厅屏风后一间偏厅,打开门后,桌上果然已经布置好一桌精致的酒菜:麻辣子鸡、清蒸鲈鱼、桂花酿圆子、八宝素鸭、龙井碧粳米粥——都是顾焱平日里爱吃的家常菜色。桌边的水盆里还温了一壶酒,朱鸾嗅了嗅,是上好的竹叶青。
看见朱鸾不疑有它地坐下来,自斟自饮起来,寿儿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那…奴婢先退下了?」见朱鸾没有反驳的意思,寿儿急忙旋身离开:「此地不宜久留啊,万一呆会酒里的药发作——」
「等等——」
寿儿的一只脚刚要跨出门槛去的时候,身后的人突然出声唤住了她。
寿儿全身僵直,一颗心又再度被吊到了嗓子眼。好容易调整好了僵硬的面部表情,寿儿转过身去:「爷…还有事吗?」
「我从刚刚就一直在怀疑……」朱鸾又用那种发毛的眼光盯着寿儿一直看,这话无疑让寿儿心里一突,就在她犹豫是不是要跪地求饶然后全盘招供的时候,朱鸾继续道:「你是不是穿得太少了一点?」
「呃?!」寿儿傻眼地看着自己身上这件半透明的桃红色春衫。
朱鸾一本正经地道:「虽然现在入夏了,但天气还是挺凉的。你穿这么少,小心风寒。」
寿儿挤出一个怎么看都像面部肌肉筋挛的笑容:「是、是。谢谢爷关心,奴婢这就去加衣服。」
合上门,行出十米远,寿儿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像这种一波三折、一唱三叹的剧码以后还是少演,真是怕怕啊。寿儿一边拍着胸脯,一边抹着额头上的冷汗,径往玉暖居住的偏殿去了。
「你确定他喝酒了?」
「是的,奴婢亲眼看他喝下去的。」
「呵呵……」朱红檀口中泄露出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阴笑,明眸一转,看着眼前毕恭毕敬的小丫头,「这件事儿你办得很好。本来我还担心主角没来,这戏怎么演下去。不过现在看起来,一场『叔嫂通奸』的好戏似乎更值得期待——这点子不错,没想到你这小脑袋瓜还挺好使的。」
虽然心里沾沾自喜,寿儿仍旧很自谦地道:「不、不,这都是奴婢在折子戏上看到的。为主子分忧,本来就是奴才们的职责。」
「哟,这么忠心倒也难得呀。行——」玉暖爽快地答应了:「只要你接下来顺利地把第五静那个贱人带进朱鸾的房间,事成后,金银珠宝的赏赐…少不了你的。」
「是!」寿儿忙不迭地答应了,心里还在为自己想出的办法叫绝——在自己逃过一劫的同时竟然还得到了主子的赏识,看来前途光明啊!那个大明寺的疯和尚果然是信口开河的,什么「血光之灾」!呸——
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身后两道充满了杀意的冰寒眸光。片刻前还巧笑嫣然的玉暖,看着一蹦一跳离去的寿儿,喃喃自语道:「比我心思还多、还阴险的人,留在身边可是个祸害啊……」
丝毫不知道主子心思的寿儿正兴高采烈地向前厅奔去,刚到厅门,就看见披着披风的第五静正款款向里走来。
「静主子——」寿儿殷勤地迎上去,「朱爷回来了!已经在后厅里等着了!」她十分肯定眼前的这位就是第五静,因为她身上那件银灰色飞流纱披风还是早上自己亲自给披上的呢。
「朱鸾?怎么会是他?」少女的眉头微微地蹙起来。
「是啊。朱爷已经等了很久了。」看着眼前人蛾眉微蹙,宛如西施捧心般恹恹的样子,寿儿更加肯定了。
「……好罢,我先去看看。」「静」走到屏风后,推开门,一阵奇异的酒香扑鼻而来——
忽然,她感到身后有人猝不及防地推了她一把,踉跄地往房里走了几步。身后的门「啪」地关上了,随即传来锁头的响动。
「喂!干什么?!谁把门锁起来了?」
不顾房里人的拍打呼喊,寿儿掂掂手中的钥匙,得意地笑了——「对不起啊,静主子,不过为了造成『既定事实』,也只好委屈您跟朱皇子好好地——亲、热、一、下喽!」
随即,她哼着小曲儿,脚步轻快地往皇贵妃玉寒的水宫去了……
向阴的房间里,弥漫着酒的气味。还有一丝丝,甜腻而诡异的香气。
像是某种植物的花。又似乎掺杂了雄黄一类药石的味道。
她放弃了喊叫,摸索着向桌边的人靠近。
「朱……鸾?」她试探着叫了几声。趴在桌上的人似乎进入了熟睡,没有任何反应。
她环顾四周,这是什么情况?屋内一片狼藉,桌上姐姐备的饭菜早已盘碎碗打,汤汁酒水洒落一地。
视线又转回桌上人。她尝试着,推了推那人的肩膀:「朱鸾,发生什么事了?你快给我起来!」
这轻轻的触碰,却仿佛一剂兴奋剂打入了那人的身体里。只听闻一声极度压抑而苦恼的□□:「哼……」
「啊?」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只强而有力的手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确定吗?你真的确定吗?」
从水宫来炽宫的一路上,这个问题被不下十次地问起。寿儿按捺下语气中的不耐:「回皇贵妃娘娘,我确定,是真的。比珍珠还要真。」
玉寒终于放下心来,随即昂首挺胸,整理出一副皇贵妃的仪容,故作姿态地道:「那好!立刻随本宫去捉奸!本宫,可绝不能让皇宫里发生这等污秽腌臜之事!哼哼,通奸要是被捉到,那可是骑木马、受腐刑的罪责啊……」她如何能不晓得妹妹的心思?想当初,她能爬到皇贵妃的位置,也还不是拜这些小手段所赐?
听见那和玉暖如出一辙的阴恻恻的笑声,一旁的寿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果真是姐妹啊!
一行人进了炽宫,沿着甬道,直穿花厅。站在悄无声息的门前,玉寒狐疑地问:「是这里?怎么会一点声音也没有?你真的搞清楚了吗?」
寿儿此时也慌了,手忙脚乱地打开门上的锁:「不会啊!两个人明明锁在这里的!钥匙也只有我有啊?」
说话间,房门大开——
众人往屋里一探——只见满地杯盘狼藉,正对着花园小径的窗大敞着,六月的微风正有一拂、没一拂地撩动着素花帘布——哪里见得那两人的影子?
就在这时,一阵轻柔的脚步如落花坠地,由远及近——「哎呀、皇贵妃娘娘?您怎么会来炽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