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特别篇 玉蝴蝶(上)(1 / 1)
玉蝴蝶
飞叶轻舟惊起,猿声两岸,孤雁一行。巨浪穿石,梦里战鼓悲凉。暮云紫、边城疾渡,残阳赤、旌帜激扬。起萧墙,马蹄声乱,犀角声长。
痴狂!红颜信美,山河诚壮,几度沧桑。指点前遗,彝陵赤壁俱茫茫。数今古、万般成败,笑青史、几个君王。早归航,渔樵江上,弄鹤梅旁。
夜,已很深。很静。
雕花窗棂里,一点残灯如豆。灯下伏寐的人似乎已经睡得很沉。
一扇折门轻推,半面孤影。人影走入屋内,刻意放轻了脚步。看见桌上趴着的人,来人脚步凝滞,随即转向一旁架上搭着的红缨披风,取将来轻轻覆于睡梦中人的肩背之上。
这轻如落羽的动作,毫不意外地将桌上人惊醒。只见那惊鸿流光的眸子亮起,昏暗的烛火里,还未及辨清来人的容颜,一声呼唤就已脱口:「静……」
太子一愣。他怔怔地看着那张带着隐约泪痕的倾世容颜,和那人手肘下压着的一幅画卷。
「是你啊。顾炀。」顷刻间,凌帝已经回复了往常的模样,「有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这许是太子懂事以后第一次和父亲面对面地交谈。相隔尺把距离,局促的脸上两个酒窝更显得腼腆。「只是来看看父皇歇下了没有。」
「……」凌帝凝视着眼前的太子,「你长得果然很像你的母亲,特别…是脸颊上的酒窝。」
「呃?!」这也是懂事后第一次听父亲提起母后的事。
凌帝侧脸,再度将目光凝于桌上画卷。画卷中,佳人如昔,彩衣飘飞。
缱绻一笑,回眸已是地老天荒。
「对…就是这样。先转半圈…停……头向肩后垂下……水袖一甩……」
青瓦赤柱的亭台里,传来阵阵豆蔻少女的轻软嬉笑。花团锦簇般,众人包围下的彩衣少女正翩然起舞。两道行云流水般的月白水袖,从空中悠然拂过,那一垂首,一凝眸的温柔,便见得水莲花般的不胜娇羞。
众少女纷纷效仿起那幽雅的举手投足,却怎么都不得其中神韵。其中一人调笑道:「静儿,这水袖的功夫,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可真不简单。你怎地这般熟稔?」
「说来不怕各位姐姐笑话,家母原来便是在戏台上唱青衣旦角,静儿自小体弱不比家妹,习不得武,所以闲来家母便教静儿习水袖。」
「哟,难怪静儿妹妹的腰身这么纤细好看。敢情我们把这水袖练好了,也能得个像静儿妹妹一样的小蛮腰?」说罢,便有人笑闹着扑将上来,要搂彩衣少女的腰,惊得怕痒的彩衣少女匆忙旋身。惹得亭台里又激起一片欢快的笑漪。
人群里,独独一个素衣女子斜倚在阑干上,含笑看着众人打闹,既不习水袖,也不搭腔。
有人注意到她:「晴儿,都说姊妹一心,更何况是孪生姊妹。怎么倒觉着,你和静儿除了样貌,其它倒没有一点神似的?」
「老天不公平呗!」素衣少女闻言道:「把琴棋书画的神经都长到了姐姐身上,把我生得五大三粗的,也只能去干干习武这样的粗活了。」说罢,状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嘻笑。
正是气氛融洽的时候,庭外林间小径一阵脚步,远远走来三人。
为首的是身着鹅黄衬底翠羽锦绣披褥、腰缠紫金玛瑙束腰的明艳少女,年龄与亭台里的众人相仿,可是稚气的玉颜上却写满不可一世的傲气。两个婢女垂首敛眉地跟随在她身后。
明艳少女甫出场,本来热烈的气氛顿时仿佛凝滞了。空气里隐隐浮动着不稳定的尘埃。
只见少女的秀眸浅浅一扫,勾起一个冷冽的微笑:「我说呢,是谁带头把这些卑贱戏子的行头搬到这里!」似乎没有看到彩衣女子一般,少女自顾自地对其余众人说道:「这里是赤城,不是戏台。你们是秀女,不是戏子。别忘了你们的身份,跟那些出身下流的贱民瞎起哄!」
看着众人敢怒不敢言的表情,少女志得意满地旋身离开。身后有人低声道:「不就是玉相的女儿么,高贵到哪里去。」
然而终究不欢而散,人群寂寂离开。只余素衣少女和彩衣少女姊妹二人。
见彩衣少女一直垂首不语,素衣少女拾起石桌上散落的袖套,径自挽起道:「水袖的话,我也来试试看好了。不过我一向笨手笨脚的,姐姐可别笑话我。」
说着,慢慢旋身,将手中水袖用力一甩——
然而水袖这个东西,凭的就是一股子巧力,所谓「欲左先右、欲前先后,逢开必合、欲上先下」。用蛮力反而容易搅得一团乱了。
只见得很快素衣少女手中的水袖就纠缠成一团,垂在地上无法舞动。少女懊恼地挣动了几下,不料将自己的脚步也绊了进去,眼看着就要重重摔个狗啃泥——
在彩衣少女的惊呼中,素衣少女一个轻巧的燕翻身,稳稳地站在了亭外的地面上。
彩衣少女这才破颜一笑,「每次都这么鲁鲁莽莽,非要把姐姐吓出病来才甘心么?」
素衣少女俏皮地做了一个鬼脸,「不倾情演出,哪能换来姐姐的倾城一笑?」
「贫嘴。」彩衣少女嘴里这么说着,心中却深深地为妹妹的一番体贴心思感动。
姐妹谈笑间,亭子边的草叶突然一阵响动。
晴一个回头:「不会又是那个孔雀女来找碴罢?」却看见灌木丛里一个黑衣少年冒出头来。
「你……」这里是入宫参加选秀的秀女活动的区域,平日里就连侍卫都不得靠近,这个少年又是哪个狂徒?
不料少年开始滑稽地朝亭中两个少女挤眉弄眼:「姐姐!两位大姐!拜托你们就当作没看见我好不好?继续跳跳舞,赏赏花!」
静看着少年跳脱的表情,噗嗤一笑。
晴道:「行了行了!我们答应你,只要你别再挤了,那张脸…我都看不下去了。」
少年委屈地一瘪嘴。这时不远处一阵喧闹的人声,呼喝声由远及近:「那家伙往这边逃了!快搜!今天绝不放过这野种!」
四五个贵族子弟模样的人见到眼前立着的两个少女,明显地一愣。
「大胆!你们做什么?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竟然敢来这里撒野?」没有想到,平日里弱不禁风的静素整容颜,一声喝令,竟然将眼前众人震慑住了,再不敢用不恭敬的眼神看二人。连一向以保护者自居的晴也怔怔地看着这个外表柔弱的姐姐。
为首追捕者不得不屈服于眼前这个少女的气势:「冒犯了两位秀女姑娘,实在抱歉。不过片刻前有一个贱民冲撞了太子,我们只是奉命来追拿。」
晴闻言,眼神忍不住往树丛里的少年身上溜去。然而静却仍旧面不改色,眼不斜视道:「大人,我们没有看到什么贱民。不过奉劝大人一句,最好带上您的人退出这里,不然发生了什么……瓜田李下的,大人可不好解释啊。」
为首的人明知道少年就在此处,然而静的话却让他不得不权衡再三,最后只能忍气吞声回头道:「走!我们走!」
人刚撤。少年忙地从草丛里冒出头来,以崇拜的眼神看着静:「这位姐姐!你好神武啊!」
看着少年,静又噗嗤一笑,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取下少年头发上还挂着的树叶。
只是轻柔的一个动作,随着彩衣少女手的移动,少年仿佛闻到一阵月桂的芳香。只是一刹那间,他怔愣了。
一旁的晴好奇地打量着少年,情窦未开的她丝毫没有觉察到少年眼底流动的情愫:「刚刚那些人,为什么要追你啊?他们说你冒犯了太子。是真的吗?」
「哦。」少年满不在乎地蹭蹭鼻头:「我只不过揍了他一顿而已。」
闻言,静和晴双双惊诧了:「只不过?」这样的大罪,换作是旁人早被斩首示众了。晴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我记起来了!你……你就是那个皇上新收的『乞丐养子』对不对?叫朱……朱什么的……」
「晴!」静嗔怪地看着口无遮拦的晴。
不料少年却仿佛毫不忌讳,顺着晴的话往下说:「是朱鸾。鸾凤的鸾。」
静只能抱歉地向名叫朱鸾的少年笑笑。微微弯起的眼睛月牙泉一般,脸颊两侧圆圆小小的酒窝更见得可怜可爱。
朱鸾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突然发现新大陆一样:「你们……你们长得好像!」
静再度掩嘴微笑。而晴则是翻了个白眼:「不会罢!你现在才看出来啊?」
静向朱鸾介绍道:「我是第五静。她是我的妹妹,第五晴。」
朱鸾若有所思地绕了两圈道:「这位静姐姐果然人如其名,温柔婉约,静若处子;只不过这位晴姐姐嘛,就……」
晴眉头一挑:「怎样?」
朱鸾只是摇头不语,连连叹气,惹得晴一阵火起,追着朱鸾打。说来也怪,名叫朱鸾的少年虽然年纪小,却灵巧得像条泥鳅似的,每次刚碰到衣服便一下就从晴手中溜走了。晴也是随着作为将军的父亲扎扎实实学过几年武艺的,一般五六个男子和她对打,都不一定能占到便宜。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难缠的对手,激起了斗心,追打着也便不肯松手。
三人笑闹着,忽闻亭下人语。
凝神看去,却是刚刚搜捕朱鸾的那群人中的为首者,而和他对话的,却是一个身材颀长、一身绯红纱衣的少年。
那首领似乎正言辞激烈地劝说着对方,可是红衣少年却一直不为所动的样子,姿态冷漠地任由眼前人口沫横飞。
「糟了,」朱鸾的眉头紧紧皱起:「那王八还没放弃啊?一定要抓到我才甘心啊。」
晴没好气地瞪了朱鸾一眼,转头盯着下面的红衣少年:「那个人好像有点眼熟啊……啊,是了。是七皇子顾焱。人家都说七皇子嗜穿红衣,果然所言非虚啊。」
「吓?他也是皇子?糟了糟了!」朱鸾急得跳脚:「居然搬皇子做救兵,他们肯定一会儿就搜到这里了!这回就算是秀女姐姐也救不了我!」
「我看未必。」静反倒很沉着的样子。
晴和朱鸾刚想追问原因,只见仿佛为了验证静的话似的,一直垂首不语的红衣少年突然抬起头来往亭子的方向看来——
那惊鸿一瞥,触碰到静的视线。高高束起的额发下,露出了那张在流言蜚语中渲染得近乎神话的惊艳容颜。对上那双古井般波澜不惊的双眼,静突然感觉到内心某处被突地触碰了一下。
那人似乎微微地勾起唇角,若有似无地一笑。
随即回过头去,对眼前人说了几句什么。只见那首领垂头丧气地行了礼,转身走了。
「看来七皇子,真的如传说中那般善于韬光养晦,隐藏自己,不会参与任何一派的争权夺势。」静悠悠说道:「今天一见,果然如人言所传。这样一样近乎神仙的人儿,又怎么会让太子或者其他人白白利用。」
晴听了良久,没有明白话中玄机。然而她唯一肯定的却是:姐姐很欣赏刚刚那个七皇子。不由得一句调笑:「姐姐,我可算知道你的心思了。你是在想:如果这次选秀没有被皇上选上,能被赐给那个七皇子,也是不错的!我说的没错罢?」
静一听,登时双颊红透:「你这张嘴!」却始终没有否认晴的话。
她们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朱鸾陷入了意味不明的沉吟。
武较场。
烟尘腾起中,朱鸾将五皇子重重摔下了马。这已经是第四个了。
是的,自从甄英考核之后,他被皇上收为养子,赐名「鸾」,还接入赤城以后,像这样的大小事端就从来未曾停止找上门来。他那十多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是的,如果处心积虑羞辱他、谋害他的人也能被称为兄弟的话——一直将他视为拔之而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其实他一个小小乞丐,又有什么所谓——明知道异姓者根本不可能继承皇位,他们,不过是想通过羞辱他发泄内心的不平衡,从而获得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罢了。
就像这次马上战技的考核,亏他们之前还特地给他的马准备了「大礼」,结果最后被狠狠一个个摔下马来,在地面上狼狈不堪的,还不是他们自己。谁叫他可是集「文魁」「武斗」为一身的人呢。
此时,朱鸾正威风凛凛地骑于马上,睥睨着地上□□的人。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活得如此有尊严。是的,尊严,比那些自矜于自己高贵血统姓氏的皇子们更有尊严地活着。
然而眼角余光过处,却发现了那个少年。
他仍旧一袭红衣。仿佛一团不知疲倦的火似的。
可是他的神态却异常安详。似乎事不关己的局外人,看着场中央这场不折不扣的闹剧。眼中出现了怜悯的神情。
那种神情把马上的少年刺痛了。他讨厌他。当他第一次见到他时,那双黑白分明、仿佛洞穿了世事的眼睛就仿佛针一般,毫不畏缩退怯地看着对方。你笑时,他看着你,仿佛读懂你微笑背后隐藏的罪恶;你哭时,他看着你,对于你的泪水他漠然无动于衷;你得意时,他看着你,仿佛你是天下最可笑的跳梁小丑;你失意时,他看着你,仿佛他早已知晓你殊途同归的结局。
「那样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少年的眼神,是多么可厌啊!」这样想着,他策动坐骑,来到他身前,□□一挥,锐利的锋芒直指对方咽喉。
「你跟我打!」
一声巨响。
烟尘弥漫处弹出两道流星般的人影,各自划出一条优美的抛物线,重重地砸将在地面上。瞪视着对方,两人都已通体红透,血污尘土沾染了一身。
本来乐得见鹬蚌相争的太子,阻止了宫人向皇上禀报。不料两人的斗争逐渐白热化——马死了,枪折了,由普通的械斗上升到以命相搏的程度却是大出众人意料。一时间,斗场内飞沙走石,两人正打得难解难分、昏天暗地,太子一众人早已夹着尾巴逃开了。只留下场中的这二人。
可是朱鸾还未放弃。
他喘息了一阵,挣扎着爬起身,拖沓着脚步,接近另一头躺在地上还没有任何动静的人。
「嘿嘿……总算分出个胜负来了罢。」他艰难一笑,突然用力扭住昏迷中少年的脖子,纤细的颈项在他的手中仿佛不堪一折,「怎么啦?终于不笑啦?你的优越感呢?你们不过是些外表堂皇、内里却早已腐败堕落的皇子,」耳边响起静的话,当日情形又历历在目。「我和你们不同,我可是有自尊的人!」
一双凤目忽地睁开。如玻璃珠儿般光耀的表面滑过一道通透的天光。
朱鸾还处于怔愣之中,只觉得腹部一阵剧烈的疼痛,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被击出三丈远。
「……真恶心。捏着别人的脖子那么久还罗里吧唆一大通。」
顾焱脸露嫌恶地摸着自己脖子□□在外的部分,看着朱鸾道:「刚刚我怎么好像听到一个有趣的词藻……『自尊』?」
看着那张脸上露出的凛冽笑意,再一次刺痛了朱鸾:「真可笑——一个被人当玩物一样带进赤城里的乞丐,难道还有资格谈论『自尊』?」
顾焱满意地看着朱鸾的脸在一瞬间变白。本来已经筋疲力竭的朱鸾,在听到顾焱刺耳的言词以后,突然全身充满了气力。他爬了起来,机械地向顾焱冲来,抬手就是一拳——
顾焱也没有阻挡躲闪,硬生生地挨下那一拳。他摇晃了几下,稳住了身形,随即也反手回了又狠又快的一拳。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你一拳,我一拳,仿佛小孩过家家分果果一样。旁人见了许会觉得有趣得紧,可那你来我往,都是扎扎实实,拳拳到肉。
最后一拳,两人重重倒地。看着对面人狼狈不堪、气喘吁吁的模样,朱鸾想自己的模样大概也好不了哪里去,又仔细思忖了一遍刚刚发生事情的经过,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听见那恣纵得万里无云的畅快笑声,顾焱先是一愣。想起两人方才孩子气的举动,顾焱也忍俊不禁,几缕黑发荡下的唇角,浮起一抹清浅的笑意。
「……是啊,你说的没错。」面对这样一个笑容,朱鸾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如此自然地直抒胸臆:「我从来不怕别人看轻我是个乞丐。就算是乞丐,也可以很高贵地活着。我怕的,是像现在这样,每天浑浑噩噩的活着,不再有存在的实感。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我跟随义父来到这个地方,到底是对是错……」
较场上的天空逐渐暗下来。残余的夕阳逐渐在赤城那一线险峻的城墙轮廓上辗转死去。
「……我也一样。」
「呃?!」朱鸾惊疑地转过头去,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表情。
「……活着的实感,我也一样找不到。」夜风里传来那人缓慢的语声,「可是,一切很快就会不一样了。」
「不一样?什么不一样?」
「那里。」朱鸾顺着顾焱伸出的手指看去,正是赤城日光消隐的地方,「看到了吗?我要从那里突围!」
那带着隐喻意味的手指点处,他看见历史已经在暗处风起云涌。
天上的星辰即将被改写,浩瀚的金戈铁马,都源于这一刹的风云际会。
不久后,一年一度的选秀结束了。
这次的选秀,皇上只点了三个秀女。其余四百三十八名秀女,少部分则被配与皇亲国戚,更多的,则是作为奴婢充入后宫。
其中,当朝玉相的女儿玉暖被配与了七皇子顾焱。除此以外,还有第五将军的女儿们,那对孪生姊妹花。
「姐姐!你在做什么?!快下来!」
自从两个月前,七皇子顾焱将三名秀女收房、完成成人礼的一部分后,便正式搬入属于自己的炽宫居住。炽宫除了顾焱、三名皇子妃和为数不多的宫人以外,另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人半是霸道半是无赖地住了进来——从此这个小小的偏宫就再没有片刻消停。
彩色的丝绦在空中飘飘摇摇,柔弱如槐树上挂着的少女。
彩衣少女正以一种极其险要的姿势悬在半空,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落的样子,看得人惊出一身冷汗。此时,她正勉力舒展着柔软的腰肢,伸手试图勾着挂在枝稍的某样物事。
「哈哈……」不顾一旁素衣少女喷火的目光,树下的少年恶作剧得逞地大笑起来。笑意飞扬。
「朱——鸾——又是你!你又想搞什么鬼了?」
「别说得这么难听嘛,晴姐姐。」朱鸾丝毫没有悔改之意,仍旧嬉皮笑脸地道:「某人跟我打赌,说我不能把静姐姐弄上树去。我这不就把人弄上去给他看看吗?」
晴随即把谴责的目光投向一旁的「某人」——此时的「某人」正怡然自得地坐在不远□□中的石桌边,对树下的闹剧充耳不闻的样子,悠然自得地品着杯中茶。
晴收回目光,抬头对树上的静叫道:「姐姐!别管那双鞋子了!快下来罢!很危险的……」
「再等等、马上、马上就……」静已经爬到枝干的最末端,伸出手勉强地取下挂着的一双绣鞋。看着手中的鞋,静终于舒了一口气笑了,刚要回转,手一撑空——
「姐姐!」「——静!」
树下两人同时惊呼出口。彩衣女子像坠落的槐花,慢慢飘落。
半空中的静只觉得身体一直失重,只敢紧紧闭着眼睛,甚至连喊叫都无法——忽闻耳边风声一转,一股沁凉的馨香,在鼻尖淡淡散逸开来。等了半天,发现没有再下降的趋势,她才怯怯地睁开眼来——一袭夏纱红衣,和衣襟上秀丽的海棠花纹,往上是修长纤细的脖颈,再往上就是——
「嘿……」来人轻声低笑起来。胸腔传来隐隐的震动。
这一笑,让那本来就绝美的容颜好看得触目惊心。这是第一次他对她这样笑。以往每当她看到他,她总会有有片刻的错觉,无论是众人中擦身而过她偷眼的一瞄,还是那隔着深深院落有意无心的遥望,她总会觉得,那人嘴角带着一种恍恍惚惚、她所无法理解的弧度。
「……走不动了?是不是要为夫抱着你回房间?」这句略带轻佻的调笑,让还处于怔愣状态的静一瞬间反应过来,挣扎着从顾焱怀中下地。
「姐姐!你没事罢?你脸好红哦。」晴担忧地看着静,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哎呀,糟糕,怎么这么烫?」
「没、没事啦……」静慌忙别开头,拉着莫名其妙的晴匆匆离开。
「姐,那两个人看你不会武功,就老是喜欢欺负你,太可气了!」一路上,晴都在为静打抱不平。然而静却什么都没有说,恬恬一笑。
少不更事的晴又怎么会知道呢,欺负心仪的女孩,正是思春期的少年特有的表征。
然而许是大汗后受了风寒的缘故,身子本就弱的晴当夜就发起高烧来。
「我才刚来,就正巧碰见你们闯了这祸。」白色帘帐被掀起,藏青色布衣的中年妇女走出来。已经青春不再的脸经过岁华的洗礼,只余一片空雅素净,微微冷凝的眉显露出明显的不赞同,「平日里我不在,真不知道要捅出多大的夭蛾子呢。」
此妇,正是顾焱的生母,前宫女董氏。
经过先皇允许,现在她独居于静宁庵里,长年专心礼佛,青灯古佛相伴。偶尔才会像今天这样,回来看看。
「娘……」两个少年同时脱口,然后尴尬地互看对方一眼。不久前,朱鸾认了董氏作义母。董氏对待这个本是孤儿的少年,和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一视同仁,毫无不均。就凭这点,朱鸾打心里敬重董氏。
「好了,不用说了。」董氏看看面前的两个儿子,转向顾焱:「肯定是你唆使的,对不对?」
「我……」顾焱嗫嚅着,但是在母亲面前,他也不敢反驳。
「唉,真是罪过。你都是有家室的人了,怎么还不懂长些心性?教坏弟弟,折腾自己妻子,你看看你自己,有哪点像话?……」
顾焱垂首听着,不时「唔…嗯…」应着。朱鸾早在一旁笑得抽了筋——原来这个非人类也有被治得服服贴贴的一天啊,不过他还真的看不懂,顾焱这种对于母亲又敬又畏的感情,究竟从何而来?
「好了,我走了。下次再来,若是让我再看到你们俩小子使坏,我就向佛祖请罪,自绝饮食。」
董氏撂下一句重量级的威胁,然后走了。
「那件事……」朱鸾目送着董氏的背影,「你还不打算跟娘说吗?」
「……嗯。」沉吟良久,顾焱道:「事情没有做成,对谁也不要宣扬。我们……就静静等待时机罢。」
接下来的几天,顾焱和朱鸾果然收敛许多。不但没有用一些阴损的恶作剧打扰第五静的修养,而且静还时不时会在房间的窗台上发现一些别出心裁的「小礼物」。
「啊,今天是桂花——」静惊喜地捧起一束用锦带细心扎好的精致的小花束,浅白嫩黄的小小花朵,星星点点地缀于翠绿欲滴的绿叶之中,桂花那种特有的甜蜜而温暖的芬芳顿时萦绕一室。
静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中的香气,沉醉地微笑:「七皇子居然知道我最喜欢月桂花…而且每天都送些不同的小玩意儿来,呵呵…七皇子竟然是这么贴心细致的人……」
一旁的晴几次张了张嘴,可是看着姐姐那幸福而满足的模样,最后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其实她想说的是,「那些东西,才不是七皇子送的呢!」
她想告诉姐姐,「姐姐,你好好看清楚啊!真正对你好的人,不是七皇子,而是——」
有一天傍晚,姐姐说是房间里药味太浓了,想出去庭院里透透气儿。
她等到天都黑了,姐姐还未回来,她便出门瞧瞧,才发现——姐姐坐在最喜欢的月桂树下睡着了。她刚要出声唤醒姐姐,一个少年无声无息地潜过夜色,靠近了桂花树下酣睡的少女。
她看见,朱鸾轻轻地解下身上火红色的披风,像对待一尊易碎的瓷娃娃一样,小心翼翼地帮静披好。然后,依依不舍地流连片刻,他俯下身子,伸出手去——
她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上——她以为他会吻姐姐——然而终究没有,他的指尖只是缠绵地徘徊在姐姐的脸颊和脸颊上清浅的酒窝处。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直起身来,走了。
那一刻,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还在胸腔里怦怦跳着,撞得心口都痛了。她也说不清楚,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既复杂且沉重的纠缠心思。仿佛初初尝得爱恋甜蜜的少女,却又因无望的相思之苦落下泪来。
可是那个少年眼里的柔情,却清晰地烙印在她的眼底了。那一瞬间,她突然明了前两天朱鸾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了,无论她怎么问,朱鸾也只是嘿嘿笑着说是和太子打了一架——太子月宫里的桂花,是整个赤城开得最好的啊!
她不禁猜测,能够得到他垂怜的女子,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罢?因为他断不会让心上人受到一点伤害——哪怕自己伤痕累累,也会朝对方露出让人安心的微笑。只可惜,她想,获得这份幸福的人,绝不可能是她了。
鼻头突然有点酸涩。她匆匆转身,却正巧对上一张稚嫩而张皇的脸。
「你是……」她看见对方手上拎着的水桶,才认出是那个前些天御前的公公领来炽宫厨房打下手的小丫环,遂板起脸,低声斥道:「大胆丫环,不赶快去厨房干活儿,在这摸鱼!你刚刚看到了什么没有?」
「没、没有……」小丫环哆哆嗦嗦,水都洒了一半。
「没有就好,快走罢。要是出了什么篓子,哼……」她看着飞也似跑走的小丫环,心下思忖:只是一个小丫头,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乱嚼舌根。却没有料到,一念疏忽,却致使她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辗转缠绵十多日,静的风寒才总算彻底见好了。顾焱很是高兴,命人在炽宫庭苑里布了酒席,只请了朱鸾和第五姐妹,四个人对月谈笑。席上朱鸾似乎是醉了,一直鼓吹静的舞跳得好,直说一定要静跳一段。静见大家的兴致都很高,也不好推辞,于是当下来到庭院空落处舞了起来。
水袖低垂。
一瞬间,天地化成了一方巨大而古老的戏台。而那一束清幽的月光,就是舞台上聚焦的灯火,投射在那哀怨伶仃的身影之上。佳人婉转低侧,莲步微移,拈指若兰。
于是,花开了。云散了。
一拂,一荡,俱是江南草长莺飞的三月,白蘋洲上过尽千帆的忧伤;一捧,一抖,少女不可说不能说的相思,便就溅落在苔青的石阶上,委身于流水尘土;于是,便纵是那闭月的容,羞花的貌,也比不上那一垂首,一凝眸的温柔。
一颦一笑,一嗔一怒。岁月,在那水袖的悠悠拂动中,凋落了纷飞的蝶翼。两管缠绵低回的雪白纺绸,如水似波,就连看的人,心也仿佛层层涟漪般,漾动开来。
一舞终了,天地岑静。
待晴偷眼看去时,顾焱却早已回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白皙清俊的容颜上隐隐有着灰色的怒气。而朱鸾却仍旧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静瞧,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静是他的嫂嫂这一事实。
他是真的醉了。晴想。
不料此时顾焱却站起身,走到静身边——不顾静的低呼和其余两人的惊诧——一把将静抱起,「你太勉强自己了。病才刚好,你看,额头上出了这么多汗。」
静哪敢告诉顾焱——那是被他吓出来的冷汗。
「走罢,为夫带你回房间休息。」说罢也不理亭子中呆愣的二人,径自抱着静离开了。
静的寝房里,顾焱将怀中的静轻轻放在床榻上。
静似乎也觉察到从刚刚起,抱着她的这个人就一直很不爽,可是她又不明白此人为何不爽,是她做错什么了吗?此时,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顾焱的表情,试探着道:「七…七皇子,是我舞跳得不好,惹您烦心了么?」
听闻此言,本来孤桀立在月窗前的顾焱终于回过身来。看着少年迈着优雅的步子靠近,心突然没由来地慌乱了一下。
「不,不是因为你的舞跳的不好。」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捋起一寸水袖,放在鼻间细细嗅闻,「该怎么说呢……应该说是因为跳得太好了。」
「呃?!」这是什么说法?
「水袖一舞,撩人情思。」少年勾魂的眼眸,似笑非笑的神情,「这二尺长绫最是传情达意,人都说,以之拭泪,若即若离;一气之下,拂袖而去,却也留余怒久久不息。可是在我看来——」他忽地在手中水袖上一吻,抬眼看着静赧然失措的神情,纵然他秀气的口鼻在水袖的掩映下,眉梢眼角仍旧掩饰不住的勾人笑意:「——水袖最宜撩逗男子,以之调情,可是比任何手势都轻薄上几分。」
听了顾焱暧昧模糊的言词,此刻的静反倒比任何时候都镇定。在她心里,似乎隐约猜到几分刚刚顾焱的恼怒来自何处。
床榻上的静浅浅一笑。
在顾焱怔愣之际,她忽地将他手中轻执着的水袖一抽而回——白绸簌簌穿指而过,像一条多情的河流,「若是七皇子不喜欢,那静自此不在人前舞水袖就是。因为——」静轻挨近床边的顾焱,用炽热的唇在他浮动着莲花香气的颈间烙下一个吻,「这个世上,静想撩逗的男子,只有一个人而已……」
顾焱垂下眼睑,唇边绽开一个微笑。遂伸手揽住佳人的肩头欺近自己充斥着欲望的身体,另一只手灵巧地解下了床边纱帐上的鸳鸯铜钩。
而窗外,月华如练。